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进这楼后,肖信才觉自己刚刚那些感慨还真是肤浅的很,这里哪是什么热闹非凡啊,明明就如同画中的仙境一般!
北望楼的一层是鲜肥吃食作坊小堂,墙壁的屏风后都能听到刀斧摩擦的剁砍声,镂花的桃木地板上更是不知由什么制成的,云雾缭绕不说,还散发着淡淡的酒香。
店小二跑过来时,看到肖信一副看呆了的痴傻模样,也不见外,满脸笑相的倾身作揖道:“客官第一次来吧。我们这北望楼,可是天下权贵之人最倾慕的地方了,每日都有四海八荒的贵客来到这。”
“不知二位今日是要打尖,听曲儿,品茶,斗兽,下注骰子,邀艺妓……”
那人滔滔不绝地说了得有几十个消遣娱乐的项目。听得本就疲惫肖信都有些犯困了,最后好不容易才等到一句:“还是,二位要住店啊。”
肖信伸了个懒腰,懒懒散散的回道:“住店,睡觉。”说完,两眼还留出一道细窄的缝,瞧着店小二眼中一闪而过的失落神色,不屑的勾了下嘴角。
“叨扰了,这里是贵楼的主人给我们的腰牌,不知能否……”
还没等顾云舟把话说完,就被那小厮打断了:“能!能!今个儿晌午听闻楼主传信说有两位上宾要来,早就把一切都打点好了。”
“二位仙家旅途奔波劳苦,先行休息。客官且随我来。”说罢,小厮微微欠身,引着肖信和顾云舟朝着旋梯走去。
乘舟一日,再加车马劳顿,心里还不畅快,肖信早就想好好洗个热水澡了。此刻,偏房中雾气腾腾,热水是店家提早就备好的。其水与楼外的温泉相通,整日都冒着热气。专供奔波劳碌的商旅解乏、舒心,很是受用。
“洗澡去!秽物一除,烦恼统统走开”肖信悠哉悠哉地宽带解衣,伸着懒腰朝沐浴间走去。
等到他洗漱完毕,打理好一切出来的时候,屋外,廊房相隔处,卷起的珠帘后面已有晨光熹微渗进了屋内。
肖信不由自主地走到屋外的回廊边,手扶阑干看着眼前的沧浪江——厮时,波涛汹涌,巨浪翻滚,江中似有蛟龙乱舞,澎湃摇撼。肖信微微蹙眉,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了昨日渡舟艄公与自己提到的那宗名为——‘魔教’的教派。他肖信生这么多年来,竟未从顾云舟口中听到过半分此事。而昨日店里小厮亲口所说“男风大禁”一事他竟然也丝毫不知!
如此一想,肖信心中又徒生几分郁愤:师父到底瞒了自己多少事,若无人同自己说,那他是不是此生都无从知晓?肖信不敢再深想,他初出茅庐未见过人间世,可他不想丢了自己的本心,更不想因为自己的无端揣测就弄丢了身边唯有的几个亲近之人。
心结难解,郁愤又难以抒发。肖信一把抽出了剑鞘中的霜暮剑,手腕一转,一股气力向外直冲而去,对着沧浪江面之上挥出稳稳当当的一剑。
只见,原本还浪涛奔涌的沧浪江之上,中间忽然出现了一道以冰制成的楚河汉界,霎时间将江水的中心划成了一条长长的冰河。那一刻,沧浪江中的水,静了,如同一只丢了往日的威风的猛兽,在肖信挥剑的瞬间俯首称臣,不再造作声势了。
这下,肖信可爽了。
看着沧浪江上被自己一剑打出的冰河,心情竟好了许多。现在正属天明未明之时,千家万户仍未梦醒,江上更无一艘船。这一景致,倒是惊吓不到众人。
肖信本来也没想造作,此功力只需等半刻钟后,江上之景儿自然就消散了,耽误不了事儿。
如此一想,站在北望楼上的肖信满意的挑了挑眉,两手背在头后,心满意足地准备回屋睡大觉。
可是就当他转身回屋的那一刹那,忽然!肖信的脚步一下就顿在了原地。
他余光一瞟就看到了在自己隔壁,相隔不远处的回廊上也立着个人。想都不用想,必然是他的师尊——顾云舟。
‘完蛋了,这下肯定要被训。’肖信心神一颤,刚刚的神采奕奕的神情一下子就从他身上“潮退”了。
如今,走也不是,退也不是。虽是短短的弹指一挥,可肖信内心挣扎不安到了极点。
最后,到底还是恐惧战胜了勇气,肖信心里默数了三个数,数到“三!”的那一刻,他拔腿便冲到了屋内,钻到床铺里用被子蒙住脑袋,心跳得都要蹦出嗓子眼了。
而另一边,顾云舟神态自若,不露声色地直视着眼前布满浮冰、河道之上停滞不前的江水,抬起手掌,往前一推,驱动内力解了冰河。弹指一挥间,江面之上便恢复如初。此时,往来过客稀松,并未察觉出异端。顾云舟看了一眼眼前之景,随后一拂袖,也转身到回到屋内了。
肖信窝在床上,心悸了一会儿,种种结果都被他猜了个遍。只是这一过程中由于他一日一夜都没休息。实在太困,受不住了,自己直接闷在被里睡着了。
等人醒来,已经月上柳梢头了。
肖信慵懒地抻了一个懒腰,刚揉了揉惺忪睡眼,腹中就传来了一阵“咕噜咕噜”的声音。
这时,肖信才反应过来,他已经一天没有吃饭了,刚刚又睡了那么久,脑袋昏昏沉沉地做着大梦,累人的很,现在确实饥饿难耐。就在肖信准备起身下楼‘觅食’的时候,门却“咚咚”地被人响了。
站在门外一直候着的小童仆,操着一口童稚清脆的皖南话,冲门缝说道:“公子醒了没呀~你的师父让你下楼七饭啊!”
