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镇居民很多，统计资料是一项颇为繁复的工作，韩沫回来多要了一些人手，加班加点赶工，方才在深夜时分把黑水镇的基本民情调查清楚了。
整个黑水镇的居民一共有六千一百二十五人。
村镇里有一间铁匠铺、一间药铺、一片伐木场、一片渔场、一片农场，镇外种着五百多亩地，因粮食收成不好，每年收缴的粮食只供勉强吃用。
镇上绝大多数人都是农户，只有极少数人可以称作“手艺人”。
修真界粮食的产量并不高，白塔州三千万居民，大部分都是四处流窜的饥民，幸而山野间植物生长颇为茂盛，加上河中游鱼、山中野兽繁殖能力极强，只要有武力保障，隔三差五还是能吃到点东西。
这是对于修真者来说。
对于那些实力薄弱之辈，尤其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凡人，白塔州就是人间地狱，只有跪在地上当奴仆，才能换来一丁点口粮。
每逢冬日，大道上总会有冻饿而死的人。
他们的尸体或被善心人挖坑掩埋，或被野狼叼去不见踪影，或冻在道旁变成石头，直至春风化雪，方才淹入土中。
黑水镇是幸运的，他们至少有几百亩田地可以耕种，能够养得起鸡鸭、捕得着河鱼，镇上组建的猎户队伍更能深入山林狩猎，在鹤凝云的苦苦支撑下，镇子已经连续五年没有饿死人了。
白狼山为黑水镇提供武力庇佑，但他们的胃口也很大，每年要取走五成粮食。
黑水镇的居民们为了活命，勒紧裤腰带给白狼山供粮，而且供的心甘情愿，因为他们每个人都很清楚，如果没有白狼山，黑水镇早就被人劫掠一空了，根本不会存下这么多粮食。
除了宗门势力、修真家族，整个白塔州，所有人都在苦苦挣命。
苏涯坐在厅堂里，借着桌畔烛火翻阅三千户居民的简单资料，因为内容太多，韩沫他们的笔锋又很凌乱，他只能看个大概，约莫半个时辰便看完了。
黑水镇的情况不甚理想。
农镇的基础建设还算到位，至少粮食问题无需担心，受教育水平虽然差劲，还是有十几人能够做到基本读写，村镇的各个方面都让他满意，唯独一条让他很不满。
“镇里的女眷只有一千零七十八人？”
苏涯的眉头紧紧蹙起，寒声抖着手里的簿册：“六千多人的镇子，女眷只有一千零七十八人，开什么玩笑？”
厅堂里密密麻麻站着很多人，泰岳帮所有成员都在屋里。
鹤凝云的笑容很苦涩，老脸因褶皱变得沟壑纵横：“女眷本就比男丁要难养活，这些年镇上要维持生计，很多镇民便把家里的姑娘嫁到了外镇，还有进城做工的，人数就显得少一些。”
“你跟我说实话。”
苏涯沉声道：“去年黑水镇一共卖掉了多少女娃？”
这个数字极不对头，就算扣除掉自然损耗、修士强迫，也还差着一大截，如果他还猜不到大多数姑娘都被卖掉，真是白长了一颗心。
鹤凝云沉默半响，闭目答道：“约莫有四十余人。”
每年四十人，十数年累积下来便是数百人，再加上黑水镇拼命想把姑娘嫁到城里，娶媳妇却非常困难，自然会导致阳盛阴衰的窘境。
“镇里多数女娃成年后都去了哪里。”
“嫁进金陵城，或者嫁进有修真家族驻扎的镇子，或者到豪门大户家里做丫鬟，都是比较好的去处……卖给人牙子也是一条路，养不活啊，只能卖，那些卖掉孩子的镇民都不敢想孩子会落得什么下场……”
“没送进白狼山？”
“白狼山自然也要送，每年送进去好几个大姑娘，这一年年的……嗯！？”
鹤凝云豁然抬头，惊骇地看着苏涯。
“不要这么惊讶地看着我，话一出口就迟了，黑水镇果然和白狼山有勾连，还每年都要送一批姑娘，盗匪行事百无禁忌，那些被你们送进山里的女子，怕是连骸骨都没了吧。”
苏涯的眉宇间荡漾着一股怒意，这股怒意不知因何而起，炽热如雷：
“你对我心存提防，我可以理解，镇民们都不喜欢我，我也可以理解，但是我问你，修真界的规矩，是不是拳头大的有理？”
鹤凝云受他气势所迫，不敢抬头：“是。”
苏涯说道：“你转身往后看。”
鹤凝云依言转身，面色猝然变得极为难看。
一位虎背熊腰的壮汉趔趄着走入门内，衣衫处处破碎，脸颊道道血污，嘴唇苍白如纸，脸色比鹤凝云还要难看，刚跨过门槛，膝盖便噗通跪倒在地上，周身一十八处穴窍同时开始流血，气势衰弱不堪。
他是白狼山的大当家，也是筹划劫掠苏涯一伙人的匪首，筑基中期修为，在渭河流域为非作歹二十余年，心狠手辣，人称“断首刀”。
今日他这柄刀，已经被别人拿捏在手里，眼瞅着要折断了。
邱安虎冷然自门外踏步而进，一脚踹在“断首刀”背后，罡气充盈入体，“断首刀”噗嗤一口鲜血喷出，喉咙间传出一声无意义地嘶哑鸣叫，怨毒地望了一眼屋里所有人，蜷缩在地上不敢有任何妄动。
瞧见“断首刀”跪下的一瞬间，鹤凝云便眼前一黑。
他知晓黑水镇和白狼山相互勾结的事情已经被苏涯等人看破，不过此时的他，一点辩解的心思都没有，只是颤声道：“我的两个孩儿……两个孩儿……”
“他们好好的在后院吃饭呢，可怜的孩子，饿了两天连口水都没喝。”
苏涯屈指敲了一下桌案：“鹤老，我是带着诚意来黑水镇的，过去的事情我就当不知道，白狼山已经消失了，黑水镇今后只能依靠我们，咱们两家能不能精诚合作，就看你的态度了。”
鹤凝云听见孙子和孙女无事，心神一松，当场便屈膝学着白狼下跪：“镇长高义，不计前嫌，鹤凝云感恩戴德，今后定然唯镇长马首是瞻……”
苏涯抢先一步搀扶住鹤凝云，没让他跪下去，拍着他的手背说道：
“鹤老，我不需要你唯我马首是瞻，只需要你好好经营这个镇子，有建议可以提，有问题可以讲，只要你愿意合作，黑水镇还是那个黑水镇。”
鹤凝云心中感动，想要说出一些表露忠心的话，嘴唇蠕动片刻，却是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眼眶里有水雾浮现，只觉眼前这位新镇长着实与众不同。
老实了，彻底老实了。
经此一役，他从一个心怀鬼胎的代理镇长，变成了一个心悦诚服的老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