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呼呼大睡

“求求您!”安妮合掌苦苦哀求。

“不可以!”魏尔伦艰难找回呼吸厉声制止。

在目睹这具幼小身躯之前,他从没想过人性居然能恶劣到这种程度。肠胃翻江倒海,曾经的异能武器黑之十二痛恨牧神,也痛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要自怨自艾,明明他应该可以想到那种畜生绝对不会放过原初实验体的尸体!

自拿上屠刀大开杀戒,牧神便清楚法国政府不会放过自己。与一个底蕴深厚的国家机器为敌,一把刀肯定不够,他需要更多更强的斧钺钩叉;甚至不止是武器,他还需要资金,需要药箱,需要庇护所,需要太多乱七八糟的东西。

牧神能够通过指示式与特殊金属粉末操控实验体,有黑之十二大大膨胀信心,他坚信只要开发出拥有新功能的人工超越者,早晚能够建立产品兼顾自卫进攻于一体的完整产业链来支撑他的长久作战。

巧了,因为多年战乱,人是非常容易就可以搞到手的实验素材。

牧神每杀掉一个法国高层四处躲避风头,出去溜达一圈回来总能手牵一串年龄、性别、种族各有不同的异能者。他们哭,他们骂,他们求,无谓这些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想什么说什么预备干什么,只要没耽误实验,研究员一律不管,全程站在玻璃窗后面专注评估各个实验体的资质。

黑之十二什么都做不到。

创造者的秘密基地必备金属粉发生装置,创造者安然将人工异能生命体当作无心的刀,谁会在意一把刀的想法呢?刀又怎么敢发出任何反对的声音?

于是他看着有些异能者证明了自己的无用,牧神钱够花就销毁灭口,钱不够则转道手卖出去;他看着有些实验体意志顽强,一次次挣扎活下手术台,又一次次被送上去进行加强实验;他看着有些实验体手术途中突发变故,抢救不过来的含笑解脱,不幸救下的徒留一口气求死不能。

具体如何“不能”呢?

神明看了过来,魏尔伦从前不知,如今悲悯遥望原初实验体旁边五个同样惨遭罐装的少年少女,他知道是如何“不能”的了。

“还是年轻人的体质好啊。”能坚持到我把他们调整成超越者级别的异能在体内不断破坏脏器也死不掉的状态,牧神翘着腿郁闷翻看实验记录,折损率太高啦,这样一来,用来维持生命的胎水溶液一刻都没法停,“啧,世道艰难呐,能省的钱必须省。”

黑之十二没有接到明确指令低头不语。

尽管觉得造物的命运在自己一念之间,牧神出于某种不可言喻的警惕,依旧不许对方深入参与核心实验。

男人扬起下巴,叫黑之十二过来把玻璃箱搬走:“去吧,送到地牢,给那些不安分的新人长长记性。”

“是。”

人造人还天真地以为玻璃箱里装着的,是又一个实验失败的克隆体。唯有牧神明白,这是给新人腾罐头的活死人。

金发青年操控重力,安静将装满营养液的箱子送下地牢。耳边的污言秽语哭闹乞求尽是过眼云烟,他按下遥控器开关,透明液体飞快排出玻璃箱,天空般澄澈的眼为同胞闪过一丝恻隐。

水没了,小小的身躯沉入箱子底部,只见那孩子忽然对折身体剧烈咳嗽,仿佛要吐出内脏一般疯狂呕吐。

厚厚的玻璃箱阻隔了噪音,纵使人造超越者也没法听到里面的声音,人群却仿若感同身受,爆发出阵阵尖叫怒吼。

“快救人啊!!!”

这里没有可以被研究员视作“人”的生物。

实验体痛苦乱滚,痉挛喷出大口大口的鲜血。血液入肺无法呼吸,孩子那找不到一点肉的脸迅速转为不祥的青紫色。胸脯的剧烈起伏逐渐平息,幼崽孱弱扭头看向黑之十二,手软软滑下,瞳孔散开,皮肤崩裂,肉身溶解,化作和溶液一样的透明无色液体沿着白骨缓缓淌下。

