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缠上的第三十一天】

【被缠上的第三十一天】

【被缠上的第三十一天】

谢圭璋温声道:“不会有事的。”

男子的嗓音,犹若钩沈於海水之中的锚,教赵乐俪微澜的心河,一时之间,心平如镜鉴。

但不知为何,始终有一缕不安萦绕在赵乐俪的心头,她到底还是将这一缕不安压了下去,乖驯地点点首。

夜色兀自朝着深处行去,一片春虫的喈喈鸣叫声之中,她望着谢圭璋修长的身影,犹若一道墨点,下坠入了苏仙岭这一片深海之中。

她一直蛰伏於连绵的树荫之下,沈心静气,一动亦不动,整个人几近与山间的万籁融为一体。

谢圭璋行动很快,没过多久,赵乐俪就听到山麓的清华镇里,传了一阵显着的骚动,此中掺杂着一片剑拔弩张的喊打喊杀之声。

赵乐俪非常清楚,这是谢圭璋释放出来的信号,他以自己为诱饵,吸引住了伏兵的注意力,目下的白露寺,尤其是坐落於山顶处的佛塔,防守是极其疏松的,她可以行动了。

赵乐俪沿着松树投落下来的朦胧树荫,一路缓步行走,穿过结了一层薄霜的半亩方塘,从方塘到佛塔有三丈的脚程,而佛塔的正前方,修葺有一座青灰寺厝,远观而去,俨然规整,如同一篇皴擦严正的速写。

此为寺内监事僧侣的值舍,两面辟有小轩窗,簟帘高低错落,小沙弥禅坐阅经的身影,影影绰绰地显现在簟帘之上。

赵乐俪心想,若是明目张胆地从这一条路步至佛塔前,一定会被发现。

纵使不被发现,她朝佛塔的气窗上扔鹰爪钩丶在佛塔里四处探赜,亦是定然会被有所觉察,到时候,她行事很可能会处处受到掣肘。

与其担惊受怕,不如一劳永逸。

怀揣着此念,赵乐俪心中有了定数,自袖裾之中摸出磨镜给她的麻药,轻手轻脚地行至寺庴前。

她拂袖抻腕,拈出一个细口纸管,将一小撮麻药,缓缓吹入簟帘的罅隙里。

几乎是在一瞬间,阅经敲木鱼的动响,刹那之间停住,随后传了一阵低低的闷响,是禅坐的小沙弥倒在蒲团上的声响。

赵乐俪挽起簟帘一角,确证小沙弥被麻晕后,她迅疾朝着佛塔趋步而去,寻到了谢圭璋所说的气窗位置,那是在佛塔的背阴处,在第一层与第二层的衔接之处。

赵乐俪顺出鹰爪钩,腕骨之处,窃自蓄了一层力,信手朝着窗檐处抛过去,试了数次,钩锚终算稳稳咬住窗檐一侧,赵乐俪朝下扯了一扯,爪钩岿然不动。

她知晓,这算是稳了。

赵乐俪攥住绳子,一顿借力使力,一步一步攀爬上佛塔。

气窗虽然窄仄,但胜在她身量娇小,从气窗爬进去,是完全不成问题的。

赵乐俪顺利地爬过了气窗,纵掠入佛塔之中。

本以为在佛塔内,光线会煞是明亮,但赵乐俪入内以后,适才发觉,佛塔内黯然得近乎伸手不见五指。

那一缕从佛塔内斜射而至的光线,不足以撬动蛰藏於佛塔里浓重晦暗。

她身处此间的时候,一种逼仄且幽闭的窒息感,严丝合缝地包藏住自己,犹若一双阴鸷冷冽的手,隔空掐住了脖颈。

赵乐俪心中不由生出一丝忐忑,甚至有一种窒息感,不请自来,这是对未知的恐惧。

在以前很多时刻,她总会和谢圭璋一起行动,他会一直陪伴在她左右,护她性命无虞,鬓角无霜。

但在目下的光景之中,他远在清华镇,远水救不了近火,她唯一能够依靠的,就只有自己了。

赵乐俪深呼吸一口气,摸出一柄火折子,一簇熹微的橘橙色火光,骤然之间撬开一重昏晦,她也逐渐看清眼前的景致。

此处乃是佛塔的一层,据谢圭璋所说,此则圣僧禅坐修习之处。

与赵乐俪预想之中的装潢堂皇不同,宗济法师的修习之地,十分清苦简陋,四壁空空,一块打了补丁的蒲团丶一沓泛黄的经卷丶一副陈旧的墨宝,仅此而已。

甚至连半截油烛,或是炭块也不曾有。

照此看来,宗济法师是过着日出而作丶日落而息的规律生活,尽可能摒除身外一切物事。

这教赵乐俪颇为憾然,掬起火折子,火光逐渐照亮了一部分白壁,她张眸朝着白壁上望去,上面还悬挂有两幅字画。

左幅是「持戒严谨」,右幅是「淡泊无求」。

字迹是奔放的狂草,力透纸背,静观而去,凤舞龙翔。

赵乐俪心中是有震动的,宗济法师盛名在外,加之白露寺的香火如此繁盛,纵使清修,他也应当过着优越的生活,不应如此清苦。

是他拒绝了一切利养,当一位苦行僧,还是说,原属於他的香火,都被贪墨掉了?

