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歪的靶子

安妮那天上午的课很少,十点半从家里出发都来得及。她送走丈夫,利落挽起袖子喂喂鹦鹉,打扫卫生,浇浇阳台上的花草,差不多就该走了。

那对草绿色虎皮鹦鹉是朋友送的新婚礼物,无忧无虑在铁丝笼蹦蹦跳跳。小妇人换上干净得体的套裙,抱怨鸟儿们应当懂事小点声叫,临出门穿上高跟鞋无法放心,又一次折返卧室,叮嘱生病的儿子厨房温着早餐,饿了就去吃点。

阿蒂尔躺在小床上吐了吐舌头,软绵绵回答:“知道啦,妈妈。”

人类幼崽是相当脆弱的生物,前天接回爸爸太兴奋,各色不常见的美味菜肴还不要钱似的摆满了桌子,趁妈妈爸爸点亮蜡烛执手相看泪眼,小家伙接连干了一大块鸭胸肉,两颗拳头大的奶酪土豆以及半锅法式白汁炖牛肉。等大人们回过神来,爸爸去北非学到的古斯古斯饭阿蒂尔也添了足足三次。全是咸口的食物,小朋友咂咂嘴,见缝插针吨吨吨愉快灌下五杯清水。

不懂行的亚历山大听完还在傻乎乎感叹娃胃口好,懂行的安妮已经发出尖锐爆鸣。果不其然,当天晚上小夫妻光是照料贪嘴腹痛的崽崽便忙活到深夜,确定阿蒂尔抽抽搭搭睡着,才蹑手蹑脚绕过屏风,躺回双人床有一句没一句互诉衷肠。

那一晚他俩精疲力竭,啥都没做,当然孩子就躺旁边呢,也实在不好意思亲近。

年轻的兰波夫妇当初住进一室一厅的迷你公寓,就没准备这么快生儿育女。不过基督徒向来认为打胎与杀人无异,加之爱情的结晶总是叫人欢喜,阿蒂尔来于意外,最后依然是在父母的期待中降生的。

“孩子还小,跟爸爸妈妈挤一个屋没什么;得跟亚历山大商量一下,再大点还是要换个房子,给小朋友留个自己的房间。”

安妮思考着,盯了好几眼,终究没忍住把小金毛叛逆伸出被窝的爪爪给塞了回去。

“还有阿蒂尔的特殊能力,前天尽顾着开心了,昨儿我要照顾孩子,亚历山大要联络战友,一直不得空不说,大家心情也不好,等他找到工作高兴一点,再慢慢讲吧。”

女人仔细告诫儿子,告知爸爸的事由妈妈处理,阿蒂尔负责乖乖保密,和以前一样,谁都不要告诉,发生任何意外都不可以使用那种力量。

夏尔维勒的古老意味着镇民普遍保守传统,阿蒂尔的特别意味什么?她身为人母肯定认为这是上帝的赐福,但其他人就不一定这么想了。一旦有人咬定阿蒂尔被魔鬼附身,后果不堪设想;至于天使降临,安妮只能说圣女贞德的下场在法国人尽皆知。

小孩老实点头,安妮舒展眉眼,亲吻儿子额头低声道别。检查过窗户微微留了一条缝透气,她满腹心事往卧室门走。

“呀!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看到青年背着手在客厅焦躁转圈,安妮诧异后退一步,难免因为隐瞒丈夫感到心虚。不过她又不准备骗亚历山大一辈子,只是希望找到合适的时机妥善处理这件事——安妮还指望出去见过世面的丈夫能给自己一个主意呢——女人迅速调整心态,上前关切询问是否遇到了刁难。

“老约翰……他倒是坦诚。”亚历山大完全没注意妻子转瞬即逝的慌张,咬着牙用力挠头,“二战没赢,政府没钱落实之前说好的福利,这些、好吧,我也能理解。他答应市政厅会尽量游说那些企业,看能不能凑点钱发给大家当退伍金。”

给多少、什么时候给完全没个定数,安妮愁眉不展,儿子的小房间仿佛遥遥无期。

第二次世界(异能)大战爆发之前,就有一场美国华尔街股市暴跌带来的全球性经济危机。兰波夫妇一个是公交车司机,一个是小学老师,侥幸逃过轮番的下岗潮。不过后来亚历山大赶赴前线,小镇的公交线路还要正常运行服务居民,公司自然换了个司机。

