【被缠上的第三十二天】

【被缠上的第三十二天】

【被缠上的第三十二天】

赵乐俪心道一声不妙,原来白露寺的住持,早就发现端倪,故意在此处候着自己,只等一出一网打尽。

看来不能继续往前调查了,只能打道回府。

庆幸地是,她此番并未穿着药倌服饰,亦并未戴上谢圭璋给她的橡胶面具,也就是说,在目下的光景之中,她是完全没有身份的人,住持并不认识她。

如此,她何惧之有?

赵乐俪薄唇轻轻抿成了一条极细的弧度,既没有转身,也没有前进一步,沈声问道:“敢问住持,您可知晓我是什么身份?”

历经她这般一吓问,住持果真是被震慑住了,悄悄拈动一圈佛珠,他见此女身影颀秀纤挑,高束马尾,着一席普普通通的青衫,纵然如此,亦是衬托出超脱不凡的英挺气质,非寻常的世家女子所不能有。

住持面上容色沈重,委实辨不清此女的虚实底细,不好轻举妄动,颇为审慎地问道:“请问施主是何来历?”

赵乐俪唇畔的笑弧愈深:“我就是——”

正当住持行将凝声恭听之时,女郎倏然转身,云袖轻然一扬,一抹麻药顺着温热的气息,直直飞扑在他的面上!

住持没个防备,一放就倒。

赵乐俪心道一声对不住,趁着运送碎银的僧侣发觉以前,她亟亟离开地道,并抛出了鹰爪钩,因有第一次的经验,这一回,她一抛即中,干脆利落地离开了佛塔。

佛庴里的小沙弥还没有醒,这赋予了她出逃的好时机。

赵乐俪穿过半亩方塘,在浓重的树荫之下,静静等候谢圭璋回来。

不知何时,漠漠昏黑的穹空之上,砸落下了一道惊雷,一时间,天地之间电闪雷鸣。

凛风飕飕,几如咆哮,肆然吹动她的裙裾,将其吹成了一片藏青色的海。

方才在佛塔之中,赵乐俪本来还感受到一股子闷热,如今离开佛塔,天候突然发生了急剧的变化,由晴转阴,远空黑云压城城欲摧,似乎正在酝酿一场如晦风雨。

赵乐俪仰眸伫望了一会儿穹空,蓦然感到一阵无端的寒意,这一抹寒意侵肌蚀骨,沿着尾椎股一截一截地攀升,继而疯狂地往骨子里钻。

今刻,他们被虞樊摆了一道,以为紫姑车里所盛装的东西,乃是亟需洗掉的钱财。

实质上,他们是将五千两纹银送入了温泉的地底下,将纹银锤炼成了燧石。

地底下应当是也有一条离寺下山的暗道,不然,他们也不会将五千两悉数送下去。

一团乱绪盘亘在了赵乐俪的心头,也不知谢圭璋目下怎么样了。

她在原地等候了他近一刻钟,人儿还是没回来,心想,他很可能是被什么事绊住了,临时走不开。

甫思及此,赵乐俪亦是不能再等候了,双眸朝着半山腰一掠。

重重连阴的梵森殿宇,掩映於一片浓黛的松杉背后,佛殿之中,灯火通明。

她心中那一股不好的预感,更为强烈了。

至於是什么预感,她也道不清。

赵乐俪不再有过多迟疑,当即朝着通往半山腰的道路,疾奔而去。

这厢,月华掩映在了一团墨云背后,山风哭嚎一般,朝着南岭山麓处肆虐。

打从谢圭璋劫走了那一辆紫姑车后,蛰藏於华清镇之中的所有伏兵,纷纷群起而拱之。

本来郴州是没有宵禁制度的,但今夜为了追缴盗窃紫姑车的逆贼,县衙押队封锁全镇,实行全镇大索之策。

对付这么一群虚张声势的虾兵蟹将,谢圭璋倒是绰绰有馀。

不过,教他生出疑虑地是,这一辆紫姑车里所藏放的东西,比他预想之中的,远要轻盈。

五千两纹银,虽然不至於重达千钧,但那实质性的重量,他绝对是心中有数的。

一抹异色浮掠过谢圭璋的眉庭,他先卖了一个虚招,拿了另外一辆紫姑车混淆视听,等那些衙兵去追,他则是将手头这一辆紫姑车,速速拉至郊外的一桩义舍之中。

义舍乃是临武县的县衙仵作验察尸首的地方,纵使押队要搜查劫车的逃犯,也绝对搜查不到此处。

这时候,夜色黯深,穹空之上逐渐落起了萧索枯寂的冷雨,义舍之中的防守很疏松,仅有一位胥吏在值守,谢圭璋悬在梁上,修长的身躯垂落下去,本欲一记手刀赏过去,转念一想,此人尚还有利用价值。

於是乎,谢圭璋干脆利落地从梁上滑下来,出现在胥吏眼前,胥吏本是翻瞌睡,看到这位不速之客,吃了一惊,垂死病中惊坐起:“你丶你是何人?!为何出现再此?!”

