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缠上的第九十四天】
【被缠上的第九十四天】
长案之上的烛火,正在不安地扭来扭去,俨如一枝匀细的工笔,细细地描摹着两人的轮廓,一个是面容充溢着浓重的戾气,一个是面容平静淡和,两者形成了一股巨大的角力,彼此博弈,彼此角力,彼此拉扯。
长孙皇后被掐得面容涨红,肌肤之上的血管逆流,泛散起苍青色的筋络,青筋狰突虬结,俨如盘踞成团的一丛草蟒,从她的脖颈间一径地蜿蜒朝上,色泽由青渐紫。
但她没有一丝一毫的挣扎,反而是幽幽地笑了出来。
宋谟看着她这种反常的样子,淡淡地松开了手,说道:“你笑什么?”
他一下子松开手的时候,突闻啪的一声响,脸歪向了一边。
长孙氏拂袖抻腕,直截了当地甩给他一巴掌,道:“本宫在笑你不自量力。”
她道:“纵使你演谟儿演得再像,但一行一止间,所渗透出来的胡虏蛮夷之气,到底还是藏不住的,另外,就凭你,也配这大璋朝的天子之位?”
皇后这一巴掌颇为使劲,腕间功夫下得极重,宋谟嘴角一疼,他伸手摩挲了一下,指腹之上都是淋漓的血。
宋谟寥寥然地扯了扯唇角,笑了一下,但眸眶变得猩红,他徐缓转过身,快然一甩袖,长孙皇后被他一举推到在地,皇后还撞在了案台前,案上的一切东西哐哐当当地砸落一地。
有一丛烛火,速速跌坠在地,火光跌落於织锦质地的锦毯上,毯子是容易燃烧的东西,在目下的光景之中,触碰到了火光,当下就着了火,但火势并不算盛。宋谟直截了当地拎起茶壶往着火点倾洒而去,火很快就灭了。
长孙皇后看了顷刻之间就熄灭的火势一眼,神情一顿。
“母后煞费苦心地惹恼儿子,就是想要来一场大火,来个玉石俱焚丶同归於尽么?”
宋谟走到长孙氏近前,阴毵毵地笑了出声来,道:“就像当年寒山寺上的大火,将安婕妤和端王於大火之中丧生?”
在长孙氏微微一怔的注视之下,宋谟提溜起皇后的前襟,将人一举拖拽了起来,唇畔笑意渐浓,道:“眼下,母后想要故技重施,就没有这般容易了。”
长孙氏道:“端王并没有死,他还全须全尾地活着。”
宋谟将皇后提溜至近前,淡眸看她,呵笑一声:“你是说谢圭璋么?”
长孙氏怔怔地看了他一眼,没有料到宋谟已然是通晓个中内情。
宋谟慢条斯理地说道:“其实,从谢圭璋当初从东宫之中劫走赵乐俪的时候,我早就怀疑他到底是不是端王宋谌了。”
在皇后微微凝滞的注视之下,宋谟淡笑了一声,继续道:“赵乐俪一直在觅寻渔阳县主,手上的信物却是端王的贴身信宝——半枚玉璜。当时我在钟鼓楼下看到了这一枚信物之时,就觉得事态有一些不太对劲。端王的信物不可能会无缘无故地出现,它一定是某种隐喻,或者是某种预兆,谢圭璋的出现,正好坐实了这个预兆,也坐实了我对他的猜测——”
宋谟一错不错地看着长孙皇后,浅然一笑,问道:“谢圭璋就是宋谌,是也不是?如此,他现在人就在地牢之中,堂堂的一个真太子,如今沦落为了阶下囚,是不是也是一种造化呢?”
一直崩悬於长孙皇后神经的那根细弦,终於断裂了去,她背靠着一幢巨大的楹柱,道:“完颜宗翰,你又能得意多久?人在闭眼之前,谁知道谁爬不起来呢?”
这句话让宋谟勃然变了脸色,他一举钳扼住她的细瘦脖颈,掌心力道极为用劲,长孙氏蓦觉自己的喉管都要爆裂了,宋谟打算就此掐死她。
他很快就要登基称帝了,死一个人,似乎也没什么所谓罢。
但她是皇后,太子的生母,亦是未来的太后,若是这几日生出了个什么好歹,朝臣谏官的奏折肯定会如排山倒海一般,一举涌入乾清宫。
谅是宋谟的手腕再通天,也根本堵不住这悠悠众口。
若是失了臣心,失了民心,他屁.股下的这一张龙椅,也根本坐不住。
宋谟思及种种,淡淡地啧了一声,轻描淡写地松开了她。
长孙皇后一下子瘫倒在地,捂着被掐红的肌肤,剧烈地咳嗽着。
整一张脸,都是在微微充血。
宋谟不打算与皇后一般见识了,正打算回身走人。
袍裾忽然被一只纤细易碎的手捉住了。
“太子此番前来坤宁宫,我并没有打算让你活着回去。”
皇后一席话,让整一座大殿骤地跌入一片僵冷的死寂之中。
宋谟似乎是听到一桩笑闻,眉心漫不经心地挑了挑,回过身,居高临下地俯瞰瘫倒在地的人,他擡起腿,踹了长孙皇后一脚,欣赏着对方痛苦□□的样子,宋谟冷笑道:“就凭你吗?”
