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9 149(一更) 定论五铢

乔琰以指尖摩挲着钱币的表面。

在其上隐约的凸起, 很可能并不是造币所用的“范”,在制作的时候出现了什么不规则的形态,而是“五铢”二字的图样。

只不过在汉末时期的造币技术, 各方势力之间都存在着差异,所以在以范铸钱的时候,产生了文字不清的结果。

恰如东吴出土的墓葬之中, 真正属于吴国本土的钱币少之又少——

董卓如今所掌握的势力,也显然是在制作钱币上没什么本事!

但凡换个人处在董卓的位置上,都该当知道, 经济这种东西和民生切实相关, 绝不能轻碰。

这种小钱的发行所带来的弊病简直不必多提!

规范的五铢钱虽然因为各地铜矿的质量品类不同, 还会出现紫绀钱这样的变种, 可要知道,发行五铢钱,归根到底也是一种规范货币体系、减少私人铸造钱币的手段。

但小钱劣等量轻, 一旦大批量地投入市场之中,又通过兵力强制的手段以小钱自名的“五铢”去置换真正量足的五铢钱, 长安纵然没遭到董卓的劫掠之祸,也迟早会因为小钱贬值、物价飞涨的通货膨胀, 陷入可怕的局面之中。

乔琰一面庆幸于董卓此举, 是又给她增添了一个声讨的理由, 一面又不免为长安此时的情况感到忧心。

以卢植的刚烈,若非如今还有个保住刘协性命的理由,他绝不会屈身事董。

那么眼下让民生更趋于多艰的局面, 他恐怕是忍不住要开口驳斥的。

董卓现在还需要以卢植等人的存在,来证明自己手中的刘协乃是大汉正统,可谁知道明日又会如何呢?

“君侯在想卢公等人的安危, 和邺城那边收到铸造小钱消息之后的应对?”戏志才问道。

“不完全是。”乔琰摇了摇头,“前者着急也没用,而后者……董卓铸小钱,以天子之名发行,在早期必然可以让自己聚敛起一批财货,但归根到底乃是暴行,邺城那头只要以不变应万变就是赢了。”

袁绍因领青州牧和护驾建都于邺城的功劳,手下也聚敛起了一批谋士。

创业早期,这些人还远不到争功争派系的地步,正确的建议还是能给得出来的。

若袁绍也因为军粮不够充足,想出什么建议刘辩也另建起个货币体系的想法,十之八/九还是能被劝回来的。

她继续说道:“我是在想,董卓的小钱一造,也便等同于是告诉民众,只要手中握有兵权,就可以换来更多的铸币之铜,何止是关中,天下居民也必定觉得钱币不可信。一旦再有战事或天灾……”

戏志才的表情也不由肃然了起来,接话道:“布帛盐谷之类的保值之物,会成为以物易物的筹码。”

“我们得早做准备了!”

乔琰起身在屋中往复踱步,停顿下了脚步后方才开口说道:“缣可赎死,等同于金,是早年间就有的规定,可若是真让以物换物之风盛行,难免出现以次充好,秩序难立之景。”

譬如曹魏时期以沾湿的布帛混杂在干布之中,以劣等粟米掺杂在好米之中,哪怕严刑峻法,也难以完全遏制住这些人投机倒把的心思。

而自董卓小钱带来的粟值千金影响扩散开来,经历了曹魏代人的努力都只是勉强重新将五铢钱给推行起来,却没能将其中的弊病给彻底消除。

所以,越早划定一个规章制度越好。

董卓小钱的出现让她意识到,她是时候开始寻觅经济学方面的人才,以保并州在民生发展之余,还能有合适的经济体系并行。在此之前,她先定个最基本的标准。

“乔侯的意思是?”

乔琰笃定回道:“令并州境内的铸币官来见我,无论接下来战局如何,我方境内的铸币绝不能有任何的偷工减料。此外,将仍旧遵循五铢钱的惯例告知于州中百姓,如有境内劣等铸币——”

“追根究底问责!”

这个“追根究底”四字,在她口中说来,自有一番决绝凛然之态,足以让戏志才确认,这是乔琰此时提出的底线问题。

戏志才想了想,建议道:“既然如此,不如将先帝再拿出来当个理由用上一用吧。”

汉灵帝若是泉下有知,只怕都要觉得自己能被气活过来。

两个儿子变成了这等东西对分的状态也就算了,乔琰意图侵占凉州要打着先帝遗诏清君侧的理由,现在连坚持运行五铢钱货币还要打他的招牌。

天下哪有这等荒唐的事情!