新司机就住他们楼下,工作尽职尽责。有次安妮带孩子去隔壁镇看望嫁过去的好友,着急忙慌弄丢了钱包,还是他认出钱包里的全家福送回的。邻里邻居,现在也没有平白叫人把岗位还回来的道理,他家五个孩子也不容易……

安妮公立学校的教师职务稳当归稳当,薪资着实不高。这个年纪的孩子稍微养精心点,花销一下就上去了。经济危机给所有人留下了阴影,她不愿轻易动用存款,每个法郎都精打细算掰开用,然而总数摆在那里,再掰也省不出一个新家来。

“别担心,老约翰不敢拿我们的退伍金做文章。”亚历山大强忍叹息的冲动,揽住妻子吻她的脸颊,“我守着阿蒂尔,待会儿你回来午休,我再去镇里转转。不挑什么,找份工作先干着准没错。”

“嗯。”安妮尽量温柔地微笑,心里是说不出的烦忧。

这年节,工作可不好找啊。

昨天打探退伍金的情况跑遍夏尔维勒,亚历山大明白她的顾虑,拍拍安妮的背,佯装自信地催她赶紧去学校上课。

“啊!都这个点啦!”

这是全家目前仅有的稳定收入,妇人的慌乱不含一点水分。同时,她匆匆赶到学校,目不斜视路过一个低头驻足的怯懦黑人女孩,眼底的嫌恶也一点不假。

都怪这群移民!她恨恨地想。

为什么要怪移民,说到这一点,还要追溯十年前的第一次世界(异能)大战。

那次大战和这次不同,法国是当之无愧的战胜国,瓜分战败国获得了相当的利益,退伍英雄奖章奖金收到手软,但是有一点招致了众人不满:去军工厂的肥差已经被战时过来的殖民地土着抢完了。

企业决计不可能放弃任劳任怨的便宜移民,转而捏着鼻子请回工资高屁事多的本地大爷。法国政府决计不可能为着一群贡献那点微末gdp换谁来都可以替代的普通民众,跑去得罪支撑国家运行的纳税大户。

不,别说政府向大户增税多向下发钱缓和关系了,议会连一条建议大企业增设岗位优先录取退伍军人的法案都舍不得通过。不利于财阀赚钱的建议,建议一个都不要提哈。

诶,他们态度都挺坚决耶?那士兵们摸摸口袋里的高额退伍金,想想算了就不闹了?别逗了!没人会指望这笔钱可以供自己完成赡养父母、抚育小孩、安度晚年这系列长期人生任务,奖金固然快乐,钱多事少的工作才是普通人永恒的追求!

说好的肥差没了,以前端好的饭碗也有人拿走了,什么可以安排去普通工厂拧螺丝,都是正白旗、呸,都是生于斯长于斯的正统法兰西人,资本家什么德行当咱不清楚吗!不要小看革命老区的底力啊可恶!害我失业是吧,抗议无效是吧,拒绝交流是吧,办不好事干脆以后都别办了!

失业士兵拿着手里的镰刀锤子心头憋火,索性联合苦哈哈的同事冲击企业,冲击政府,冲击那些所谓转型成功的新兴贵族。大资本家们支持的法国政府关键时刻清醒了过来,意识到这种程度的怒火并非从前那样放松皮肉生意这类灰产供士兵发泄就可以轻易平息的,他们在撼动殖民帝国的根基。

莫慌,老牌殖民帝国有的是力气和手段。

安妮那时还是学生,身形纤细,操起棍子冲进市政厅这种事略显困难,她和恋人亚历山大选择积极参与学生会组织的示威游行,几乎一场不落。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铺天盖地的媒体将他们这种不满定性为“种族冲突”。

咦?种族冲突?我们抗议政府企业不管我们死活,关人家移民什么事?

