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元箴十三年,天下大变。江湖之中风起云涌,朝堂之上暗流涌动。世人观之这世道,纷纷诉苦道——这穹顶之下好似没有能够让黎民百姓容身之地。
要说当今世上如若真有世外桃源的话,那便只有东楚之地,清凉峰上【无霜阁】中的师徒二人了。可是就在昨个儿,连清凉峰上的这两位“神仙”都出山了。只怕眼观天下,当真找不出什么清净之地喽。
世上武功,有地境,天境,逍遥境。
当今全天下唯有寥寥几人破了逍遥境。这本是件稀罕事,只可惜啊,人的欲望无限之大……
听玄真先祖所说,天山顶上有一千年老妖,百年前就修得天外天境!
还有一棵古树,也已修炼数千年了,树上结有一雪莲。据先祖所言,不管什么境界的凡人,只要吃下之后直接得道飞升。至邪至恶之人尝一口就能瞬间洗清孽障,净化六根。
这两个法宝引得天下万千修士心驰神往,百年来想探寻之人不计其数。但是时至至今,仍无一人能够问鼎天山。
正文开始:
“师父,你说,咱们这是要去往何处啊?”
如今正值大夏,皖南之地盛暑,哒哒的马蹄声在幽静的林荫小路上响起,一身着玄衣的男子悠哉悠哉地骑在马背上,看向身旁风清月明的人儿,眼中暗藏着浅浅笑意。
“先抵宣州。”那人说完沉默了片刻,微微蹙眉,又道:“坐稳,勿闹。”
风过林梢,烈日光辉被这茂密的树叶挡了个结结实实。人间六月天,此时正是万物生长的好时节。
骑在马上,肖信低头看了看自己别在腰间的剑鞘,随着颠簸,里面的剑身好像也在微微颤动。
此剑有灵,这把霜暮剑,从他自顾云舟手中接过的那一刻,便属于他肖信了。如今算来,跟着自己也有十余年了。真是比亲儿子还要亲上几分。
说来也有趣,昨日他们还在清凉峰呢,今个儿就在世人口里的“江湖”之中了。自打肖信记事以来,自己就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清凉峰,最远也是到山下的集市上瞧瞧,人生履历属实少的可怜。
如今同师父一齐下山,到江湖之中历练,能够救民于水火!惩恶扬善!他自是欢喜的。
可前路茫茫,如迷雾笼罩大地未可观其形。所谓历练,其实带给肖信更多的还是一种未知的恐惧。
在清凉峰上,听小童与他说道:如今,朝堂大变,君王昏庸无用,而江湖之中更是高手如云,如果自己和顾云舟抵挡不住的话,那可!想到这儿,肖信不禁身形一颤,险些从马上摔下去。
一旁的顾云舟用余光扫到那人歪歪斜斜的坐着,早就深知此人心性如何,做此举动也不意外。索性都没转过头去看,只是和声劝道:“阿信,别处可不比无霜阁,万事小心为好,断不可浮躁。”
从小到大,肖信听到这种话从顾云舟口中说出来没有几千遍也有几百遍了。耳朵都要生出茧子了“啊呀,知道了,知道了。我一定不给咱们门派丢脸。”
从清凉峰到宣州百十公里,乘舟只需半日即可到达。
二人下午未时出发,到达古渡头时竟然也夕阳下沉了。
等着他们真正打马临岸,看到涓涓溪流的时候,天上的火烧云烧的虽旺,可河上的小舟也所剩无几了。
顾云舟把鞭子轻甩在马背上,马鸣止蹄。随后,他翻身下马。将手中的缰绳交给了一旁客栈的小厮,又埋首与其低语了几句。
大概了解顾云舟话中蕴意后,店家颇为为难的看了一眼身前仙风道骨的顾云舟。操着一口半生不熟的淮南语囔囔道:“这么久啊,那可不照气。”
顾云舟神色坦然:“无妨,银两自是不会少。”
“也得亲自画押!”
“那是自然。”
等二人周旋了一番,小二把马儿牵入蓬门之中,顾云舟这才转过身,启齿欲唤那人乳名时,却发现肖信不见了。
一种惶恐之感顿时涌向了顾云舟心头,他不由得握住了腰间的佩剑,环视四周,焦急的寻找肖信身影。
“这儿呢,师父。”
忽然,顾云舟的肩头被人轻撞了一下,他颦眉回头,看到了那一抹熟悉的笑颜,神色顿然缓和了下来,“这一会儿都闲不住。”
肖信对顾云舟的责怪置若罔闻,反而眯起一双弯弯的月牙似的清眸,朝顾云舟身后指了指。
是时,天色已沉,落日熔金,人间六月,河边翠柳长的愈发茂盛,这倒是人间常律。所以,肖信意在何处,顾云舟猜不出,只好不解其意的回过头问道:“那边,刚刚如何了?”