偏偏他人已经死了,还是自己给出的那道诏书,也只有被抬出来当个幌子的份。

乔琰显然不会顾及到这位过世帝王的心情,只是“从善如流”地采用了戏志才的建议。

秉持大汉正统,绝不使用董卓小钱,坚决使用五铢钱——这理由简直是堂堂正正。

以乔琰在并州的信誉和声誉,连她都如此说了,除却一些特殊的交易,比如她和东海麋氏的资源置换这种情况之外,平头百姓之间的交易应当能固定在五铢钱的范畴之内。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乔琰就不需要面临问题。

以汉朝的生产力,铜矿的开采是很有限的。并州境内若只是寻常流通,目前的铜材铸钱还算足够,可一旦频起战争,需要以最快的速度购置到战略物资,这个数目就不太够了。

有些物资也不适合让百姓在生产富余后倾销于外,而要把握在州府的手中统一收购。

这就意味着,州府需要有钱。

所以她还得解决铜矿产量的麻烦。

在戏志才离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面前的大汉十州地图上。

并州的最北面一线,也就是后世内蒙古的区域,是有铜矿分布的,但这不是铜矿资源最发达的区域。

甘肃、新疆、西藏一带的西北边疆,以及云南这西南边陲才是!

前者正是凉州和大汉境外未曾归入国土中的不毛之地,后者则在益州的管辖之下。

而乔琰唯独有机会在此时纳入管控之下的只有一个地方——

凉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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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在金城的马腾和韩遂,正在为到来的光熹二年商讨如何御敌,却不知道他们已经因为凉州的又一资源,而让乔琰坚定了必须打出一场雷霆之战的决心。

身在邺城的袁绍同样不知道,乔琰又一次公开地表露了对董卓的谴责,也绝不是要倒向支持刘辩的一方。

早在前往长安的使者回返到并州之前,前去邺城送礼的麴义便已跟乔琰汇报了消息。

袁绍固然早收到了韩馥被乔琰扣押起来的消息,却还是抱有那么一丝期待地朝麴义做出了拉拢的举动,更是旁敲侧击地对其表达,如若他能转而投效于天子,起码不会像是在并州一样,只是个度辽将军麾下的校尉。

现在韩馥被乔琰扣押,麴义竟只能起到个送粗薄之礼的作用,何不来上一出弃暗投明!

也难怪袁绍没觉得麴义已经被乔琰给预定了。

送出自己的读书笔记作为给一位帝王的新年岁贡,纵然在情理上无可指摘,却也难免为天子所恶。

若这位登基还不久的天子想要表达对这份礼物的不满,或许还因为那骠骑将军的拉拢一事,并不会问责于乔琰,却极有可能对送礼之人论罪。

“袁青州说,这若真是个美差,也轮不到我头上来。”

麴义将这些情况都报与了乔琰知晓,便听她问道:“那你是如何想的?”

他是如何想的?

凉州人慕强的习性在麴义这里也有着十足的表现。

他往邺城行去,本以为就算新都初立,在各项名目的陈设上会稍显简陋些,但皇城搬迁,料来是按照仅次于洛阳的形制而来的。

却哪里想到,那邺城王都,别说是跟他见过的京师洛阳相距甚远,就连跟晋阳相比,也少了几分鲜活之态。

再一看天子的近卫军,麴义更是生出了一种荒诞之感。

这哪里像是什么正儿八经的近卫,分明是随同刘辩迁都于邺的贵族子弟在这儿组了个玩闹的阵仗!

再配上了两老弱残兵,当真是毫无王都禁军气象。

如此一看,袁青州也未免太不靠谱了。

不过麴义这个想法倒是稍微辱袁绍了一点。

他是要手握天子的大义来洗脱他在讨伐董卓期间的名声损失,又不是真要让刘辩拥有一支纵横邺城的铁骑。

真正的精锐他是绝无可能交到刘辩手里的,也早被他以讨伐青州黄巾的名义调度离开了邺城。

但袁绍的藏拙,更坚定了麴义选择投效于乔琰的决断。

在乔琰问出了那句话后,他也毫不犹豫地朝着乔琰屈膝而跪:“君侯若不嫌弃,麴义愿为君侯驱策!”

