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5 驻足的理由

华灯初上,良夜未央。夜色中的漠上轻烟生气更旺,檐上挂满灯笼,门前站满姑娘。

大同城每日酉时至戌时开放晚市,漠上轻烟便是此方此夜最璀璨夺目的明珠,同晴朗夜空的星月相互映衬。其于夜晚时的开放,如春日之桃李,夏时荷花,秋节月桂,冬季腊梅,艳压群芳。

星光灿烂,灯火辉煌。

二人从远处就闻见了此处的热闹气息。此前姜星河由于拗他不过,所以现在正被才五斗推着前行。短短盘在他的头顶,眯着眼打盹,尾巴却时不时摇晃,活像一围灰色头巾,留下一绺粗布随风飘荡。

可越走近闹市,姜星河越发现不对劲。越是繁华之地,越容易滋生污浊;越是明亮堂皇,阴影也越浓重。

……

阿吉今年十八岁,自从十岁那年摔断了腿,他以乞讨为生已经八年了。八年来他一直流落街头,过着吃完这顿没下顿的生活。偶尔会有人发粮食接济,但更多都是光打雷不下雨,光喊口号把他们耍得团团转的人。

有心的无力行善,有力的无心积德。

他有多少年没有遇到过大善人了啊,大概有十年了吧。当时大同还不叫大同,这一带还吹着山南温润的风……

眼前走过来两个男人,一个年轻,坐在轮椅上,另一个显得年轻,推着轮椅。二人在他面前驻足,似乎商量了一下,随后年长的那人就掏出了一小块银子,应该有一钱重。难道是要给他的吗?阿吉高兴极了。

然而二人又说了几句话,结果消失了一阵,不过在回来之后在他还有近处的乞丐们的手里或碗里都放了一把铜钱,应该有十枚吧。

“我挺感谢他的,但真是个怪人啊。”阿吉心想。

……

“蔡小兄弟,一钱银而已,你就不用还给为兄了吧。”

“不行,铜钱是以我的名义,也是我亲手给他们的,我应该还,若我不还便是慷他人之慨。所以才兄若想慷慨解囊,我在此处等你。”

“有理。”才五斗转身回去,往阿吉的手中塞了五个铜钱,又连忙赶了上来。

“真没想到征筝带来的银两又丢了,实在可惜。”才五斗不乏惋惜地说道。

“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不过他一定是遇上了强敌,如果再把他们身上带的银钱也算上,你应该会觉得更加可惜。”

……

很快,二人就来到了漠上轻烟喧闹的门前,正欲抬头看看楼上风光,不料身后有人推搡。一个身着华服的少年使劲推开了姜星河,挤到他身前,并回头怒骂了一句,“死残废,挡什么道啊!”随即向灯火旖旎处冲去。

姜星河摇摇头,笑了笑,随后缓缓站起身,托小厮妥善放置轮椅,便和才五斗一同入内。

防人之心不可无,姜星河时刻关注着四周有什么异常之处,却只听到一些不堪入耳的嬉闹,还有两名年长女性的讨论:

“听闻阿离姑娘四海做客来去无踪,怎么这次停留了这么久……”

二人一路畅通无阻,走到第四层时,却被拦了下来。

通往五层的楼梯口处,二人看到了方才在门口撞见的那个少年,此时他正与两名护卫冲突,据才五斗估计,护卫应是大武师初境。

“你们凭什么不让我进去!”少年向护卫顶去,但对方却纹丝不动。

“我爹可是大同城首富,你们这一个个膘肥体壮,可全是我家养活的!”

这时,他瞥见了姜星河二人向此处走来。

“哟,什么时候残废也能逛青楼了。”

姜星河不愿多生事端,直接将请帖递给了一名护卫。随即二人便让开了一条道,请他上楼,但却对着才五斗说道:

“这位先生,小姐说了,只能让这位小兄弟一人上楼,万望谅解。”

“无妨。”才五斗微笑着表示理解。

姜星河正打算上楼,却被一声突兀的公鸭嗓打断。

“什么意思!凭什么他就能上去?!阿离姑娘,你不知道,他可是个残废啊,难道你更愿意和一个残废共度春宵吗?”少年朝着楼上喊道,不过显然,这一声已经引来了整座楼的目光。

少年随后转过脸,打量了一番姜星河,轻蔑道:“站起来很困难吧,不能修炼吧?不知道那方面的能力还行不行啊?能让阿离姑娘满意吗?”

