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二十四章(二更)
梁暮秋到的时候, 梁宸安和杨思乐正紧挨着站在一起,对面是刘晓辉和他母亲。
见到梁暮秋,刘晓辉母亲连珠炮似的, 又把刚才电话里老师的话跟梁暮秋说一遍。
“我家孩子最近老偷偷摸摸去我屋, 我就悄悄观察,看他要干嘛,发现原来是去拿金豆豆。过年嘛,亲戚不爱给压岁钱,给孩子买金豆豆图个吉利好玩,都是我给收着,我就看他抓了一把塞口袋里不知道要干嘛, 送他来学校之后我特意没走, 结果就看他去墙根底下,把一把金豆豆都给了这个小孩。”
刘晓辉母亲一指杨思乐,杨思乐条件反射地缩起脖子,低着头不敢出声。
她又去扯刘晓辉:“你说, 是不是他们俩要替你写作业你才把金豆豆给他们的?”
刘晓辉光哭不说话。
“哭什么?”刘晓辉母亲一巴掌拍在他后背, “是你就点头!”
刘晓辉不敢再哭,眼眶包着泪点了点头。
杨思乐立刻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朝他看。
“你看这一把金豆豆, 值不少钱呢!”刘晓辉母亲越说越激动, “这不是明抢吗?”
梁暮秋并没有轻信对方说辞,走到梁宸安面前蹲下, 看着他轻声问:“冬冬, 是这样吗?”
梁宸安回视梁暮秋, 睫毛轻轻眨了眨, 却抿着嘴不说话。
杨思乐忍不住说:“明明是刘晓辉自己求我们给他写作业,说他想上宣传栏, 也是他自己说有金豆豆,还吹牛说他家有好多,要不然谁知道他有金豆豆?”
刘晓辉母亲急了,又往刘晓辉后背重重地拍一巴掌,刘晓辉瘦小的身板一晃,差点没站稳。
“是不是真的?是你自己要同学帮你写作业?”
班主任忙把她拉开,先安慰刘晓辉,让他不要哭,接着又把梁暮秋拉到旁边,递给他一份作文,小声说:“我怀疑这不是梁宸安第一次帮同学写作业了,你看这篇作文,虽然是杨思乐的笔迹,但真不像他写的。”
梁暮秋一目十行扫过,那篇作文写的是中秋吃火锅。
他朝梁宸安看去,梁宸安垂着眼,小脸绷得死紧,依旧沉默,既不反驳也不辩解。
班主任看梁暮秋脸色不好,也不想事情闹大,何况梁宸安一向聪明懂事,从来不惹事,于是做起和事佬,同时对两位家长说:“孩子们都还小,对金钱没有太多概念,可能也没想那么多。但无论是许诺报酬让同学帮忙写作业,还是接受报酬帮同学写作业都是不诚实的行为。”
这话相当于双方各打五十大板,刘晓辉母亲看起来并不服气,但忍住了没说话,擡起手就又要往刘晓辉后背拍一巴掌,看着刘晓辉耸动的肩膀又把手放了下去。
梁暮秋请求班主任先不要跟杨阿公说这件事,他解释杨阿公有高血压,知道了怕对身体不好。
“您放心,我把两个孩子领回去,一定好好教育。”
梁暮秋现在也算半个同事,班主任便答应了。
离开老师办公室,梁暮秋走在前面,步速很快,路上一言未发。到小院门口,杨思乐想偷溜回家,被梁暮秋发现,喊住他说:“乐乐,你过来。”
梁宸安不由同杨思乐对视一眼,同时嗅到梁暮秋语气里的风雨欲来。