“没如何,没如何。”肖信摆了摆手,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随后才继续解释道:“师父啊,你从前和我讲过,纤纤折杨柳,持此寄情人。1我们这一去,不知何时归还故里。我便折了一段杨柳,插在这一旁的泥土中,就当作是个念想了,可能等咱们回来的时候,这苗儿啊,若果没人动,应该都能长成一株小树!”
肖信绻绻念道:“离家再远,我们还是要回来的。无霜阁才是我们的家。”
顾云舟看着眼前那个玄衣束发的少年,见他脸上神色坚定,少年意气风发,玉树临风。
从前顾云舟倒没有注意,如今乍一看,那人的个头竟和自己差不多高了。刚想伸出手轻抚那人的发顶,一个浑厚的声音却在顾云舟身后响起:“二位客官,你们到底还走不走啊,老夫这杆子都要撑断喽!”
“走,现在,现在就走!”语罢,肖信赶忙朝船只的方向奔去。上船前,他还不忘对这那棵依依垂柳拜了三拜,随后才一脚踏入船中,掀起帘巾进了船屋。
“再会。”顾云舟敛起心绪,对着杨柳微微颔首,随及也踏上了小舟。
船舫内烛火扑朔。进入船中,顾云舟将佩剑取下,放在木桌上,自己则闭目打坐,全然一副超然物外之态。而肖信则翘起二郎腿,坐在那人对面。
透过船牖,肖信能够看到外面的天色渐渐暗了下去,天空中逐渐浮现出一片淡淡的绛紫色。水面上荡漾着粼粼波光,如同一位豪饮后的醉翁,摇摇晃晃,不知何处是归途。
“起舟喽!二位坐稳啦。”
“我欲乘舟西去,一览天地之姿”船头,传来了艄公清脆响亮的歌声。
半晌过后,顾云舟缓缓睁开了双眼,一双狭长秀目透过烛火看着肖信。肖信感受到了目光,也转过头去看顾云舟,并还他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外面的世界果然同话本中描述的一样美好。
肖信闲着没事,正值盛暑,船中多少有些闷热,他随手推开舷窗,把头探出去的那一刻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钟声。此钟应是源自山林间,钟起时惊飞了一群山鸟。
“师父!你快看,夜市好像开了。”
只见河岸两侧逐渐燃起了万家灯火,楼宇间也亮了起来。人们纷纷从关闭的门户中走出,来到坊间上,穿梭在小巷中。阔谈笑语,提灯而行。
顾云舟未理会肖信的慨叹,轻声唤道:“阿信,你的霜雪剑练到第几重了?”
那人并未回话。
“无双,听到为师问的话了吗?”
“啊?啊啊。还是第七重,第八层的心门我还没有悟到。”
闻此,顾云舟微微蹙眉,他看着肖信还傻愣着沉浸在船外的美景中,不由得叹了口气:“你应当好好练功。出门在外万万不可荒废了功力。”语罢,顾云舟沉默了晌许,又问道:“你是觉得这江湖中很美好是吗?”
顾云舟望着寥寥楚天千里江山,又道:“此地离皇都长安城几千里,咱们还未站在皇根子低下,不知何为百姓之苦。”
肖信点了点头,他从前虽然没有出过山,但这些年来也算是受过师父顾云舟的谆谆教导,无霜阁训诫石上的那一句话早已铭记于心:以天下为己任,匡扶正义,救死扶伤,倾尽毕生功力和才学,九死无悔。
“小伙子们!吃不吃菱角啊,我刚刚摘了几个,新鲜的很!”
一听有吃的,肖信来劲了,“吃啊吃啊,我好久都没吃了,现在这个时节菱角啊,莲蓬啊最好吃了,还解暑!”
艄公听完笑了起来,边笑还往掀帘而出的肖信怀中丢了几个。
肖信谢过后,把大的先挑给了顾云舟。等吃完了自己的后又觉得船舱中又闷又无聊的很,便出去和船夫侃大山去了。
夜风袭来,吹动了旅人的发。肖信静立船头,看着周遭一派喧腾的热络氛围,浅浅的笑意浮现在脸上:“如若天下各处皆可如此景般便再好不过了。”艄公好像听到了他的心语,一边撑着杆,一边对肖信说:“小伙子,喜欢这样的山河吗?”