才五斗闻言正想上前抽他两嘴巴子,却被姜星河压住了手。

“告诉你,我,何士奇,可是年仅十八便开始冲击武师境界了,连我爹都夸我是个天才。哦,还有,我爹是大同城首富,手眼通天,识相点你就主动退出,把机会让给我,”接着少年凑到姜星河的耳边,轻声道:“否则,后果不是你能想象的。”

看着面前这少年的嘴脸,姜星河不愿多费口舌。现在的他身体虚弱,也断了习武的道,在以武为尊的世界确实无力自保,说他“残废”,无可厚非。但这少年伸着舌头淌着唾液往楼上冲的姿态以及现在狂吠不止的样子实在是像极了短短的某种冤家。

姜星河扇了扇面前的空气,同时侧过脸皱起鼻头表示嫌弃。

“我是不能习武,也身无分文,可我弱得心安,穷得坦荡。可你呢?你说你习武天赋异禀,那你可曾为民请命,还是说只知欺压良善?你说你家财万贯,那你可曾周济贫民一分一毫,还是说只知搜刮民脂民膏?好勇而乱,不如残;多财而贪,是顽疾。”

姜星河有底气说这些话,得多亏短短给他传音,简要地告诉了他何家这些年暗中不可告人的勾当。这些事,无人可以辩驳。

“残疾的不是我,是你。”

姜星河语气平淡地说完最后一句话,甩了甩袖子,径直向楼上走去。

“你——”何士奇的脸急得通红,想要拉住他,却被护卫拦了下来,半步也前进不得。

没有人注意到,姜星河的背后浮现出一尊三丈高的金色身影,粗袍布衣,拄着拐杖,徐步向天边走去。

远处传来歌声。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古帝命武汤,正域彼四方。”

声满天地,若出金石。

……

姜星河走在木质楼梯上,脚底下咚咚作响,霎时间却被他脑海中的钟声淹没。

深邃宇宙的某个星域,有三千多个暗淡星辰,此时其中一颗蓦然闪亮。在它的附近还有另一颗明亮的星子。

与此同时,元气的洪流涌进文曲珠,瞬间达到了相当于武师五重天的真气总量。

他精神一振,突然接收到一股讯息——一个技能,一个名为“语出愧人”的技能。

文曲珠表面浮现出一句话:“君子以理服人。”

姜星河转身,向远处的天空作一长揖。

他现在已经清楚,文曲内的元气都是这些金色身影的馈赠,至于他们何时出现,以怎样的方式出现,尚未可知。

……

与此同时,阿离正仰躺在床上,曲着左膝,把右腿架在上面,悠闲地抖动着。

刚才他听到了楼下的对话,那什么哈士奇竟敢言语轻薄她,气得她直接捏碎了一把茶盏。

这时她忽然听到了门外姜星河的脚步声,便立马跳下床,缕缕头发,清清嗓子,假装缓慢向扇门走去。

“公子终于来了,你可是让奴家好等啊。”阿离刚打开门,便柔声轻语地撒娇。

“你少来,不用费这力气了,你知道我不会中招的。”姜星河语气平淡。

阿离撅了噘嘴,腹诽道:“不解风情。”

“呀!猫猫!”阿离蓦然看见姜星河身后跟着一直灰色的毛茸茸的小家伙,正想招呼它,没想到它却主动扑到她的怀里。

“没见过的品种,哪里来的?”

“捡的。”

“切,不想说就算了。”阿离给了个白眼,说着揉了揉短短的头,对着它说道,“不和你的主人玩了,好不好?”

“你不打算请我坐下吗?”

“自便。”阿离自顾自地坐下,“那何士奇这般辱你,你都不还手?”

“君子动口不动手。”

“我看你是动不了手。”阿离调笑道。

姜星河微笑,没有接话,余光瞥到了桌脚边的一小瓣碎瓷片。

“今夜以后,就没有大同何家了,不是吗?”他给自己倒了杯茶,轻抿一口。

阿离愣了愣,随后笑道:“我一个弱女子哪有这么大的能量啊,说出来你信吗?”