种种疑绪掠上赵乐俪的胸臆,她俯眸看着置放於蒲团前的经卷,翻阅至一半了,显然是正在阅读的状态,但不知何故,人突然离了去。

遍揽一遭,探赜无获,赵乐俪拈着火折子,踩着窄仄的青阶,小心翼翼地往第二层踱步而去。

循理而言,佛塔里的空气会有些凉冽才是,赵乐俪上楼之时,却没来由地感到一阵闷湿郁热。

佛塔是上窄下宽的格局,因於此,二层的空间比一楼要更为窄仄,此处乃是一座禅房,供宗济法师休憩之用。

赵乐俪定睛望去,圣僧的禅房与她所栖住的禅房,全然不一致。

此处的禅房之中,仅有一张陈旧且褪色的簟席,席面青黄交接,褴褛不堪,显然已经不能再使用了。

赵乐俪委实无法想象,宗济法师日日夜夜里,就是栖息在这样的地方。

她俯身蹲在簟席前,指甲揩了一下,指腹处,很快蘸染一片薄薄的尘霾。

赵乐俪想起谢圭璋说过的话,他白昼在佛塔外兜转了数周,并未发现有宗济法师的踪影,推测出他已然失踪了有好一段时日。

佛塔里的内门,她方才亦是勘测查过,确乎是由内朝外反锁。

依据自己所观察到的种种细节,赵乐俪发觉他所言不虚,宗济法师很可能真的从佛塔之中失踪了。

但问题是,他是如何失踪的呢?

佛塔内的物具,极其简陋,根本无法藏人,一楼唯一的一扇轩窗,仅能容一个体格娇小的人通过,纵使宗济法师体型真的很纤细,但那轩窗离地至少两丈,依圣僧高龄之年,行动不便,加之此处并无任何可以支撑他攀爬的物具,他如何能不露任何痕迹地离开此地?

此则赵乐俪非常困惑的地方。

再说了,他为何要以这种方式离开佛塔?

正当赵乐俪准备上楼之时,翛忽之间,沈寂的空气之中,陡地撞入一阵短促的吱呀声。

声音是从塔刹一楼传出来的。

好像是门被推开的声响。

伴随着吱呀声的落下,还有一阵显着的步履声。

赵乐俪悉身一僵,有人出现在了佛塔之中!

步履声显出蹒跚之意,由远及近,正在从一楼徐徐步上二楼。

赵乐俪的心,高高地悬了起来。

这一位上楼来的人,会是失踪已久的圣僧吗?

可是……

一楼的塔门,分明是朝内反锁的,只有塔内的人才能解开。

难不成,那个人自始至终都藏在塔内?

……这如何可能?

赵乐俪的血液一点一点地冷了起来。

方才她就在一楼之中,勘察了好一会儿,并未发现一丝一毫的人烟。

那个人,又是如何出现在此的呢?

眼看那一阵滞重而厚钝的步履声,愈逼愈近,就像滴滴答答的箭漏,一声一声在催婚夺魄。

赵乐俪不敢往下探看,也不敢妄自滞留於原地,当下擡手掩住了火光,蹑手蹑脚地朝顶楼行去。

三楼乃是藏书阁,空气之中弥散着一阵好闻的墨香,此处设有三张木架,厚帙繁卷,是个适宜藏人的所在。

偏巧地是,南隅辟有一扇窄口小窗,一掬雏菊般的淡黄月色,斜斜淌入内,在地上,晕染起了一片浅浅的光泽,书架的薄影深深倒映其上。

赵乐俪速速吹熄火折子上的火,藏在最靠墙的一座书架背后。

来者的步履声,渐渐地近了。

借着熹微的光线,赵乐俪逐渐看清了来者的衣饰。

——身披金丝袈裟,手持紫檀木佛珠。

赵乐俪的吐息,一瞬地怔住了。

白露寺住持?

白昼,住持率引她和磨镜二人,前去温泉池,谒见邱振棠,后来,住持又延引他们去了禅房。

一行一止,都很寻常。

赵乐俪委实想不通,住持为何会出现在宗济法师所清修的佛塔之中。

她当时还对住持说,想要谒见宗济法师,住持说法师正在闭关,拒不见客。

既然如此,住持为何会出现在此?

