俩人谈话间门突然被敲响,小二在外面喊,说是点的菜到了。褚长扶没有为难他们,趁着气氛很沉重,一时没人讲话让他们进来。
来的早,微微错过了饭点,后厨很闲,又提前打过招呼,还是这家的老客,经常光顾,店家很信任她。
一应材料和难炖的汤汤水水都是一早便上的锅,所以俩人也才进来不到一炷香的时间罢了,小二已经招呼着人一口气端来了十几道菜,不大的桌子登时被摆的满满当当。
对面的赢玉愣愣看着,似乎还没有从那些话里回神,那双漂亮的眼眸里光芒都不见了。
褚长扶能理解他,本来只是好心帮个忙,结果竟然发现还要牺牲这么多,是她也要傻眼许久。
假设不含坏心,那么赢玉做的那些事就另有含义了,比如想帮她。
助赢明逃婚,是因为赢明惦记她的家产,她知道,且不介意,联姻联姻本来就是双方各取所需,有得就有失。
但赢玉不晓得,把人弄走了,结果发现她还要去寻旁的家族继续联姻,怕她被骗,干脆自己上?
他自己不会惦记她的东西,也不会做不利于她的事,少年心中比谁都清楚,可能觉得他比那些掺杂了利益和乱七八糟想法的人更合适当联姻对象,于是吵着闹着,找赢伯伯要娶她,还编了许多非她不可的谎话?
至于说喜欢她,她觉得不太可能,因为赢玉早就说过,这辈子只娶他的剑,他的剑是个死的,不会喜欢任何人,也不会被任何人喜欢,独属于他。
身为开元大陆第一天才,他的私事被人格外关注,不止一次被问起,少年嫌烦还曾恼怒的说,不娶剑娶你吗?
那人是个男的,说娶剑有什么意思,不能玩不能乐呵,守着剑要孤单寂寞一辈子,少年烦躁地拉开衣襟狠怼了他,叫他瞬间涨红了脸。
很早之前其实她就有一种感觉,赢玉怕是要孤老终生。
别看他外表不显,实则心高气傲,俯视众生,看不上所有人,这个所有包括男人,女人,老者,孩子。
年少轻狂被他表现到了极致。
她也并不觉得赢玉有喜欢她的理由,就因为她帮过他,养过他吗?
那老嬷嬷养的更久,照顾的也更久,要爱不是先爱她吗?
就算她死了,赢玉‘为爱’也不会再看上别人。
所以喜欢她纯属无稽之谈,只是想报恩而已。
少年是个记恩不记打的性子,老嬷嬷人走了,但是留下过一本簿子,上面记载了赢玉之前的事。
调皮,经常上蹿下跳闹的鸡飞狗跳,还吵着要找亲生父母,老嬷嬷为了阻止他,不知道打断了多少棍子,腿都敲折了,少年依旧念着她的好,从未觉得有什么。
因为养过他,对他好过,所以做错事惩戒他,是他该受的。
少年其实想法很正,黑白分明的很,是黑,他下手狠辣,是白,他也不沾不碰,只对付恶人。
还讲理,白天不让他杀的那些人,只要能说出理由来,他就不动,说不出又叫他看到为恶的一面,怎么都不可能放过。
可能是小时候被欺负的太多,看不得有人做坏事,坏人在他眼里就该死。
因着不记仇,她仔细琢磨了一下,应该也是不计较她曾经做的那些,勉勉强强算是他的恩人。
他可能想着,反正也不会再娶其他人,他‘妻子’是谁,有没有,都无所谓。
抱着这样的想法,以为只要跟她联姻,解了她的忧愁就好,过后他继续东奔西跑,去世界各地打架,一点不影响。
没想到吧,帮个忙还有被人占便宜的风险。
褚长扶瞧见他整个人都变得迟钝许多,慢吞吞矮下身子,捡起自己的剑,搁在一旁靠在墙上,空出手拿了筷子,去夹离他有些远的红烧肉。
还小的时候他确实最喜欢这个,第一个夹褚长扶并不意外。
啪!
红烧肉在半空中时掉了下来,砸在桌子上,溅起些汤汁来。
少年自小就是节约惯的,并没有嫌弃掉在桌子上,毕竟从前捡过地上的,拍了拍灰继续吃。
桌子很干净,上菜之前小二还特意施了净术,表面光滑散发淡香,说它是个盘子也不过分。
竹箸动了动,又将那块肉夹住。
啪!