谢圭璋掠过他那废话,道:“为我打一盆温热的水丶一个用於濯手的胰子,还有一个挑粪槽的长杆。”

胥吏整个人都很懵:“……啊?”

谢圭璋摸出从押队那里顺来的令牌,展示在此人眼前,言笑晏晏地道:“我奉押队之命,特地前来办一桩重要的差事,若有延宕,这个后果,你要不要负责?”

胥吏许是新来的,当下就被谢圭璋的一番阵仗镇住了,当下忙不叠去准备了,一时半会儿,连对方具体是什么官秩丶做的是什么差事都忘了盘问。

胥吏按照谢圭璋的要求,很快地,恭恭敬敬地将一盆温水丶一团胰子丶一柄长杆具呈上来。

只见谢圭璋将修长的手深入温水之中,慢条斯理地濯洗三番,迩后,再用胰子打在手部肌肤的每一处,碾磨上十回,浸入温水之中,循回搓洗二十回。

以上这一套濯手的动作,他重覆了拢共了三十回。

胥吏在旁瞠目结舌地看着,蓦觉这位官爷要将自己的皮肤给洗烂了。

胥吏原以为谢圭璋是将一具尸体运了回来,哪承想,谢圭璋濯手毕,只吩咐他拿起长杆,将停泊於义舍外的紫姑车,将其粪槽挑起来。

胥吏心中纳闷,但到底还是拿了长杆子去挑了起来。

甫一将粪槽的车盖揭盖,刹那之间,一股熏天的丶教人作呕的臭气扑面而至。

也是在这样一个时刻里,谢圭璋偏眸望去,紫姑车内所盛之物,除了有粪溺,竟是还卧躺着一个老者。

这与他预想的有些出入,紫姑车里藏着的,根本不是赃款,而是一个生死未卜的人。

胥吏正欲问些什么,忽然后颈一疼,整个人昏厥了过去。

谢圭璋觉得此人没什么利用价值了。

他一晌漫不经心地拗了拗骨腕,一晌垂眸望着粪车之中的人。

直觉告诉谢圭璋,这位老者,很可能就是消失於佛塔之中的圣僧,也就是宗济法师。

依照监事住持的说法,他不是应当在佛塔之中清心修习丶着书立说的么?

但今时今刻,他为何会藏在紫姑车之中?

此中到底是有什么隐情?

其实,谢圭璋并没有那么关心这些事,能找到圣僧,不失为一桩无心插柳柳成荫的事,当然能够省去一些功夫,赵乐俪找到了他,就能继续调查玉璜和他母亲的下落。

谢圭璋本欲为圣僧为拭一拭脉,看看对方到底是生是死,但眼下,见着此人卧躺於一片污秽之物之中,谢圭璋眉心微不可查地一凛,他刚刚濯洗好手,将一切秽物和异味清洗干净,并不欲重新将手弄脏。