另一边,厉明深一早处理完工作就从寰旭出发,去赴一场私人邀约。
他本想推掉,但对方是勖照平生前好友,生意上也有往来,不好拒绝。
周文在前面开车,厉明深坐在后排,路上时给大宅打了个电话,菁姐接的,说厉环跟厉玦的老婆出国散心去了。
中秋那晚不欢而散,厉明深没再回去过,厉环更不会主动打电话联系他,连出国这种事厉明深都要从家里阿姨口中才知道。
厉明深闻言没说什么,嘱咐几句就挂了。
手机在掌心翻转,他点开通话记录,并没有错过的来电。
梁暮秋果然如他自己所说,还真是不会打扰他。
厉明深勾起嘴角。
车往城郊方向开,很快抵达一处私人庄园,依山傍水,风光很是秀丽,一大半都被绿植覆盖,呼吸间都能感受到浓郁的草木清新。几栋豪华别墅散落其中,还有可供娱乐消遣的高尔夫球场丶装饰奢华的宴会厅以及一座地下酒窖。
厉明深却想起小梨村静谧的山色和连片的民宅,面对这些人为堆砌的场所竟觉得不习惯。
厉明深到时,庄园的主人郑天厚正坐在水库边钓鱼,听到脚步回头,热络地喊他“明深”,又问他有没有兴趣。
厉明深对有钱人的爱好通通无感,比如高尔夫丶垂钓丶越野,所谓修身养性在他看来不过是浪费时间。
但他还是装出很感兴趣的样子,说:“当然。”
厉明深脱掉西装外套,正准备交给周文,郑天厚的女助理忽然上前,主动从他手里接过外套,同时对他盈盈一笑。
厉明深不动声色投去一眼,颇有风度地道句“谢谢”,接着便挽起衬衫袖口,走到郑天厚旁边的空椅上坐下。
很快有人拿来一套渔具,厉明深挂上鱼饵,利落地抛竿,鱼饵沉下水面,荡起细微的涟漪。
郑天厚转头看他,笑道:“看来你是行家。”
厉明深谦虚道:“在您面前还称不上。”
两人就这么坐了一上午,郑天厚不说话,厉明深也不主动。他运气不错,中午时钓上来两条十斤左右的鲤鱼。
郑天厚说:“不错嘛,看来你还是谦虚了。”
厉明深表情淡淡:“运气而已。”
郑天厚不着痕迹地观察着厉明深,这会儿烈日当头,厉明深不急不躁,比他还能沉得住气,可不只是简单的运气好。
就在这时,郑天厚的鱼竿也猛地往下一沉,他立刻向上提,一条花鲢破水而出,立刻有人用网兜捞上来。
那花鲢足有成人手臂长,目测至少二十斤,郑天厚大笑:“我的运气也不错。”
水库旁就是餐厅,郑天厚让人把那条花鲢送到后厨,交代厨师做全鱼宴,鱼肉切薄做鱼生,鱼皮油炸撒上花椒,鱼头鱼尾红烧,鱼骨炖汤下面。
郑天厚这人重享受,餐厅分中式西式,这一餐是在中餐厅吃的,小桥流水雕梁画栋,无一处不精致。
周文没来过这种地方,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一条鱼好几种做法,品尝时自然要配不同的酒。
郑天厚的助理是个明艳美人,一身紧身的裙装展现出了傲人的曲线,款款起身走到厉明深面前,要给他倒酒,被厉明深擡手虚虚地挡了一下。
厉明深并未看她,只对郑天厚说:“今天还有事,就不陪您喝了。”
郑天厚也不勉强,玩笑道:“那你没口福喽。”
厉明深想起桂花梨子酒,微一扬唇,道:“那可不一定。”
女助理回到座位,悄悄问周文:“你们老板有主了吗?”