假令他能自由进出佛塔,如此,他应当早就发现圣僧已然失踪了。

赵乐俪沈定的眸色,遥遥望向了住持。

老者面容淡寂凝肃,一改白昼的慈蔼祥和,他在佛塔内周揽一遭,到了三层的时候,视线潦草地在书架之中兜了一转,似乎并没有真正发现赵乐俪的存在。

赵乐俪在想,住持会出现於佛塔内的缘由。

会不会是他上山顶的时候,发现小沙弥睡着了,心生疑虑,是以,特地前来佛塔查看?

他可有发现她?

赵乐俪看到住持很快就下楼了去,整个人缓缓地疏松了一口气。

他没有看到她,此番遭际端的是虚惊一场丶有惊无险。

住持往一楼行去,她则尾随其后。

在一楼的转角处,赵乐俪看到住持揭下了那一幅「淡泊无求」的字画,字画背后,竟是辟凿有一处暗槽,槽内置放着一个嵌螺钿漆花瓶。

住持将花瓶朝左扭转半圈,只闻「吱呀」的一记轻响,蒲团以北的地上,蓦然出现了一处纵深的地道。

在赵乐俪惊怔的注视之下,住持将字画挂回原位,走入地道之中,身影很快消失在了甬道的尽头。

原来,住持根本不是从佛塔进入塔内的,而是通过地下通道。

如此,宗济法师也是通过走地道,才消失在了佛塔之中么?

赵乐俪按捺住心中的种种疑绪,在原地宁谧地候了一会儿,确证住持不是佯作离开后,她才稍微放下了心,行至撰写着「淡泊无求」的字画前,轻轻摘下字画,循照着方才的记忆,小心翼翼地扭转花瓶,覆闻「吱呀」一声,地道重新开启。

赵乐俪将字画挂了回去,继而缓步行入地道之中。

正要潜伏下去,鬼使神差地,心中迸出了一个声音——

谢圭璋应该不会同意她妄自冒险,前路未卜,理智而言,在目下的光景之中,她应当踅回去,在方塘前等他回来,将佛塔藏有地道的线索,告知予他。

若是她追上前去,指不定会遇到麻烦,调查线索不成,反而会给他添乱。

这个声音是非常理智且清醒的。

她应当这般做,剩下的一切,但凡有些危险的丶困难的事,只用等他来做就行了。

但是……

赵乐俪微微咬着嘴唇,眸色添了一抹韧色。

这般一来,是不是显得自己太过於脆弱了?

太过於依赖谢圭璋了?

她身上有谢圭璋所赠与的青玉短剑,也有磨镜所给予的麻药,她也是可以独当一面的。

不能一直倚靠谢圭璋,让他帮她调查线索。

她也想依靠自己的能力,做出一些事实出来。

甫思及此,赵乐俪便是打定了主意,搴起裙裾,逐阶逐阶地进入甬道之中。

出乎她意料地是,地道并没有那么晦暗,恰恰相反地是,甬道之中,每隔十步,便是设有一盏酥油灯。

赵乐俪现在才明悟过来,方才自己上楼之时,地阶为何会这般闷郁,原来那上面的热量,悉数都源於此。

地道储藏有热岩,这些纯天然的热岩,正是山泉温水的重要组成部分。

这个甬道的石壁,泛散着一阵灼炽的红色,赵乐俪指尖触碰了一下壁岩,是惊人的滚烫。

墙体在冒着丝丝蒸汽,她一下子收住了胳膊,拢住了手。

愈是往里走,热气愈发浓郁,赵乐俪看到了尽处有一座炉室,室内置放着诸多簟竹编制的簸箕,有不少僧侣双双擡着簸箕入内。

簸箕上罩了一层薄纱,看不清里中的虚实。

赵乐俪心想,那应当是会自动生热的燧石罢。

讵料,这时候,有一个僧人猝然绊了一跤,簸箕颤抖了一下,一些个泛散着银光的石块,跌了出来,滚落至赵乐俪的足前。

她拈起一望。

仅一眼,悉身血液凝冻成霜。

这不是地下的燧石。

而是货真价实的银锭。

赵乐俪垂下了乌浓的鸦睫,身体的温度,慢慢地冷了下去,她后知后觉,原来,那些簸箕里,放着的都是银锭。

原来,邱振棠是打算在此处把五千两洗掉,如此,那紫姑车里的东西就不是银子了!

赵乐俪后颈处覆上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紫姑车里的东西不是银锭,那,里面是什么?

正凝神思忖之间,住持温和的嗓音,幽幽响在了她身后——

“黎施主在此处,所为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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