他覆又垂眸,凝向瘫倒在地不省人事的胥吏。

谢圭璋舌头顶了顶上颚,淡淡地啧一声,心中生出了一丝浓烈的悔意——

早知如此,他应当吩咐胥吏将圣僧濯洗干净,至少不会再泛散出异味,做到这一步,再打昏他的。

谢圭璋绝对不会亲自帮这个人情理秽物,照此看来,只能先延宕至明日了,等赵乐俪和磨镜下山回至茂德客栈再议。

他尚还须上山一遭,将赵乐俪接下来。

事不宜迟,谢圭璋先打算将紫姑车拉至茂德客栈的马厩之中,刚要出客栈之时,押队所率领的官兵,已然封锁了附近的街衢,逐家逐户地严查。

在目下的光景之中,再是拖曳着这般一辆紫姑车,就显得格外可疑。

为今之计,只能将紫姑车里的老者搬运出来。

否则,自己今夜之所行,很可能功亏一篑。

更何况,如果此人真的是宗济法师,那么,他对赵乐俪真的很重要。

甫思及此,谢圭璋纵使心生一丝恹离,权衡再三,到底做出了一些妥协与牺牲。

他深呼吸了一口寒气,敛声屏息,执起滚落於地面上的那一个臭气熏天的长杆,扒钩瞄准粪槽的槽盖,重新将其挑了起来。

谢圭璋不知自己是如何按捺住抵触之意的,将这个遍身溺物的人,极不情愿地扛在身上,在阴沈的风雨之中,一路连纵带跳,身影犹若雁过无痕,完美绕过所有衙兵的调查视线,将老者藏在茂德客栈里。

更精确而言,是藏放在磨镜的寝屋之中。

赶巧地是,盛伯正好采药归来,此刻正执一戥子称量药物,见着谢圭璋负着一个溺气熏天的人回来,他僵怔在原地,不知所言:“谢大人,这位是……”

谢圭璋笑了笑,并无任何解释,只道:“你将此人清洗一番。”

盛伯完全不知发生了何事,但看着谢圭璋那隐晦阴森的表情,心下逐渐有了定数,此人的地位非同小可,他当下连忙应是:“此事交给我来办就好。”

谢圭璋劲步离去,重返苏仙岭白露寺之时,穹顶之上,已然落起了阴冷的沛雨,雨丝如绵绵密密的针黹,将整座山岭,严丝合缝地织缝在了一起,气氛变得滞重且沈凝。

一想到她还在等他,谢圭璋遂是没有再过多的停留,亟亟冒雨而行。

堪堪抵至山顶之上的时候,隔着重重雨幕,谢圭璋发现佛塔外围,围拢有一群守兵。

谢圭璋的眉庭之间,掠过了一抹阴晦的凝色,擡眸遍揽整座山顶,并未发现女郎的身影。

赵乐俪并未在约定的地方等候,

谢圭璋心间陡地打了一个突。

照此想来,她潜入佛塔内这一桩事体,应当是被发现了。

目下,赵乐俪人在何处?

谢圭璋的眼尾浮泛出了一丝薄薄的嫣红,掩藏在袖裾之下的腕骨,骤然之间,青筋骤显,以草蛇伏脉千里之势,一路大开大阖,蔓延至了袖侧深邃处。

——慢着。

抑或着是说,这原本就是虞樊的调虎离山之计策?

用一辆紫姑车调开他们的注意力,再让寺内的僧侣趁夜将已经洗好的钱财往外暗渡?

暗渡的通道,如果不在山道上,那又会在何处?

百般疑绪盘亘於胸臆之中,谢圭璋当务之急,是寻回赵乐俪。

佛塔上除了有守兵,倒没有太大的风澜。

谢圭璋的眼眸闪烁了一下,其实也有一种可能,赵乐俪潜行成功,趁守兵戍守佛塔以前,顺利回至半山腰的禅房之中。

甫思及此,谢圭璋快然纵身一掠,速速朝着半山腰去了。

这厢,一座禅房之中。

邱振棠服用过第二煎中药之后,身上瘙痒难耐,正欲派遣虞樊去传唤磨镜前来,这时候,住持突然有事请求谒见。

虞樊见他一副风尘仆仆丶甚至有些狼狈的面目,心底生出一丝异样,推揣可能是出了什么事,遂是延引他入内。

邱振棠浑身泛散着痉挛般的一阵痒意,痈疽肿红如溃,见有一道人影匆匆进了来,原以为是良医磨镜,心里一时还颇为蕴藉,殊不知,一举目,祈盼的人却变成了住持。

邱振棠:“……”说不出的扫兴。

住持面覆急色,低声道:“县爷,佛塔出事了!”

邱振棠不得不止住挠痒的举止,克制住胸臆之中的燥绪,略显心不在焉地问:“什么事?”

住持就将事端的来龙去脉,速速说了一遭,听至尾稍,邱振棠面沈似水,不由望向了虞樊。

毕竟这一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计策,乃是出自他手。

虞樊知晓邱振棠心绪不虞,当下便是问道:“住持是说,有个女子,潜入了佛塔之中,看到了洗钱的场景,迩后,她药昏了你?”