周文低头光顾吃,冷不防被问,差点噎到,忙咽下嘴里食物,连连摇头。
厉明深有没有主他可不知道,但他可是有女朋友的人,于是悄咪咪把椅子往旁边挪了挪。
女助理笑了笑,优雅地端起酒杯呡了一口。
周文看着厉明深跟郑天厚应酬,一边佩服自家老板在任何场合都游刃有馀,一边又觉得厉明深这段时间似乎是有些不同。
上次开视频会,有眼尖的人发现他坐在一张明显跟他本人性格不搭的沙发上,那张沙发色彩明亮,上面摆放着一看就质地柔软非常舒服的靠垫,绝不会是厉明深的品味。
答案只有一个,他那时不在自己公寓。
周文光应付工作就焦头烂额,没脑子去推理这些,都是忙里偷闲在旁人八卦时听到的。
正想着,他听见郑天厚说这个厨师是他特意请来,尤其擅长做鱼,轻易可吃不着。
厉明深夹起一片鱼生,那薄薄的一片晶莹剔透纹理分明,刀工确实精湛,他配了蘸料,不紧不慢地咀嚼,口感也的确鲜美细腻。
厉明深擦擦嘴,忽然问郑天厚,能不能借他的这位大厨一用。
郑天厚有些意外。
当年勖照平忽然离世,厉明深越过勖明昭接班,寰旭多的是人不服气,他原以为厉明深会来找他帮忙,摆好条件等厉明深上门,没想到厉明深咬牙硬是扛了过来,就是那时让郑天厚见识到了他的手段和狠心。
郑天厚挑挑眉毛:“当然可以。”
厉明深叫来大厨,问他钓上来的那两条鲤鱼还在不在。
大厨说还在厨房,厉明深便对着一桌菜问:“能不能也做成这样?”
大厨说可以。
“那请帮我照做一份。”厉明深道,“做完了麻烦帮我打包。”
女助理不由好奇,据她观察桌上的菜厉明深并没有动几口,插话问:“厉先生要带回去自己吃吗?”
“不是自己吃。”厉明深说,“我送人。”
“送人?”郑天厚来了兴趣,“什么人?”
“一个……”厉明深停顿几秒,眼中滑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情愫,淡淡说,“朋友吧。”
郑天厚有些意外,很快笑道:“我还想留你住一晚,看来是不用了。”
鱼做好,装在保温箱里,一餐饭也近尾声,厉明深顺势提出告辞。
郑天厚见他越到后来越频频看表,显然心不在此,便没有挽留,站在餐厅门口目送他坐车离去。
女助理站在旁边,看着远去的汽车,语气微酸地说:“郑先生想招他做乘龙快婿?恐怕您要失望了。他这大半天都没正眼看过我,我猜他应该不喜欢女人。”
郑天厚只一个独生爱女,曾经非常羡慕勖照平有两个儿子,勖明昭个性温和但魄力不足,厉明深虽然年轻却性格沉稳,能力也更胜一筹,他的确动过念头。
他哼道:“喜不喜欢有那么重要吗?你看他分明不喜欢钓鱼,还不是稳稳当当陪我坐了一上午?”
厉明深私生活干净,找不出污点,今天这顿饭算是考验,厉明深表现得无可挑剔。
但郑天厚高兴不起来。
眼看厉明深的车消失在路尽头,郑天厚转身往回走,边说道:“上次他大哥的葬礼你又不是没跟我去,他什么表现你没看见?”
厉明深全程表现得都很平静,甚至到冷漠的程度,郑天厚一个外人看着都觉得心寒。
“我也算看他长大,自问对他还算不错,他对我也不过应付而已。”
这样的人,即便再优秀他也不可能舍得让宝贝女儿嫁过去。
但叫郑天厚意外的是,厉明深在让厨师做鱼的时候,倒是表现出了罕见的温情,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但郑天厚看得分明。
他顿时好奇,厉明深那一车菜到底要送去哪里。
暮色渐渐四合,璀璨的晚霞照进了小院,也照在梁暮秋含着怒气的面庞上。
回小院后,他先让两个小孩反思,自己也喝口水冷静冷静。
帮关系好的同学写作业,梁暮秋小时候也干过,同学表示感谢也请他吃过烤串或者饮料。
如果梁宸安只是帮杨思乐写作业,梁暮秋可能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先让这件事过去,等找个合适机会再跟小孩好好聊聊,他这种行为看似是在帮杨思乐,其实并不是。
可一旦涉及钱,整件事性质就不一样了。
梁暮秋不得不正视起来,而让他想不通的是,梁宸安并不缺钱,平时的零花钱,过年的压岁钱,他都让梁宸安自己保管,平时想吃什么想买什么也几乎有求必应。
他想不出梁宸安这么做的理由,这让他难以理解,也难以接受。
梁暮秋告诫自己要理智,不能冲动伤到梁宸安的自尊心,等平复地差不多了才走过去,问两个小孩为什么要这么做。
梁宸安低头不吭声,杨思乐偷瞄他一眼,也不说话。
“行,都不说话是吧。”梁暮秋道,“那就继续站着吧。”
半小时后梁暮秋又去问一遍,还是没人吱声。
平复的火气隐隐冒头,梁暮秋的语气已经不像刚才那么温和了:“不说就继续站!”
