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阵阵,寒气袭人,老树的干枯树枝嘎吱作响。
时值暮秋,姜星河正接受短短的指导。这是短短收集的顶级步法之一,名为《独步》。正如其名字一般简洁,这一门步法看似极为简单,而且对真气要求极低,甚至不用真气也能够发挥出三五成效果。然虽则大道至简,却简而不易,《独步》对悟性的要求极高,若无法悟到其中精髓,可能一生不得其门,而若能得到顿悟之机,那么一切自然水到渠成。
然而顿悟终究可遇不可求,与其苦等,不如熟能生巧,在实践中感悟。
由于姜星河的体质问题,加之腿伤未愈,他只能进行短暂的修炼。
三刻钟后,他的身体已经坚持不下去,只能坐在一旁稍事休息。一滴汗水从他的额头滑落,与微露的眉弓擦肩而过,流淌到他坚挺的鼻梁,滞留在他的鼻尖。一阵凉风吹过,最后一滴汗水蒸发,了无踪迹,只留下些许盐渍。
人身形态的短短徐步走到他的身边,凑着他的耳朵,轻声轻语道:
“你好菜啊,阿河。”
“你闭嘴,不然把你的毛扒光,让你变成秃秃。”姜星河开着玩笑,把手伸向短短的脖颈,在他高耸的喉结处挠了挠。果然,短短一米八几的大高个立马蹲坐到地上,扬起下巴闭着眼睛开始享受起来,不时发出一阵微弱的呻吟。
“呜~喵~”
姜星河突然将手中动作停下——他感觉氛围不大对劲。于是他将手缩回,伸向短短的脑袋,却再次停下,犹豫了两三次,最终还是缩回了手。
“我休息好了,接着练习吧。”他长呼了一口气,站起身来。
他很想撸短短,但是“自保能力”四个大字总闯入他的脑海,时刻鞭策着他,让他不要停下,不要沉迷猫色。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姜星河觉得他真是坐怀不乱的典范,妥妥的正面教材。
……
征筝从熟睡中醒来,本想找人询问他已睡了几日,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动弹,下巴也被绷带缠紧,说话用不上力气。
百无聊赖之际,他看到了窗户外头少爷正在挑逗某个人。
嗯?那不是上次路过的那位前辈,家主的那位朋友吗?
然后,他看到少爷挑起了他的下巴,捋了捋他的头发,还揉了揉他的脸。更骇人听闻的是,那位前辈还发出了些怪异而软糯的声音。
从此,征筝再没敢和少爷产生近距离接触,以至于每次被姜星河勾上肩搭上背,他都浑身一激灵。
……
午后,日影方斜。
姜星河与才五斗如约来到了漠上轻烟,此时正面色凝重地听着什么。
“这是一个诅咒,一个刻骨铭心的诅咒。”
阿离抚摸着大腿上的短短,语气平淡,似乎在诉说别人的故事。
短短十分享受,几乎要绷不住可耻的笑容。一个问题突然闯入姜星河的脑海:短短现在究竟是更喜欢人类还是猫咪。
“小时候,我和一家人一起生活在蜀地,家父子雅正,当时是蜀郡郡守,为官清廉,为百姓鞠躬尽瘁。虽然日子平淡,但是一家人过出了不平淡的滋味。
“直到大约十年前,一个自称赵风和的男人带兵闯入了我家府邸……我父亲和其他家人都被押走下狱,只有我因为年龄尚小,被软禁在家中,日日严加看管。
“经过旁敲侧击,多方打听,我才得知这次事件的起因是有人弹劾家父,罪名是私通敌国,和对皇家使用巫咒之术。”
“这是污蔑。”姜星河适时回应,表示认真在听。
“是的,但是当时没人相信。当时我还听说是赵风和毛遂自荐,使用雷霆手段迅速镇压了我父亲。可笑他还安慰我,说一定会想办法证明我父亲的清白。
“可我父亲终究没能等到真相大白的那天——半年之后,他在狱中被奸人投毒害死了。除我之外,全家上下十五口人,无一幸免。由于死无对证,上面宣布结案,听说卷宗上写的是‘畏罪自杀’。
“我开始恨那个男人,赵风和,那个表里不一的小人,我发誓一定要让他付出代价。而他,只是我复仇之路的第一步。