恭喜,你自由了,黑之十二温柔地想,不顾地牢霎时的鸦雀无声。

研究员完全没感激小朋友替他省去一份安乐死药剂针头的钱,还震慑到“小白鼠”的显着功绩。男人在实验记录本上写写画画,斟酌下次的基因改造方向,估摸时间差不多了斜眼瞥下监控器,按开广播,面无表情指挥工具人回收外衣、输液管、数据线,这些都是宝贵的实验室资产。

魏尔伦现在想来,那些“克隆体”的身上穿着跟阿蒂尔相同的外衣,插着同样的导管线路,泡着类似的透明液体……往事桩桩件件,给这座废墟的阴霾添砖加瓦。青年闭了闭眼睛,竭力克制情绪,尽可能清晰地向神明解释不能直接救阿蒂尔出来的原因。

太残忍了,让一位母亲亲眼看到孩子在自己怀里吐血化为脓水。

“好吧。”神灵无法理解这种细腻的心思,按照世界线所示,阿蒂尔和那些活死人不一样,他死透了,不存在吐血啊窒息啊这些问题,但魏尔伦是弟弟找到的可爱家人呀,祂会重视家人的意见,“好吧,虽然会稍微有点麻烦。”

安妮根本不清楚第三者的存在,以为“麻烦”是魔鬼抬价的手段,嗫嚅着扯下脖子上的迷你黄铜十字架项链丢进杂草堆,低声下气恳请救出她的孩子。

人鱼吐出一个疑惑的泡泡,大度对人类的奇怪行为表示理解。不用仔细思考,祂立刻定下欺瞒世界规则的计划。老本行了属于是,成神前后都靠这门手艺吃饭呢。

美人婀娜多姿抬起一只素净的手,那只手线条优美,骨节分明,文雅又不失野性。这样用多少美好词语描绘都不为过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生猛捅进了美人自己的樱桃小口!还扒拉出一块熟悉的黑色衬衫碎布!这不是魏尔伦上供给大家长黑猫防止肠子乱跑的布吗?

安妮:ooq

魏尔伦崩溃捂脸:【法国俚语】,我就猜到这个“亚历山大先生”是那个“亚历山大先生”!阿尔!你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居然用你哥的皮当挎包啊啊啊啊啊啊!!!

恐怖小金毛若有所感狠狠打了一个喷嚏,豆子消失的美梦逗得他嘿嘿傻笑,蛄蛹踢开被子露出白白嫩嫩的脚丫,舒爽搭在布偶的脑门上。

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和神就更不通了。

人鱼从现实世界轻巧撕下两层薄膜充作两个里世界,分别安放两位人类。这样的世界削弱了法则的强度,务必小心操作。当然这对编织大师来说还算不上挑战,实用主义者抽出爪子咂咂嘴,居安思危担忧起以后体内储存的物品多了会不方便寻找,顺手给自己的皮添加一个寻物魔法。

阿尔:哥你这个魔法超好用哒!

人鱼:啊哈哈,很棒吧?

傻哥哥好像已经跨越时空听到弟弟的彩虹屁,不禁骄傲挺胸。走神不会耽搁祂手上的动作,手头的材料麻利拆成千千万万的丝线,按照世界线提供的数据,裁缝一比一编织稳固现实世界的锚点,即在某些特殊异能者出生前绝无可能完好带离培养罐的“阿蒂尔.兰波”。

做好这个加快人们呼吸频率的人模人样替代品,人鱼神拨弄无形的琴弦,蕴含法则之力的音符叼起人偶线头,奋勇飞向死气沉沉的玻璃罐。一针一线穿梭往来,替代品彻底取代本体兢兢业业漂浮罐中;而那个孩子,那个靠特殊营养液维持人形的金发男孩,实验用外套里面多加了一件特殊纱衣,用来保湿保水,防止腐坏。

“您的阿蒂尔。”

神明礼貌递出怀里瘦小的孩子,安妮急促地喘息,双手撑地勉强站起,不等身形稳当就冲了上来抱住浑身冰凉的宝贝。

母亲不会嫌弃那些液体散发的微妙怪味,她抱着她的阿蒂尔,吻着他僵硬的小脸,想不通为什么仅仅两天不见、不对!想想那些该死的实验报告!魔鬼带她跳过了至少一年的时间!

“第二个交易完成了。”人鱼欢喜咏叹,郑重收下一根带毛囊的黑发,“我们来谈谈第三个的交易吧?”

什么就完成了!