肉又掉了。
他还不死心,再次尝试,第三次结果还是一样。
褚长扶微微有些抱歉。
看把人家吓得,筷子都使不好了。
她应该体贴一点,等他吃完饭再讲这些惊世骇俗的话,让人家好好享受这顿美食。
饭菜都是跟着他小时候的口味点的,他应该很怀念,本来应该大快朵颐,现下手抖的筷子都拿不稳。
褚长扶将离自己这边近的红烧肉端起来,跟他那边一个青菜换了换。
赢玉是食肉动物,肉吃的比较多,菜少,等他先把喜欢的吃完再把青菜换回去就是。
赢玉迟缓的反应过来红烧肉到了自己跟前,手收回来,用筷子扎了一块肉,勉勉强强送到嘴里。
这次褚长扶知道了,等他一口嚼的差不多才开口,“其实也不用这么担忧,一开始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会给你一个慢慢缓和的时间。”
她打了个比方,“比如先牵手,等你适应了再做别的,你不愿意的话,也可以不那么亲密,只要在人前不要对我摆脸色,爱答不理就好。”
“联姻联姻,顾名思义,对双方都有好处,我也不会让你吃亏。”她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我褚家如今的情况你应该也看到了吧,这么大的产业就是个诱,引得无数人垂涎觊觎,每天都有许许多多的麻烦,相当于天天都有架打。”
几乎肉眼可见赢玉那双眼闪了闪,光芒重新回到少年清澈干净的眼睛里。
“真的?”他期待的问。
褚长扶回答的很肯定,“你今天不是见到了吗?”
赢玉想了想,是哦,今天确实处理了不少人,有小杂鱼,也有几个厉害的,他在玄天宗都不能这么恣意的出手,因为没那么多对手。
只有时不时去参加大大小小的比赛和试炼才行,不是天天都有的,有时候一年半载一次,有时候小几个月。
每天都有架打,还能跟褚长扶在一起。
我果然是在做梦。
“我的要求不高,私底下如何随便你,只要明面上有人数落我种种不是的时候你能出头就好。”
“平时无论我们在家打架也好,吵架也罢,即便是在冷战,到了外面你也要亲切的喊我夫人,只要我不无理取闹,挽你的手,给你理衣裳擦汗,甚至是……亲你,你都不能拒绝。”
啪!
赢玉手里的筷子又不稳了,夹掉了一块肉。
褚长扶:“……”
她扶了扶额,知道赢玉年纪小,对这方面接触的不多,也没想到他能单纯到这个地步。
亲一下都不行吗?
她已经尽量委婉,少提少做他这个岁数不该有的,比如双.修之类的,他还这么介意?
她刚想再退一步,其实也不是必须要亲,只是想表现的亲热些,彻底粉碎那些人有的没的幻想,既然赢玉不想就算了,她换种方式便是。
张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赢玉小声道:“……哦。”
‘哦’的意思是说,他知道了,而且接受?
褚长扶松了一口气,继续谈,“我还有个要求,假如我不小心死了,或者我天赋不够,修为追不上那个杀我全族的人,我希望你能替我褚家一族报仇。”
她深吸了口气,“那个人很强,将来等你成长起来,他会是你一个不错的对手,反正都要练手,不如找他。”
“不会让你白干的,只要你能杀了他,我死后褚家算是彻底没了,那些资产和天材地宝都归你,你就是继承人,我没死那些东西也归你。”
“从现在开始,你所有修炼上所需,我也可以承担一部分。”她目视赢玉,“条件还行吧,你没有吃亏吧?”
她还记得赢玉那个性子,会偷偷地算自己有没有吃亏。
赢玉抿了抿唇,避开了她的视线,“仇我会帮你报,但是你的东西,我不要。”
他声音别扭,手底下的筷子也戳了戳碗里的肉,“我有,用不上。”
褚长扶蹙眉:“你确实暂时不缺修炼资源,但是以后呢,等你修为越来越高,玄天宗都养不起你的时候怎么办?”