他也确实是有这个承诺效命的资本。

西平麴氏之中的一支,已在韩遂所占据的金城郡生活了数代,若要征战于凉州,麴义绝对是个合格的战将。

他与韩馥之间的关联,大概也早在乔琰强行让麴义一道参与讨伐董卓之战一事,而被撕扯开来了不少。

乔琰不怕这种出于“人往高处走”想法而投靠于她的部下,就像如今的吕布也未尝不是这种心态,只是因为乔琰所展现出的强势和给出的诱人筹码,才像是个被胡萝卜勾着往前跑的驴子。

一旦她正式进取凉州,可以预见到的是,如吕布麴义这样的人绝不会在少数。

这就是凉州并州的特色!

可那又如何!

英明的主公要做的是因势利导,将这些人捆绑在自己的战车之上,直到再也无法下车,而不是强求人人都上来就有着不可逆的忠诚。

麴义此时的效忠也让她足以确认,改变历史事件中出名的从一方转投向另一方的角色,令其对后者的招揽表现出直接的拒绝,也正是她糊弄系统刷出成就的有效途径。

乔琰伸手将麴义扶了起来,“你来看!”

麴义随同她行到后头的偏厅内便看到,此地的桌案上已经搭起了凉州的地形图,在其上,各色旗帜有着各种反复插拔的痕迹,只怕是就凉州的行军计划,她已经与手下的谋臣商讨多时了。

其中尤其醒目的一支旗帜,正立在安定郡的高平城上。1

以麴义的作战素养,不可能看不出乔琰的意图,不过此时显然不是谈论此事的时候。

“张从事为凉州降将,又只担负着若我能胜董卓、便为我劝他叔父来降的职责,姑且可以不予评说,如今在我麾下,彦材为北地郡人,文和先生出自武威,元固先生自武都、汉阳而来,安定郡有皇甫将军为援,唯独缺少的,便是了解凉州腹地金城郡的人手,麴将军若肯效力,正是补全了最后一块。”

“凉州地形繁复,羌人部落众多,若打无准备之仗,只会让并州这几年间的发展消弭于一战。”乔琰指着眼前这片狭长之地,在看向麴义的眼神中正是一派令他不由为之牵动的器重之意。“如今,临战之势可成了。”

被人视为空缺的最后一块拼图,这是何其荣幸之事!

哪怕明知乔琰早先就与盖勋承诺过,她会在今年四月发起对凉州的战役。可当最后一项备战准备正是他的时候,麴义这会儿哪里还顾得上什么韩馥。

正该为乔侯取下那韩遂的首级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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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人锁定为目标的韩遂,心中不知为何升起了一分危机感。

可他又转瞬压下了这种想法。

皇甫嵩此时屯兵于朝那县,距离他所在之处,还有起码六百里的路程。这几年间与汉军的交战,料来已经足够汉军意识到,深入凉州境内追击,一旦物资补给不及,又被羌族包围,到底是多可怕的事情。

如今董卓又手握天子于长安,不得不仰赖于他和马腾二人作为后方援助之屏障,让他何止脱离于叛军的身份,还可正儿八经地被人称呼为将军。

从董卓所在的长安,经由左冯翊通往朝那的山间谷道,同样能留意于皇甫嵩的动静。

所以皇甫嵩但凡有异动,他都能知晓异动。

要知道皇甫嵩也是领过左将军之职的,现在却是他韩遂这个左将军安坐金城,而皇甫嵩这位早年间的左将军,竟成了被人前后包抄的存在,许有灾劫临头。

这可真是——

大快人心得很!

那位并州牧就更不必多说了。

他与马腾二人在商讨完了对策后都觉局势稳妥,也早开始了庆祝之举,这会儿他们早不纠结什么前将军左将军的高下之分了,而是极有豪情地宣称,谁若能击溃皇甫嵩的队伍,便去同那董卓讨要车骑将军的位置。

在这酒过巡之际,马腾与韩遂敬了敬酒,说道:“乔并州,少年人罢了,连南匈奴都有不听指令者,还谈何进攻我凉州!”

那南匈奴的呼厨泉在子午岭东西游荡之事,早被羌人散骑报与了他们知晓。

只怕再有两月,他们都要在新起田垄上春耕了。

韩遂笑道:“不错!她若真能兵进凉州,我将这颗项上人头赔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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