“出于怜悯,他提出了替我父亲抚养我的请求,直至成人,成家。我曲意逢迎,又跟随他一起生活了一年之久,实际上我在暗中一直在学习咒术,准备复仇。直到有一天,他和我表白了。
“这是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事。其实在第一次见面时,他就已经喜欢上了我,只是当时我年纪还小,而如今一年多过去,我即将成人,他也打算就此机会向我袒露心声。
“‘我想为你的父亲平反,我想和你一起历遍世间喜乐,我想给你一个家。我至爱汝,相思入骨。’
“内心满是仇恨的我,竟然有了一丝期待——这令我感到恶心。我狠下心来,趁他不注意,用磨了一年的匕首刺向他的胸膛。利刃割断了他的肋骨,进入了他的心脏,热血汩汩流出。我接了一些,混入几滴我的指尖血。
“我感觉我的眼眶也有热泪如鲜血涌出,突然不敢立下过于狠毒的诅咒。我咬咬牙,你们不是污蔑我们用巫咒之术吗,那我就用给你看!你不是说爱我入骨吗,那我就诅咒你爱而不得!
“‘我诅咒你,假若不幸再遇到我,也会在次日睡醒之时将我遗忘,任何关于我的记忆都无法保留,至死方休!’”
“他没有还手吗?”
“是的,从始至终都没有,只是用他那可恶的、让我动摇的温柔目光望着我。
“那一天我逃了出去,没有任何人阻拦,甚至,他还托人追上我,只为了给我送一封信——是我父亲在狱中写给我的信。信上说,赵风和是个值得托付的人,但如果我不喜欢,也可以去找摘星阁少主子步宇,他欠我父亲一条命。这也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赵风和是当朝太子。
“我十分不解。直到两年后,先帝驾崩,赵风和登基改元。不过他只在位一年,就禅位给了他的亲弟弟,也就是当今大秦皇帝。
“这一年,他在治国理政上并没有多少贡献,准确地说,除了承袭旧制,他只做了两件事。第一件,是为我父亲平反;第二件,是搜集了那个奸臣的众多罪证,夷灭了他的三族。”
阿离的神情渐渐失落,目光像冬天的一潭死水,似乎在懊悔当初的误解。
“禅位后,他喜欢伪装成普通的中下层军官,并且化名为“贺风照”,在四大边境加入边军杀敌,有时也会去一些山头剿匪。我一直暗中跟着他,无论他去哪里,我都跟着。
“我对那个诅咒感到惧怕,因为我没有解除的办法。
“我不敢面对他,有时也忍不住。奇怪的是每一次见面,他都像是被雷击中似的发呆,然后向我告白。如果不是第二天发现被他遗忘,我都几乎以为诅咒失效了。
“整整十年,我时常能和他碰上面,而且不出意外的话,加上来到大同城以后,他已经遗忘了我一千零二十四次。”
“但也告白了一千零二十四次。”姜星河回道。
“可是,我真的害怕,终有一次见面,他没有爱上我,那样的话,以后的每一次见面,他都有可能不再爱上我。
“每一次见面,我们都会是两个相爱的人,但是,只有我记得这一切,他的记忆里不会有我……
“他会记得世间一切美好的人和事,唯独忘了我。”
阿离嗓音变得沙哑,眼眶发红,泪滴不断滚落,“这……这就是……这就是我问你为什么……为什么不心动的原因。如果……如果有人不爱我,那他也有可能……有一天会忘记了爱我……”
一阵风翻进窗来,房间内的烛光陡然一暗。
“噔~噔~噔~”
这时,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传来,打断了阿离的抽噎。
……
今早起床,赵风和觉得自己是到了离开大同城的时候了,可又总觉得有什么事没做。于是他想起来,昨日才五斗请他今晚前往漠上轻烟一叙,还要带上一束花。
他提前一刻钟到达了目的地,甫一进门,就见到一位妈妈迎上前来,“哎哟,这不是贺公子吗,我家小姐已经在五层观星阁等候多时啦。”