失去一根头发的轻微刺痛无足轻重,女人咯吱咯吱磨牙。如果魔鬼能够直接带自己去找阿蒂尔,她的孩子刚刚落到人贩子手里两天,何至于在牧神这里受那么多罪!一年啊,那是整整一年生不如死的折磨啊!

压下对魔鬼根深蒂固的恐惧,妇人打定主意要争辩到底,悲愤抬头刚要开口,便猝不及防看到了那双琉璃般的深邃绿眼,还有……还有祂眼里那个千疮百孔的自己。

无垠的怒火悲哀平息,卷曲的黑发缓缓垂落眼前。太久没照镜子,稍微没有感受到无时无刻追魂索命的剧痛,她几乎都忘了,那是一头怎样的发呀?

安妮刚刚成为小学教师的时候,从未预料自己引以为傲的乌黑长发某天会叫人一看便想起夹进书本的枯黄落叶;就像她同样从没预料到,搬进城镇中心的第二年便不得不含泪抱着孩子送换上军装的丈夫坐电车奔赴遥远的世界大战。

“怎么又打?上次停战也没隔多久啊?”

“谁让北美那群蛮子想抢我们的地呢?”

“什么?北美蛮子?我以为是英国佬……算啦,反正打完仗就好了。”

老弱妇孺互相安慰扶持,日子总能过下去。战争第三年极端天气频发,爆发全球性饥荒。法国政府体谅民众生活不易,不仅如同一战那样从殖民地拉来大量口感不好至少能饱腹的粮食,还运来一船船皮肤黝黑蜡黄的土着填充那些需要重体力的工作岗位。

安妮是个普通的小镇姑娘,白天与女伴们正常工作聊天,晚上哄睡宝宝却不免独自托腮犯愁,愁儿子的特殊,愁丈夫的安危。她没有时间挖掘出最该愁的东西,可是没关系,生活向来公正到苛刻,安妮最终会意识到,那些外表简直是另一个物种的不起眼移民其实拥有与法兰西人类似的心灵。

第二次世界(异能)大战草草收尾,以所有国家都不满意的方式。异能是秘密,普通民众不清楚超越者们付出多少努力,没有胜利者也没有失败者的结局又会在未来激发何等的贪欲。

小镇车站每天挤满眼巴巴望向远方的居民,班车走了又去,带来团聚的欢喜,带不走形单影只的愁绪。

兰波先生回来了,疲倦,神经质,战争改变了他,又似乎变得不多。收到丈夫藏到行李箱深处的异国珠花,看到父亲憨笑抱起学会说话的儿子,安妮终是笑中带泪拥吻上去。

“生活会好起来的。”傻姑娘憧憬着。

络腮胡青年眼含重获新生的热泪温声附和,亲亲老婆,又不时颠颠儿子。妈妈高兴,宝宝就高兴,小孩儿很快跟毫无印象的爸爸亲近起来,咯咯闹着要爸爸举高高,说什么也不肯下来乖乖走路。

亚历山大亲昵蹭蹭崽崽的鼻尖:“好,爸爸举高高。”

“阿蒂尔!”

妈妈生气了诶,小朋友鬼精鬼精地趴在爸爸肩头偷瞄妈妈。安妮无奈捏了把儿子滑嫩的脸蛋,瞧他卖乖着实可爱,好说歹说接过丈夫手头的行李箱,一家三口步行回到那个温馨的小家。

痛痛快快洗澡,勒紧裤腰带炮制大餐,小夫妻久别重逢枕畔私语。如果生活可以停在这一天就好了,然而生活不会为任何人和事停留它的脚步。很快,兰波先生以及陆续返乡的战友发现,他们的工作已经被移民抢光了,他们失业了。

简直匪夷所思,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去找老约翰要说法?”安妮吓了一跳,本想劝丈夫别去惹事,捏捏儿子的学费清单迟疑片刻,到底只是弱弱提醒,“不要打起来啊,你一个人吃亏。”

亚历山大整理西装领带,尽量温和地回答:“我知道,今天去市政厅的还有康奈尔、查塔姆他们。我们是正经的退伍军人代表,老约翰这回没法推脱。”

女人闻言小小松了口气,贴贴丈夫脸颊:“一切顺利。”

男人笑着应下,老伙计在楼下喊,他匆忙道别跑下楼梯,背影满满都是势在必得——一份工作,这要求不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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