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望楼外张灯结彩,烛火的光将大半个夜空映成火红。街上游玩的小姑娘们低着头,手中提着灯,路过俊俏男子身旁时颔首忸怩一笑,假借同身旁人说话,再偷偷抬起头望向心上人的眼眸,四目相对便目成心许。
此种场景,在此处俯拾皆是。如此一见,徽州的人果真有着南方特有的水乡温婉气韵。
肖信自打出生以来就从未见过这么多的人,更没瞧过这么多好玩儿的事,要不是顾云舟喊着他的乳名走了一路,他都能把魂儿丢在这。
好不容易来到船上,二人并立船头。这时,肖信才把视线收了回来,看向站在自己旁边,身着烟蓝云袖袍,眉目如画的顾云舟。
此时,夜色正好,江风把那人的衣摆吹起了一角,顾云舟手中执折扇,目视前方,目光炯炯如炬,在这黑夜中如同星芒一般闪着光亮。
顾云舟的俊不仅来自于面相,更有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英气。那种感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摸不清亦道不明。
他有着藏在时间浪涛之下的静,蹙眉沈吟时又好像是经历过什么苦不堪言的郁,而偶尔流露出来的喜又将几种心绪混杂在了一起,炼就了世上独无二的顾云舟。
就在二人无言相对,气氛不觉有些过于安静的时候,忽闻远方传来了一阵钟声,惊起了林中一片飞鸟。
与此同时,北望楼四层并列的个轩窗均被几个小厮支开了。
夜烛摇曳,将黑夜转成白昼,使得楼里面的陈设,即便隔岸都能看清。楼上怀抱琵琶的玉女,笙箫奏乐的艺人,都静止如同画中客,好似在候着什么指令。
等到钟声一落,紧接着!楼中忽然间响起了钟鼓齐鸣之声,而窗里的乐师们也纷纷开始演奏黄钟大吕。
其声势之浩大,时而慷慨激扬,时而悲戚婉约。声无哀乐,音乐亦可生动而传至人的心魂。一时间,这钟鼓管弦之声,把楼内楼外人的兴致都激起来了。
而此时,夜游才真正开始。
教坊楼中,江面远桥,只要是有人在的地方都是一片喧嚣的场景。人们秉烛夜游,解开罗裳登上兰舟,将托在手中的河灯,轻轻放在江水之上,顺流而去。
肖信长这么大从未看见过的如此热闹的人间百味、烟火之气。虽然他看上去不露声色,只在观景儿,实则心中欢喜激动地不得了。
就在此刻,船尾正掌船的老翁,一手拎着一个竹竿子,另一个手里还拿着两个花灯,走到肖信和顾云舟身前,将河灯递给他们,声音些许沙哑道:“小伙子们,放个花灯啊,祈福、许愿在我们这河里都很灵的。”
一听许愿能灵验,肖信兴致蓦地一下就上来了:“真的?!许愿很灵吗?”肖信接过花灯,扭头看向自己师父。
顾云舟轻轻一笑,点了点头,道:“对,江湖之中确有传闻称—在这里放的花灯,愿成的几率很大。”
“那来了还不放一个啊,快快快。”肖信两指一捏,施了个咒,两个河灯均燃起点点星火,“师父你别闷着了,也许个愿。”
语罢,肖信用手肘戳了戳顾云舟的肩膀,自己却捧起河灯,虔诚地闭上了眼睛,认认真真的许愿:‘愿我肖信,哪怕是身在异乡为异客,也要心胸坦荡。与师父一路平安顺遂,完成他的心愿到达天山。也愿这天下长安,千秋万代,河清海晏。’
许完愿,睁开眼,肖信将手中的河灯放在了水面上,略使小技让莲花河灯如一艘乘风破浪的小船,掠过了周遭的莲花灯,劈波斩浪的向远方驶去。
正巧在此刻,肖信所在游船的正前方,两艘客舟撞在了一起,引发了一阵骚动。
两个船舫外饰都极尽奢华,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子弟来此处挥霍游玩的。
如今发生了这等事,双方更是得理不饶人。两边争执不下,却又都不是仙门弟子,无灵力相持,只好硬逞口舌之快。
游船二主俱话语激扬,言辞凿凿,各不相让,倒是把江上的其余人的目光全都聚焦在此处了。两人争执了良久,出人所料是!竟然都只用文韬诗词骂人,没吐一个脏字。
而此刻,周围人把他们两艘游船围得水泄不通,甚至还有不怕事大,给自己认为其中一方有理的呐喊助威……场面一时间混乱不堪,却也不失乐趣。
肖信和顾云舟也不急,就看着眼巴前儿正在上演的好戏,甚至还起了劲儿,只觉得此事比楼里人唱的戏曲戏曲儿还有意思。
最后,其中一方自认甘拜下风,而理由也不是服气自己的船只有错,而是拜服在那人的言语和文蕴之上。
这便是当今的宣州,即使权贵当道,富家子弟也是满腹诗书,精习礼仪,气度不凡。
“师父。”等到一切都安静下来后,肖信才想起来问身边的顾云舟,“你刚刚许的什么愿啊?”