“喜欢,当然喜欢!这样多好啊,热热闹闹的。夜里也不那么孤单了。”
闻此,船夫却无奈的摇了摇头,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忽闻长叹,肖信不解的问道:“不知老丈因何叹息啊。”
“我啊,自是感慨这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啊。如今这个世道,你以为我们真的如看上去那般快活吗?非也非也啊!咳咳……”
老船公说到气盛时重重咳了几声,等平复下来后,才又幽幽地说:“没有河清海晏,便要我们装出来。没有神力通天之人,便要我们寻常百姓去寻,什么事情都是我们下层百姓来干,他们权倾天下的高贵,或者身怀绝技的仙客,就等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伺候喽!还,还真不如那些个魔教中人,呸!”
‘魔教?’
肖信不知为何心中一颤。
顾云舟从前可从未与自己提过魔教二字,这等字眼,居然是从一个老艄公嘴中得知的。待肖信刚欲启齿询问的时候,忽然船尾一动,顾云舟一声呼唤把二人的交谈打断了。
“晚间风凉,进屋来吧,咱们应该快到宣州城了。”
“可我还没……”
“听话,进来小憩一会,你也奔波一天了。”顾云舟站在船舫的门边,一手掀着帘子,他的话语仍是那么温和,可眼神中却带着让人不可抗力的力量。
“哦,知道了。”肖信只好兴怏怏的掀帘回屋去了。
乘舟半日,他们才抵达宣州城。
等到后半段路程时,肖信忽见船外风云突变,江面之上浪涛翻涌。而他们所乘的小舟,其行于江中如乘奔御风,又急又快,且晃动摇摆了大半个行程。江上舟摇,船中的人也随之跟着晃动。整大后半段旅途中,肖信的胃里都好似有着巨浪翻滚。
顾云舟与艄公站在船头,以剑气护舟才得以保证安全抵达宣城。
终了,一切归为平静,船靠岸的那一刻,肖信一手捂着小腹,抬脚一步跨出船后,手撑在一旁栏杆上,低头间便看到地上有一个破竹篓。肖信连想都没想,对着小竹篓就开始哇哇大吐。
顾云舟结了帐钱,端正地和老翁恭敬的致了谢。
一礼毕,那渡舟老翁哪见过有仙家对他如此恭敬,连忙说道:“少侠不必客气。老夫见阁下功力深厚,刚刚启程前又付了那么多的赏金,这活儿啊老朽自是会接的。哎,你还是快去看看你那个小徒弟吧。这个回程的护身符我收下了!多谢。”
顾云舟恭敬的回了谢,想起刚刚肖信那副难受的模样,不禁眉头微蹙,连忙转过身,阔步朝肖信走去。
彼时肖信还一手扶着围栏,口中苦涩不堪,本来今天就没有吃过什么东西。现如今吐也不是,不吐也不是,那种感觉如鲠在喉,难受的紧。
过了一会儿,肖信忽觉背后有一只温暖的手掌覆了上来,那熟悉的触感,顿时让肖信的心尖松了下来。他虽未转头,对站在身后的顾云舟说道:“师父,出门前你带桃花酒了吗?”
“只随意带了一壶。无妨,喝了吧,等路过酒家,我再买予你。”
肖信接过酒壶,仰头饮了一口便作罢。随后还颇为满意的抹了一把嘴角,笑着说道:“别人家的酒哪有咱家的甜啊。”
顾云舟未再回他,只从鼻间溢出一声轻笑,似有似无,很快便消散在这湿凉晚风中了。
温酒入肠,还不辣喉,肖信顿觉清爽了许多,胃里也不似刚刚那般难受了,好似这酒真是能暖人心脾的良药似的。不再多想,肖信开始打量起眼前这恐怕应有十丈有余的阁楼来。
是时,楼里楼外火红的灯笼和烛盏点亮了整个天空。从外向里探进去查看,似乎还能看到来往走动的宿客和游人。肖信虽不知现在是何时,但是宵禁必然是早就过了,眼看着天都要亮了。这个时辰,此楼内外还能有如此宾客如云之景,实数难得一见的天下奇景。
这一景致激起了肖信的好奇心,于是他眯缝着两眼一边使劲儿扒着往里瞧,一边向身旁的顾云舟询问道:“这是哪里?”
顾云舟彼时正用余光扫着四周,心神不属地答道,“此乃宣州城的北望楼,是当今天下第一楼。咱们刚刚渡舟的那条江叫沧浪江。”
“北望楼,沧浪江,倒是般配的很。”肖信摩挲着下颌,微微挑了下眉,又问:“那现在几更了?”
顾云舟大致算了一下,现如今怕是得有五更天了。在江河中翻腾折覆了一夜,远眺江边好似都已泛起鱼肚白。
“大概有五更了。”顾云舟牵起肖信的衣袖,又道:“进去我再同你细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