梁暮秋坐在厨房,透过窗户看院子里的两个小孩,又等半小时,起身过去问:“知道错了吗?”
梁宸安依旧一声不吭,倒是杨思乐承认地飞快:“错了错了错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imsorryimsorryimsorry!”
梁暮秋:“……”
梁宸安:“……”
梁暮秋接着问错哪儿了,杨思乐又说不出来,馀光拼命冲梁宸安使眼色。
围墙那头传来杨阿公的声音:“小秋,乐乐是不是在你那儿啊?”
梁暮秋起身走到墙边,喊话说:“在的阿公,我跟乐乐说两句话,待会儿就送他回去。”
杨思乐心想完蛋,开始扯梁宸安的袖子。
“你说句话啊冬冬。”杨思乐闻着隔壁自家传来的饭菜香,急得快哭了,“我好饿,我快站不住,我要晕了!”
梁宸安还是不开口,一脸倔强地朝梁暮秋看去,正好梁暮秋回头。
看着梁宸安的眼神,梁暮秋忽然意识到,梁宸安这是根本不觉得自己有错。
梁暮秋一直觉得教育孩子靠武力行不通,再加上梁宸安早産,从小没有母亲,梁暮秋对他只有疼惜,所以梁宸安长这么大他从来没动过手,但他今天忽然觉得好好说并不管用,梁宸安这回是不打不行。
地上正好有根小树枝,梁暮秋抄起来就往回走,把杨思乐吓得赶紧捂住屁股。
梁宸安的确没觉得自己有错,他帮杨思乐写作业,这样杨思乐就有时间照顾杨阿公,这叫朋友之间相互帮助。他帮刘晓辉写作业,刘晓辉给他金豆豆,这叫用自己的双手获得财富。
两样道理都是梁暮秋教他的,他为什么会错?
当然还有一层原因,他挣到钱,梁暮秋压力就能小一点,杨阿公也不用那么辛苦。
梁暮秋黑着脸,周身萦绕杀气,梁宸安腿肚也哆嗦,但他坚信自己没错,骨子里继承自母亲的倔劲儿上来了,就是不肯服软,闭着眼准备好跟小树枝来个亲密接触。
电光火石之间,梁暮秋搁在石桌上的手机响了,梁宸安唰地睁开眼,就见梁暮秋整个人忽然跟定住似的,而那万丈怒火也咻得熄灭。
梁暮秋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赶紧拿起手机点接通,接之前还清清嗓子,开口时语气更是不自觉变得温柔。
“快到了?怎么不提前跟我说,我去村口等你。”
“不麻烦,我反正没什么事。”
挂了电话,梁暮秋站在原地,忽然对着屏幕笑了一下。
那笑如春风般和煦,梁宸安却心头一颤,扭头看了杨思乐一眼。
“看什么?”
下一秒梁暮秋又变脸,小树枝往桌上一抽:“谁准你们交头接耳?都给我站好,站直了!我现在出去一趟,你们俩好好想想怎么把这事解释清楚!”
梁暮秋说完便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回来,站在風雨文学的玻璃前对着抓了两下头发,紧接着又匆匆忙忙走了,手里还攥着那根小树枝。
脚步声渐远,直到听不见,杨思乐才敢说话,声音小小地问梁宸安:“秋秋怎么了啊?他为什么笑啊,笑得我好害怕。还有他为什么拿树枝出去,他要打谁啊?”
“……不知道。”
梁宸安心里也嘀咕,心想梁暮秋怎么一会儿笑一会儿凶的,该不会被他气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