顾云舟也入戏了,此时如梦初醒,愣了愣,两道秀眉似要并到一起,回道,“阿信,心愿说出来就不灵了。”
“让我猜猜……”说着,肖信嘴角勾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是不是有心悦的姑娘了?”
顾云舟一听便知自己被人耍了,心又羞又恼,声音瞬间冷了下来,“欺耍师尊,当罚。”
闻此,肖信却不以为意,心里想着,还能怎么罚?还似儿时那样罚跪,罚板子?切。
“哦,怎么罚?”
可出乎他所料的是,顾云舟幽幽地从嘴中念道:“罚你,一周之内习得【无霜阁】剑法的第八重——琪花玉树。如若未成,则没收你的霜暮剑。”
“啊?!顾云舟,你说什么?”
肖信自知第八重的剑法是【无霜阁】剑谱中,最难破的一道心门,而顾云舟竟然让他在一周之内破解此法这简直比登天还难啊。
知道自己刚刚玩笑开过,马失前蹄,肖信连忙恳求屈服道:
“不是吧师父,我错了还不成吗?你打我骂我都行啊。”
没有理会肖信的求饶,顾云舟从鼻翼间发出一声闷哼,严厉道:“再讨价还价,三日。”
“诶诶,别!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嘛,今晚回去我就练,消消气消消气。嘿嘿~”肖信虽嘴上服着软,可心里却烦躁的不行。自己从小就练不好剑谱,费劲巴力地被顾云舟连打带罚熬到今日……没想到这人真是越来越苛刻了。
顾云舟看肖信方才还神采奕奕的脸色一下黯淡了,也知道可能是自己罚重了,但是覆水难收,只能稍作安慰,道:“第八重心法不好破,你也别心急。”
肖信抬眼望向远处的辽阔江天,未再回他。
夜沉了,沧浪江上的客舟在不觉间已经没剩几艘了,江面上同方才相比寂静了许多,易让人产生一种人去楼空的孤绝之感。
肖信和顾云舟跟着艄公靠了岸。回楼的途中顾云舟传给了肖信几招第八重的基本剑法,又告诉他了几个诀。两人在客房外的廊间相别,进屋前,顾云舟转头看了肖信一眼,见那人脸上愁云密布,忍不住轻叹了一口气。
其实,肖信知道自己在怕什么,他怕的不是现世的利爪冷刃,那些东西可以毁他筋骨却伤不到他的心中的血肉。他怕的是虚无缥缈又好似暗中注定的一场“梦”。
肖信盘腿打坐在榻上,手中打着散盘,引内力灭了屋内所有的烛盏。潜心静气后,肖信在心里默默的念出了那个诀:“心门所开,魂识即来,无霜阁弟子肖信,前来拜会第八重心法——琪花玉树。”
人的体内藏有三个“眼”,一是与生俱来的双目,可以观世上一切生灵万物,山河百景。二是那千百年来有所流传却从未有人开启过——双眉之间的一道“天眼”,第三个就是学习仙法的人可以开启的第二道门——心眼。
心门一开,天地换形,百物无存,唯见本心。
周遭刚刚还是一片漆黑,银辉偶泄的屋内,现在逐渐变成了茫茫一片白色空灵之境。肖信站在虚空之境内,身边什么都没有,只能看到眼前浮动着一个色泽为蓝,形状似一抹烟的东西。
“无霜阁弟子肖信,第八重的心门你可听好。”
肖信端谨的对着那魂识作了一揖道:“弟子洗耳恭听。”
那个虚缈无状的东西,声音不辨雌雄,在这个境中显得异常空灵,“天地万物自演化之初,上下一白,方无一物。但六道之中并非无情无法,天道有常,万物运行之中,总有机巧转合,一个‘情’字可系其根。你可记清楚了?”
肖信一听就知道,这次问心魂算是又完蛋了,多少次了,全是些玄乎其玄的话,让人摸不着头脑。
虽然肖信心里虽然这么想,言语上也不敢怠慢半分。等魂识不再开口,他连忙回应道:“多谢先尊提点,弟子定将谨记于心。”
未过多久,肖信缓缓睁开双眼,周围的一切虽已经恢复了正轨,可自己的心却狂跳不止,前额处也浮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肖信瘫软在床榻上,手死死攥住了胸前的衣襟,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大口的喘息。每个修仙道的人出了心魂之境后都会有此种反应,可肖信却意外的异常强烈。
“今,今夜,恐怕是又要做那个梦了。”肖信嘴唇都在发抖,却硬生生地扯出了一个无力的笑,在月光浅影的照映下显得凄沧悲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