皇后悉身皆是污血和淤青,那一只掩藏於袖裾之下的手,攥紧成拳,覆又松了下来,道:“自然。”
宋谟尚未来得及说话,忽然瞅见殿外突地亮起了一片连绵不断的火光。
火势熊熊,霾灰色的云烟,直矗云天。
一抹翳色浮掠过宋谟的眉庭,他适才发觉,这偌大的坤宁宫里,竟是连一个宫人也无。
起初,宋谟进宫之时还奇怪了一下,觉得坤宁宫未免太过於安静了,但他并没有往深处去想。
如今,他算是明白长孙氏布下的局面了。
那瘫倒在地上的烛火,只不过是某种隐喻,某种征兆,真正的大火,是从殿外开始烧起来的。
宋谟心神一凛,忙去推门,发现门被反锁住了。
门也不能直接推,因为外面大火已经蔓延过来了,纵使拿剑去削门,也根本没有让他逃的机会。
也是在这样一个时刻里,宋谟听到身后传了一阵笑声。
是长孙皇后在笑。
“你是不是想要让勇士营的人来救你?”长孙氏笑完,嗓音蓦地寂冷如霜,“那本宫可以告诉你,他们目下已经自身难保了。”
宋谟闻罢,容色沈了下去,道:“你说什么?”
长孙皇后只是抿唇笑了起来,袖了一袖手,娴静地坐在被大火焚烧的废墟之中,慢条斯理地拣起茶壶,往近处的天青瓷茶盏里斟茶,浅浅啜了一口,道:“你以为披着我儿子的皮,就能顺理成章地成为一朝天子吗?”
长孙皇后一字一顿地说道:“完颜宗翰,我告诉你,你做梦。”
宋谟的太阳穴的青筋突突直跳,眸色沈落一抹黯色,他算准皇后此番找他来,是抱着同归於尽的心思。
宋谟以为皇后是蓄意燃烧烛火,但是,就这般算错了一步,皇后是提前吩咐宫女准备好了一切。
反锁殿门,在殿门之外浇满易燃的桐油,只待时机一到,整座坤宁宫就能够易燃。
就印证了那一句话——
付之一炬,宫阙万间都做了土。
宋谟捣剑出鞘,踅返回去,速速行至长孙氏面前,一剑抵在皇后面前。
长孙氏淡笑一声,道:“被大火烧死,或是被你一剑桶死,都无所谓,我已经没什么可畏惧的了。”
事态有一些超出宋谟的预料,他道:“你将勇士营怎么了?”
长孙皇后道:“不是我将他们怎么了,你不妨问一下宋谌。”
——宋谌?
宋谟眉心一凛,心中生出了一个猜测。
谢圭璋是地牢之中杀出来了。
赵乐俪很可能是背叛她了。
宋谟太阳穴突突直跳,心绪沈到了谷底。
他淡笑,道:“孤不会杀你,你越是想要死,孤偏不会让你如意。”
长孙皇后凝了凝眸,道:“难道你还留有后手?”
宋谟笑了一下,道:“母后这般对待我,我自然也要投桃报李。”
长孙氏嗅到一丝潜在的危机,掩藏在袖裾之下的手,紧了一紧,骨节之上青筋凸起,虬结成团,以大开大阖之势,一路蜿蜒至袖裾深邃处。
在崩倒之声里,她听到了大军迫近的声响。
长孙氏盯紧宋谟,道:“你早已在京畿布置好了兵防,是吗?”
宋谟诡异莫测地笑了一笑:“你觉得呢?”
长孙氏的指尖,深深掐入了指腹之中,须臾,便是掐出了血来。
在铺天盖地的大火之中,她往殿外看了一眼,忧心忡忡。
这厢,赵乐俪又返回关押赵闵的牢狱里,她看到了赵闵晕厥在地,那一封放妻书,写得差不多了。
一片浓重的血腥气息里,赵乐俪拈起墨纸审视几番,低声道:“还差一个画押。”
赵乐俪俯蹲住身子,拈起赵闵的手,蘸了蘸血,压在了放妻书的左下角。
赵闵恢覆了意识,猛地抓住了赵乐俪的手腕:“东西我写好了,你快救我,快救救我!……”
赵乐俪慢条斯理地拿起宣纸,吹了一口气,等墨汁一干,她款款悉身,将宣纸折叠起来,纳藏於袖裾之中。
赵闵还抓着她的袖裾不松开。
赵乐俪眸心一冷,再度俯蹲下去,拈着赵闵的手,一根一根地掰开。
她的力道很重,赵闵的手指被拗折了。
赵闵疼得嗷嗷直叫,连连告饶。
赵乐俪道:“我不会马上杀掉你,因为你还需要向一个人道歉。”
赵闵冷汗潸潸:‘是谁?“
赵乐俪道:“慈姩。”
一语掀起千层浪。
赵闵震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