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镇的居民们住的都是木制房屋,材料取自山上青木。
因为缺少有效粘合剂的缘故,盖房子都是直接把木杆杵在泥地里,扎牢地基,再糊上一层茅草和泥水,房顶就以倾斜式的石瓦取代。
苏涯在金陵城见过层层叠叠的石制建筑,本以为城外起码也得有砖瓦房,没想到黑水镇连个土窑都没有,居住方式相当原始。
经过一番简单了解,他才明白,金陵城是五百年前仙盟派遣了一支“施工队”搭建起来的,加上本土居民配合,数千乃至上万名修士一齐施展法术,方才开山裂石,盖起那么多石制房屋。
他在金陵城见到的青石板路,都是一整块一整块的石头,并非砖石。
城外农镇没有那么多修士,区区一两名炼气小修又没办法大规模开裂山石,镇民们也只能住在木屋里。
至于“烧土成砖”的法门,他们压根不知道。
一群人来到黑水镇前代镇长居住的大院,刚进去就闻到一股略显奇怪的味道,十几人忍不住齐齐皱起眉头,看向鹤凝云。
鹤凝云有些尴尬,赔笑说道:“这是前代镇长遗留的院子,在镇上空置有九十多年了,镇民们不忍心瞧着它荒废,又没人敢占了院子住,就把它改成了鸡窝,昨天刚收拾出来,味道是有点难闻,这不是……”
苏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鹤凝云老脸一红,剩下的话就说不下去了。
这间院子确实是前代镇长的遗留,也确实被镇民们当成鸡窝用了几十年,但要是说黑水镇没办法把它清理赶紧,没办法弄干净味道,那就是瞎扯淡了。
就算这间大院弄不好,难道他就不能想点别的办法,折腾出一些空置房间给苏涯他们使用?
这是一次提前安排好的试探。
如果苏涯得知镇长大院以前是养鸡的地方,心里觉得膈应,打算狠狠修理他这个代理镇长,或者一剑把他干掉,镇民们通过这件事,就能看清苏涯的秉性。
一个残暴的镇长,不是黑水镇的福气,到时候是走是留,就看镇民们的选择了。
没想到苏涯的脾气这般温和,倒是让他提前准备好的招数,打在了空处。
苏涯直接指挥泰岳帮众人分散到各个房间,把寨子里的家用器具填进各门各户,请翁罡明带着四名黄蜂卫到主室闲坐,驱散了门外围观的一众镇民,而后带着鹤凝云到院中一棵柳树旁坐下,真心实意地和他聊起天来。
“鹤老,你没有必要对我这般警惕,我也是人,一样是一个鼻子一张嘴,此次接手黑水镇,我是打算把镇子当成大本营来经营的,不会当着大伙的面胡作非为。”
苏涯指着在院落里忙活的众人:“我们宗门叫泰岳宗,这二十来号人就是泰岳宗所有家底,今后镇上三千户人家,都是受我们泰岳宗管辖的民户,你们再也不是无根浮萍,应该高兴才是。”
鹤凝云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得不断赔笑。
他久经世故,对强横者本能地存在提防心理,根本不会因为几句话就相信苏涯真的是“做好人好事”来的,只是在院中五名筑基修士的威慑下,一句重话都不敢说。
老江湖都明白一个道理,当你认识一个人的时候,想要看清他的性情,与其看他怎么说,不如看他怎么做。
言语是会骗人的,但行为不会。
年轻人的一大特点就是很容易因为几句话就相信一个人,也很容易因为几句话就爱上一个人,等他们历经世事风雨,就会更谨慎地看待世界,言语犹若过耳微风,手上做出的事情才是直刺人心的利剑。
苏涯瞧见鹤凝云的眼神就知道他还是没有放下戒心,只得无奈摇头,干脆放弃说服鹤凝云,直接开始下达任务:
“鹤老,我初来乍到,对黑水镇的一切都不熟悉,您老曾经做过几十年的代理镇长,对村镇的各方各面都非常了解,我想请您做几件事,不知道行不行?”
鹤凝云哪里敢反对,连连点头:“您尽管吩咐。”
苏涯冲着内堂大喊一声:“韩沫!”
韩沫听见召唤,自门帘里探出个脑袋,脸上还蹭着在房间沾上的灰尘:“干嘛?”
苏涯说道:“带着李彪、陈龙、张赫过来,有事安排。”
他所说的三名修士都是泰岳帮成员,实力不算出众,但做事时都比较细心,性情温和,耐得住性子,算是处理内政事务时一些可用人手。
等韩沫带人过来,鹤凝云有些忐忑的时候,苏涯才开口说道:
“鹤老,我要您带着他们四个家伙,挨家挨户走一遍,用纸笔把每户人家的基本情况都记录下来,整理成册,这些基本情况包含他们的姓名、性别、年岁、修为、受教育水平、家庭关系、擅长技能、村镇贡献等等,过会我列个表,你们按表登记,上到快咽气的老头,下到没断奶的孩子,全都要记进去。”
鹤凝云听见不是“我初来乍到需要立威,去镇上逢十抽一拎几百人出来干掉”这样的命令,心下稍安,满口答应。
苏涯从金陵城出来的时候,购置了大量纸笔,基本物料样样不缺,韩沫领了命令,当即带人跟鹤凝云出去了。
经过金陵城一番“操作”,泰岳帮成员们都见识到了他的精妙手段,对他一个主意挣来一片基业的本领颇为敬服,往日里一些抱怨性质的小话,彻底消失不见,人人都对他的命令很尊崇。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刚上任就知道查证民情,你还是很有点手腕的嘛。”
翁罡明不知从哪捡来一把蒲扇在脸前扇着,悠哉悠哉在院里溜达:“鹤凝云有事瞒着你。”
“你也发现了?”