将兹事覆述一回的时候,此事委实有些出乎虞樊的意料。

紫姑车确乎是一个幌子,那里面盛装的,并不是什么纹银赃款,不过就是一些粪溺秽物。

只需要将这个男子调走,转移视线,他们就可以各行其是。

虞樊没有料到地是,原来这个男子还有一个同夥。

是啊,他早该想到的,此前赌坊的庄头就有提点过,男子不是一个人来踢馆的,他还有个同伴。

据庄头所言,这个女子濒值中岁,看上去柔柔弱弱的,似乎并没有扎实的身手。

但她可以用麻药,将人放倒。

冥冥之中,有一个隐微的揣测,浮泛上了虞樊的心头。

要论制药的本领,这佛寺之中,就有现成的一位人物。

眼下,只听住持继续战战兢兢地说道:“老衲先是发现守塔的小沙弥居然昏厥了去,并且,佛塔之中有隐约的火光传来,觉得佛塔有情况,遂是趋前去探勘一番,本想擒捉此女,哪承想,此女狡黠无比,先是虚张声势,趁着老衲没防备,直截了当往老衲面上洒了麻药。”

虞樊抓住重点,道:“你可有看到此女,生着什么面目?”

住持迟疑了好一会儿,最终摇了摇首,道:“老衲不曾看到她的正颜,只看到她的背影,雍然秀挺,颇有英气,声音听上去也颇为年轻。”

住持所描摹的形象,全然与庄头所描述的中岁女子形象,似乎联系不到一处。

邱振棠摆了摆手,皮肤一顿生疼,心中只欲快些传唤磨镜入内,遂是和稀泥道:“那些赃款没被窃取到就好,纵使此女逃了,亦是不打紧——”

住持忧心忡忡地道:“其实,老衲尚有一桩事体未禀。”

“宗济法师逃跑了。”

眼下局势无疑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邱振棠委实想不通,住持禀事的时候,怎么跟个大喘气似的,说了上半截,下半截过了好久才说!

住持道:“老衲本是将宗济关押在地道之中的一座炉室里,方才老衲醒来,发现赃款一子儿未少,宗济下落不明。”

邱振棠此境可谓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当下暴跳如雷,道:“那还不快遣人上山去搜!外头的雷雨这般汹涌,山路也陡峭,他一个年衰之人,饶是也逃,也逃不了多远!”

住持犯了难:“老衲已经拿着您御下的令牌遣兵上山了,寻了近一个时辰,遍寻无获,宗济就跟人间蒸发了似的……”

虞樊面色掠过一抹精明之色:“也许他是被人藏起来了,所以住持您才寻不到。”

另两人容色各异,邱振棠剑眉倒矗,道:“被谁?”

虞樊笑了笑,没有率先禀话,而是袖了袖手道:“下官先为县爷请磨先生来。”

邱振棠饶是再迟钝,听出了话外之意:“你怀疑磨先生身边的那位药倌?”

虞樊道:“山上守兵颇多,这位药倌若要下山,定会被绊住手脚,我去延请磨先生,顺便也借势让那位药倌偕同侍候,若是她并未现身,如此,宗济法师的失踪,与她脱不了干系。”

骤雨滂沱凄迷,嘈嘈切切的雨声之中,人籁俱寂的禅房内,磨镜一晌翻阅药经,一晌留神窗槛外。

赵乐俪始终不曾回来。

该回来的人没有来,此刻不该来的人却来了,虞樊前来请见,说县爷夜半瘙痒难耐,难以缓解疽痛,延请他去为探诊一番。

磨镜应下,披衣起身,又听虞樊突然道:“怎的不见药倌在先生左右侍候?”

磨镜淡声道:“山间昼夜天候无常,黎昭身体不适,很早便休憩了。”

虞樊道:“药倌的病况可要紧?此番延请先生一行人上山出诊,乃是县爷的主意,若是让药倌身心不虞,那便是我们思量不周了。”

一面说,一面朝内行去:“下官忧思心切,探看一番,若是下官可以帮衬着什么的,你们不要拘束,尽管吩咐。”

磨镜蓦觉好笑,虽说医者不自医,但虞樊一个外行人,偏生要去看药倌的病况,可见是觉察到了什么端倪。

赵乐俪并不在禅房之中,若是让虞樊撞见房中无人,那场面……

磨镜眸色一黯,思量着要不要先用麻药放倒他。

哪承想,正要行动之时,却听那本该空无一人的禅房里,传了一阵低低的咳嗽声,女郎沙哑的嗓音传来——

“劳烦虞书记挂念了,我不过感染了小小风寒,并无恙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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