“好的,多谢。”
“诶,贺公子这花是送我们的吧,正好大厅这儿缺些点缀,贺公子还真是有心了。”
既然她这样说了,那才兄要准备的花应该就是给她们的吧。赵风和心想。随即他对她微微一笑,便转身向楼上走去。
轻轻敲了敲门,他听到了一声清脆悦耳的嗓音:
“请进。”
如溪涧泉流,如夏日风铃。
木门被推开,一袭白衣的赵风和走进来,一抬眼却当场愣住。不一会儿后,他匆忙告罪了一声,和众人说了声片刻就回,便退出门去。
留下现场的一阵沉默。
阿离再也绷不住,瘫坐在地,失声痛哭了起来。
“他真的……真的没和我告白,没想到这么快……他不会……不会再爱我了……”
“别哭了,你应该对自己和他都多一点信心。毕竟——自从第一次喜欢你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喜欢过别人,不是吗?”姜星河手足无措,但还是安慰道。
她顿了顿,还是禁不住低声啜泣。
许久之后,赵风和再次走入门来,手中捧着一束花。
阿离擦了擦朦胧的泪眼,她清楚地认得这花,这一簇幽蓝色的、带有莹莹光泽的小花。在她懵懂的少女时期,赵风和就曾送过她。
花名“长相忆”。
……
房间里只剩下了阿离与赵风和二人。
赵风和苦笑,看着这个挂在他身上的小姑娘,拍了拍她的背,“姑娘,挂够了,该聊聊了吧?”
阿离双颊绯红,迅速跳了下来,背过身去,说道:“别姑娘姑娘的了,叫我阿离就好。”
“阿离啊~听起来真亲切。”
“你记得了?!”阿离又转回身,几乎再次扑到了赵风和的身上。
“记得?”赵风和歪头,同时不着痕迹地后退了一小步。
“我们从很早以前就已经认识了,是吗?”他接着问道。
“是的,十年,三千六百五十个日夜,四万三千八百个时辰。”阿离每说一句就向他靠近一步,直到再次贴近他。
这个距离,他们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的喘息。
“原来如此,难怪我有一种感觉。”
“什么感觉?”
“我一定在很久以前就说过爱你。”
“那你——现在还愿意说吗?”阿离笑容洋溢,水汪汪的大眼弯成两道月牙儿。此刻的她似乎完全不在意明天就会被眼前的心上人遗忘的事实——这是她十年以来第一次坦诚地面对他。
他犹豫了,这也是他十年以来第一次犹豫。
“我会忘记你,是吗?”
“是的。而且,就在明天。”阿离不知不觉地抱住了赵风和。
“如果我早知道会忘记你,无论如何也不会说这样的话来打扰你。可是,我突然很希望,很希望你能给我们彼此一个机会。
“我的脑海里虽然没有关于我们的记忆,但我知道,爱你这件事从没有改变。我知道,直到生命的尽头,你也不会听到我改变心意的消息。
“我知道,只因当初见了你一面,我便一生都在你的眼波里浮潜。”
阿离感到十分燥热,但窗户明明开着,还时常有凉风吹进来,清醒她的头脑。
“阿离,你真的准备好了吗?”赵风和似乎发觉了她的意图。
别问好没好,老子准备地至少比你好——阿离心想,但嘴上没说,此时她的嘴巴只觉得干渴难耐。
她再也按捺不住,一把将赵风和推到在床上,先用鲜艳的红唇在他的唇上盖章,同时解开他的衣带,露出他的胸膛。
-当她触摸到了心脏位置上的那道疤时,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赵风和的身上曾有过不少伤疤,但由于武者恢复力强大,大多都消退了,只有这一道,永远烙印在他的心上。
阿离从嘴唇一直吻到心口上的疤,滚烫的眼泪也滴落到了他的肌肤——
刺激得他心发痒。
房间内的空气躁动到沸腾。窗户洞开着,却没有风。
“天冷了。”
赵风和拉上床帏,温柔地进入了那个良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