“我信。”

“那你还敢赴约?不怕我对你图谋不轨?”

“大可一试。”姜星河敞开襟怀,表示坦荡。

“蔡公子真是胆魄过人呢,哦不对,应该叫你姜公子吧。”阿离提起茶壶,倒满一杯,并轻轻一点,将其推到了姜星河的面前。桌面并不平滑,可茶杯移动地极其迅速,而杯中水面亦是波涛汹涌。

茶杯停住了,杯中的茶也停住了,茶中还升腾着温热之气。

窗外有风涌进,带来些许凉意。

姜星河挑了挑眉,敛起笑容“你是摘星阁的人?”

尽管短短告诉他记忆中没有这一号人,但他所知的掌握了他的行踪并对他抱有敌意的组织只有摘星阁。

“是,也不算是。”

“何解?”

她摇摇头,似乎不愿过多解释。

“你只需要知道我对你并没有敌意。相反,我很欣赏你。”

“朱厌也说过很欣赏我。”

阿离噗嗤笑出声来,但还是迅速端起了架子,“你很有趣。但我最想知道的是,为什么你不对我心动。”

“这很重要吗?”

“很重要。”

……

贺风照不知不觉地走到了漠上轻烟的门前。

他原想着今日离开,不过又总觉得这座城里还有什么在等他留下,索性就先去城西寻蔡小兄弟,想看看那把眼熟的刀。

于是他吃了个闭门羹。

他犹记得自己昨日也来过此处。传言歌舞一绝的漠上轻烟,在他看来也不过如此。

左右无事,抱着“可能会有新花样”的念想,贺风照打算再进一遭。

可方走了一步,他就迎面看见才兄和蔡小兄弟迈出门来,身后还跟着一位楚楚动人的姑娘。

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穷极他一生所学,也无法描绘出她的美貌之万一。

他忽然明白,这才是漠上轻烟、大同晚市乃至整个大同城的明珠,融汇了三分灯火的温度和七分明月的皎洁。

他必须做点什么,他想。

“这位姑娘,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嗯?”姜星河和才五斗二脸疑惑,心想,“你们不是昨天才见过吗?再说这套路也不是这么玩的吧?”

可接下来阿离的回应却更让他们疑惑。

“素昧平生。”

“原来如此,前三十余年的人生未曾与你相识,真是件憾事。”

檐上的红灯笼忽然落了一只下来,流光在他的脸庞一闪而过。

“嘭”的一声,闹得阿离心旌摇曳。

“这位公子,初次谋面,便如此失礼,是否欠妥?”

贺风照闻言突然慌了神,“十分抱歉,这位姑娘。为表歉意,明晚我在此为姑娘略备佳肴,不知能否有幸得姑娘赏光?”

阿离目光暗淡,犹豫了一会儿,随后点头。

贺风照喜上眉梢,“敢问姑娘芳名?”

“阿离。”

“好名字,阿离姑娘,那么……明日再见。”贺风照拱手,向她以及姜才二人告别,随即转身离去。

二人回过神来,询问阿离:

“这是何意,你们不记得彼此了?”

“如你所见。不过……是他忘了我。”

四周的空气仿佛突然安静下来,她听见门内莺莺燕燕的劝酒声,没由来地想到孟婆汤。逝者皆赖此以忘情,却不知其中也曾有许多情;世人皆惊叹孟婆汤的神妙,却不曾感念孟婆的煎熬。

见二人仍疑惑不解,她叹了口气,说道:

“罢了,二位都是良善之人,相信不会对他不利。明日未时,烦请二位再临此地,我以实情告知。”

……

贺风照满面春风,正想着明日准备什么酒菜,这时身后一阵稳健的脚步声传来。

“贺兄,记得明日准备一束花,你会感谢我的。”

“多谢才兄赐教。”

贺风照恍然,黑夜弥散于穹顶,他的心间亮如白昼。

他继续向寓所走去,步履轻快起来。

虽然还是没想起今天未离开的原因,但他找到了今天以后留下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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