苏涯微微一笑,称赞了一句翁罡明的观察力。
衙署报告上明明说黑水镇有三名散修,他们一行人来到镇上,只瞧见了鹤凝云一人,另外两人不见踪影。
修真者的数量向来是农镇大事,鹤凝云却绝口不提,此事必有蹊跷。
看镇上的稻田、房屋、道路,此地至少十年没有遭到过劫掠了。
一个只有区区三名炼气修士的农镇,实力弱小、土地肥沃、粮食满仓,居然能占据方圆十余里最好的沿河地界,多年来平安无事,一直没有盗匪前来抢劫?
修真界什么时候如此太平了。
鹤凝初看到他的时候,虽然神情恭敬,眼里却很有底气,直到瞧见那五名筑基修士,才面色大变,神色仓惶。
他背后另有依仗,这份依仗让他不害怕二十多名炼气修士,但那份依仗,比五名筑基修士要弱,所以他见到筑基修士难掩惊慌。
黑水镇的水,比他想象的要稍微深一些,不过也没什么可怕的,五名筑基一出,扫荡整条黑水河并不困难,短时间内没有人能撼动他对黑水镇的统治权。
“此事如此明显,老夫怎能不发现。”
翁罡明手中蒲扇一指东厢房,极为笃定地说道:“这院子以前不止是鸡窝,还是鸭架和猪圈,整个黑水镇的畜牲都被关在这,现在畜牲搬走,咱们代替畜牲住了进来。”
“你说的是这件事?”
“不然呢,你以为是什么?”
“我还以为你要说黑水镇另有靠山的事情。”
“嘁,城外白狼山一伙盗匪而已,一名筑基带着二十多名炼气,这也叫靠山?”
“你怎么知道黑水镇的靠山是白狼山?”
“你按着老夫的手指头在衙署契书上签署魂印,强行把老夫和黑水镇绑定在一起,老夫已然入彀,怎会对此地毫不关切。”
翁罡明很不爽地说道:“来之前我特意派人摸过黑水镇的底,鹤老头一家三个修士,除了他以外还有两个娃,三日前衙署书吏宣布黑水镇易主,当天晚上鹤老头的两个娃就被白狼山抓去做人质,只等鹤老头发信,人家就会冲下来把你们全部干掉。”
“哇,玩这么野的吗?”
苏涯很是意外:“我瞧鹤凝云不像是坏人啊。”
“坏人会把‘坏’字写在自己脸上吗?”
翁罡明呼呼挥舞着蒲扇:“鹤老头只是想保护黑水镇而已,和白狼山不是一条心,过去几十年黑水镇和白狼山一直是合作共存的关系,此次白狼山想要吞掉你身上的银元,才会劫了鹤老头的娃,逼他偷摸站队。”
苏涯对翁罡明的能耐有了新的认识。
他肯定不是一个人,而是“某方势力”的代言人。
当日在衙署签订契书后,短短几天时间,他就“隔空”把黑水镇调查了个底朝天,这份本领比之黄蜂卫也不差。
这样一个神秘兮兮的老头,在受到他的邀请后,满口答应成为泰岳宗的供奉,甚至有点顺杆爬的意思,不得不让他心生警惕。
翁罡明就像没瞧见他眼里的审视意味,依旧呼啦呼啦地挥蒲扇,嘴里不断碎碎念对自己住猪圈表示不满。
“凡事先下手为强,我可没有等人家先动手的习惯,既然已经摸清了底,就把白狼山干掉吧。”
苏涯定下决心,抬头朝房顶喊道:“人家打算摘我的脑袋,你们百花宗管不管啊?”
房顶上坐着四名筑基修士,赫然是百花宗派来的四名黄蜂卫。
名叫邱安虎的筑基后期修士冷眼瞥了他一眼,瞳孔间似有杀气浮现,沉默片刻后,却是哼了一声,带着其余三人起身,身化虹光,消失在屋顶。
“人家看不起你呐。”
翁罡明用蒲扇捅捅苏涯的肩膀:“他临走的时候甩给你的眼神,就是在讲‘老子不用你说就会把威胁到你的家伙都干掉,但这是为了执行宗门的命令,你一个炼气修士不要试图命令老子’。”
“筑基前辈嘛,有傲气很正常,能办事就行。”
苏涯无所谓地拍拍手,他很清楚邱安虎等人不可能完全听从他的号令,些许情绪上的抵触,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百花宗派了四名黄蜂卫跟着他,负责保护他的人身安全,但是这四个人完全不听他的指挥,就是四个木头桩子,一路上给他甩了不知道多少脸色,好像过来保护他是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如果不是生了一路闷气,苏涯方才招呼他们四人出去“干活”的时候,也不会用那种半挑衅式语气,俨然有点激将的态度。
四个听调不听宣的筑基修士,这就是四个爹,今后在黑水镇还不知会闹出什么幺蛾子来呢。
“棋店每季度都会发来一笔款项,这笔钱至少一半要买丹药,七成发给帮众,三成发给我自己。”
苏涯暗自在心中发狠:“从今天开始,每晚都要嗑一粒丹药,勇往直前,风雨无阻,让身体在满负荷的情况下拼命修行,用最快的速度踏足筑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