“玄天宗确实厉害,但不是专门做生意的,在赚钱这方面不算太出色。而且要养的人很多很多,其中不乏天之骄子,就算你最特殊,也只是占有的比别人多而已,玄天宗在给你资源时怎么也会有点顾虑,我褚家现如今只剩下我,只要你需要,我都可以做主。”
这话她说的很自信,也是实话,她就是褚家现在的当家人,可以动用族内一切资源。
那个凶手大概跟褚家有恩怨,杀了人抢了褚家宝库就走。然而褚家并非只有一个宝库,就像兔子有几个窝一样,褚家也狡猾地设了好些藏宝阁。
有些被找到,有些隐藏的太深逃过一劫,还有些不在褚家,布在其它神秘且遥远的地方,只有任意门能找到。
道器任意门一直都在她手里,也就是说,除了她没人知道在哪。
万年的积蓄,再加上外面那些矿脉和产业,养她绰绰有余,养整个赢玉有些困难,跟玄天宗合力,养半个还是不成问题。
赢玉还是摇头,“我不要那些,但是我也有两个条件。”
褚长扶意外地挑了挑眉,“你说。”
“第一,”赢玉表情很认真,“从现在开始,但凡你能接触到的打架,只要有,都必须要带上我。”
这个要求不高,在他提的时候,褚长扶脑海里一闪而过‘打架’两字,果然就是。
她点头,算是答应了,同时有些好奇赢玉第二个要求。
第一个能猜到,第二个是完全不晓得。
赢玉又支起了一根手指头,“第二。”
他语气郑重其事,“你要对我好。”
顿了顿,又加了一句,“像小时候一样,很好很好,什么都想着我,给我买糖葫芦和饴糖,还有其它的。”
褚长扶提着的一颗心悄悄地落了地,“好。”
到底是小孩子,这要求提的,一点难度都没有,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买糖葫芦和饴糖,能花去多少钱?明明自己也可以买,想要多少买多少,居然以这个为要求,褚长扶没想到。
可能也是没人真心对他吧。赢玉如今这个身份,实话实说接触他的多多少少含着利益,他应该感觉得到。
赢伯伯赢伯母的小心翼翼,赢闵赢明的讨好,周围人的阿谀奉承,要说真诚实意对他的,没几个。
或许他要的就是那颗真心,像小时候一样,即便他什么都没有,也依旧对他好。
褚长扶心里有底了,“不管你将来如何,是继续高飞,还是一落千丈,就凭你今日敢答应,他日无论怎样,我都会对你好。”
赢玉怔怔看她,半响嘴角勾起一抹由衷的笑来,“你褚家的仇敌,只要我不死,绝对会帮你报。在外面你就算打我骂我,我也不还手。”
褚长扶:“……”
虽然但是,打他骂他是不是夸张了些?她为什么要打他骂他?
不过这也代表了他的态度,把这事当回事,她的话当真。
褚长扶欣慰地笑了笑,“共勉。”
俩人就这样,在这个简陋的屋子里,饭桌上达成了协议。
她有两个条件,赢玉也是,貌似很公平。
其实她还是觉得赢玉亏了,毕竟他只是来帮忙的,牺牲的比她多了许多。以后尽量补偿他吧。
像他希望的那样,对他好,很好很好,像小时候一样。
“我们先来试试吧,”协议是达成了,接下来该实践了,“免得你以后做不到。”
褚长扶有些担心他这么纯洁干净,到时候别说亲他,怕是连拉手都不行,一动他,他适应不了,当即甩袖离开,丢人的是她。
赢玉一噎,差点呛到,他咳了两下,把嘴里的肉咽下去才好了些,一双宛若星辰地漂亮眼眸望过来,很是单纯的问:“怎么试?”
褚长扶喊他,“你把手伸出来。”
言罢自己的手倒是先举到了半空中,五指分开,是一个要握的手势,“我们先从拉手开始。”
赢玉指尖一颤,筷子险些脱手而出。他想了想,将竹箸搁在瓷架子上,捋起袖子,露出修长白皙的手。
曾经他的手比褚长扶小,才到她第一节骨的位置,如今比她的还多出一节似的,大了许多。
能把她的整个包起来。
赢玉想起那些有的没的,被嘲笑指头短,手肉乎乎的过往,再对比一下现在,嘴角不自觉勾起。
他和褚长扶一样,五指张开,刚要去握空中那只手,那只手已经先行一步,从他指尖穿过,五指与他的交错,一插到底,跟他十指相扣。
赢玉望着空中相握的手,注意到那个手势,是个轻易不会散开的握法,很紧很紧。
褚长扶微凉的体温从那边传来,至相贴的地方送进无尽凉意,抚平了他血液里天然的躁,叫平日里叫嚣厉害的‘东西’平静下来。
很早之前他就感觉到了,褚长扶属阴,无论是修炼的功法,还是旁的,就像夏日最炙热的时候一块万年玄冰,叫他只要靠近心里都会生出舒服的意思。
小时候最喜欢在她怀里,被她抱着或者背着,不用去打架,也无需特意散自己体内的热,就那么自然而然的没了,能平静而惬意地窝在她怀里睡上一个难得的好觉。
赢玉视线从俩人交握的手上,移到褚长扶脸上,忽而从她黑白分明的瞳子里瞧见自己此刻的模样,耳朵尖竟微微地红了。
他一愣。
原来他不是不会红,只是没到时候而已。
还是会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