那声音纯真动听的很,口音也好玩儿。肖信听了直想笑,觉得着实可爱。
北望楼客房的每个门前都有小童日夜倒班守护,虽然看似体贴周到,实则也有些看管过严,让人觉得稍有些不自在。
“屋里的公子,吾叫你话可是听到的该?”小童把门敲得“咚咚”作响
“诶诶诶!来了来了。”肖信看人有些不耐烦了,连忙边回应边起身穿衣而出,拽门而出,满脸憨笑地看着比自己矮了一头的小门童,赔礼道:“麻烦啦,小朋友。”
那小儿臂膀一插,扭头哼了一声,“谁是小孩子,跟我走吧,你师父早就等你了。”
肖信乖乖的跟在那小男孩身后,看那孩子的身形虽矮小,却一副小大人儿的模样。
倏忽间,想起了无霜阁里照顾自己和师父起居的小童,那孩子也是,听闻自己和顾云舟要下山,憋的眼睛都红了,却还是倔强地闷着头一言不发地给二人整理行李,让人看着心疼。
肖信念旧,安土重迁,从小长到大,身边一直陪着他的人,少的可怜。自幼无父无母,便把一切对自己好的人当成了至亲至爱。
“也不知小童在无霜阁里呆的怎么样了。”肖信仰头低声呢喃,楼里的过堂风吹散了他的话语,未被人听到就随风消散了。
“喏!就是这里了。”小童仆站在旋梯最末一层,手指了指顾云舟坐着靠在窗棂旁的位置,示意自己便送到这里,肖信自己走过去就行。
“嘿,多谢啦!”肖信笑着搭了一下他的肩膀,然后背着手蹦着小步儿,欢喜地来到了顾云舟坐着的桌边。
彼时,顾云舟正在饮茶,忽觉自己身旁一暗,就知道定是那人睡足后过来了。于是他缓放手中茶盏,抬眼示意那人入座。
肖信看着一大桌子的炊金馔玉,全是他没见过的山珍海味。
饿了一天,口水都要流下来了。连忙坐到位置上,喉间滚了滚,拾起桌上的玉箸,夹起一块跟前儿最近的一块肉,放到嘴里的那一刻香气直冲上颅顶。
顾云舟看肖信的吃相,嘴角微微上扬,道:“慢慢吃,别噎着,这儿又没人同你抢。”
肖信一边吃饭一边回着话,口齿都不伶俐:“师父,这每道菜怎么都这么香啊。”
“此楼中的每一道菜都是正宗的徽菜。你从未吃过,出门在外这也算是人间烟火的一部分,定要让你好好尝尝。”
吃到一半的时候,顾云舟忽对肖信说道:“无双,想不想同为师一起去河上坐船放花灯?”
闻此,肖信放下手中碗筷一脸懵然地看着顾云舟,心里琢磨了一下,猛的开始摇头。
‘娘嘞,还能是哪个河,不就是对面的那条沧浪江吗?就那水,没把船打翻就不错了,还游江……”
顾云舟自然知道肖信心里想的是什么,轻轻一笑,又说道:“你看窗外,那江水还同今日早晨那样吗?”
是时,夜色正浓,怎么说也有戌时三刻,这要按常理来说,中原各地早就宵禁了。
肖信疑信参半地偏过头,支起窗轩,探头往窗外一看,瞬间被窗外的景色吸引了。
北望楼外的街坊巷间这时候正热闹非凡。
大街上,卖河灯、耍杂卖艺的周遭更是张袂成阴,好不热闹。
而彼时的沧浪江上,不仅风微浪稳,水静无波,更妙绝的是——河面上游船往来,从远处就能看到满江遍布花灯,其顺流而下,如同火树银花制成的银河,星罗密布。
肖信看呆了,过了许久才把脑袋缩回窗里。
是时,顾云舟微微站起身,看着屋外灯火通明的场景,感慨道:“沧浪江被灵力所封印,从每日的戌时初到子时末就会被压制住浪涛,而封江之人正是北望楼的楼主,也是咱们来此地要找的人。”
这些年来,北望楼的楼主把这里照料的很好。
肖信边听顾云舟娓娓道来,边在心里盘计着:‘要真是如此的话,那这人定内力深厚,敢逆天下之大不韪——破宵禁,改河制。也算是个勇者了。’
就在肖信心里打着鼓之时,顾云舟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他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顾云舟道:“并且……此人同你父亲关系甚密。”
“什么?!”
肖信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突然停滞了。
长到这么大,他从未在顾云舟嘴里听到一星半点儿关于自己双亲的言论。甚至自己幼时只要提及此事便会遭到顾云舟的严厉惩戒。
那些年,肖信整日整夜被顾云舟罚跪在清凉峰后山的桃花林中反省。
就算是有银辉照林影,满地桃花,被世人直称为——天上人间,可那个时候肖信又怎能有心赏景?
他能不恨吗?年幼的孩子,心中的秘密和困惑总是被人拒之门外,甚至以此为辱受罚。
慢慢地,肖信也不再过问了。但即便如此,他的心中也总有一扇未敞开的心门。可就在刚才,他竟然从顾云舟的嘴中听到了“父亲”二字。那一刻,肖信心里如同一缕阳光照进冰河,瞬间融化了千年冰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