这种观念仅仅在脑海中一闪即逝,手里的报纸社论鞭辟入里,耳边的电台主持人语调铿锵有力,安妮的情绪忽然改了个道,昂扬奔上新世界的高峰,只觉拨云见日,自己发现了矛盾的核心:

议员老爷们说的有道理呀!那些土着是奴隶,是私人财产,怎么现在反了天了跑来跟我们抢工作了啊?

面对群情激奋的白人,移民呐呐无言,根本不敢暴露哪怕一个不满的眼神。

千里万里逃离故乡来到宗主国讨生活,一路千难万险死了多少同伴!万一管不住嘴惹恼原住民,法国政府把他们赶回闹饥荒的老家还要怎么活?死皮赖脸留在这里,起码还能靠汗水换取一点活命的食物,哪怕这食物保不齐就是法国世界大战期间不顾同乡死活从闹灾老家强抢的……他们已经不在那里了,不是吗?活下来吧,想办法活下来,其余以后再说。

白人羞辱谩骂,他们忍。

白人袭击有色人种社区,他们忍。

歧视有色人种的行为迅速蔓延到整个法国,他们忍。

忍耐有用,大概。警察厅最终出手压制了这场种族暴乱,督促民众回到各自岗位认真干活。尽管没有赔偿没有道歉没有保障,移民想,不了了之也比没完没了要好。

他们太天真了。

法英两国积怨颇深,唯独知名英国佬丘吉尔的一句话得到过法国高层一致认同:“不管有没有饥荒,殖民地的人都会像兔子一样繁殖。”

安妮不知道这句话,也不知道宗主国不做人,在殖民地可持续性竭泽而渔来维持本国高福利社会,有条件的土着或者混血只会拼死都要往宗主国跑,夺走,嗯,“夺走”本地底层人的幸福。

世界很公平吧?

这一轮法国国内的种族矛盾,由于有色人种的节节退让,维持了多方都挺不满、但姑且能忍的局面。这种局面是暂时的,一战结束三年,三年间,各国经济政治力量的发展极度不平衡。德国的工业发展比较突出,经济实力明显增长,英、法、美等国则先后出现停滞局面。

雪上加霜的是,美国的股票游戏玩脱了,水灵灵引爆了全球金融危机。经济危机陆续引发各国严重的政治危机,强国为摆脱经济危机打起了贸易壁垒战。除了让安妮买不到好用的德国产自行车,实际作用只能说聊胜于无。

经济出问题后大批人失业,社会开始动荡。偏偏德国由于凡尔赛和约对战败国的严惩和限制,无法通过自身内部经济政策的调整来摆脱危机,只能借助原有的军国主义与专制主义传统疯狂对外扩张,迫切梦想打破一战定下的凡尔赛-华盛顿体系。

面对德国等国的侵略,英、法、美为维护凡尔赛-华盛顿体系中的既得利益尽可能祸水东引,牺牲弱小的国家来满足侵略者的扩张欲望。小国奋勇抗争,可它们不是国力过弱,便是战略失误,又或者未能得到大国接济,基本处于孤立少援的境地,被侵略者各个击破。

资本强国不是不知道,默契纵容侵略的绥靖政策会助长侵略国的嚣张气焰,因为换作他们,就吞并那点小国是不可能满足胃口的。

换位思考成功了,局部反侵略战役失败了,第二次世界异能大战如智库预想那般轰轰烈烈铺展开来,不过这个时候他们也做好全国动员,去殖民地搜刮一波物资,能够比较从容地开打了。

二战与一战面对同样的问题,青年乃至中年公民上了战场,法国的低端劳动力瞬间紧缺。

法国政府觉得既然跑来的土着会说法语,还是从自己殖民地来的,足够便宜老实,正是最合适的苦力人选。虽然他们诡异的法语口音普遍叫人很想甩两巴掌上去,但是没关系,赚钱嘛,不寒碜,人来多少收多少哦?修铁路,炼钢铁,这类重体力活总是需要人的嘛,又没法指望本国的老弱妇孺上——她们上了也不可能一个人完成五六个成年男性的活。

至于来干活的殖民地人有没有老弱妇孺……那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法国政府又没拿鞭子抽她们逼她们卖命。

安妮推开教室门,看到半黑半白零星几个黄皮肤的学生心口一堵,勉强绷住慈爱的表情暗骂道:“都怪这群移民要抢我们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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