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3章 过去

秦桓坐在榻上,伸出手摘下他发间落着的一枚杏花,道:“真想回到那时候,至少我们……”

说到这里,又停顿了下来,他收回视线,微微垂下眼帘,不动声色的握紧手指,将那枚杏花收在掌心中。

苏清朗望着他沉默片刻,才扬唇笑道:“今儿是怎么了,明明是个好日子,却一个个的出来伤春悲秋,追溯往事。”

见秦桓沉默不语,他又接着说道:“我今日才跟一人说过,此时此地,就该活在当下,展望未来,一转身却又听你说这种话,还是说,秦少爷当真病得厉害,脑子已经糊涂了,说话做事怎得跟个姑娘一样,越发的矫情?”

秦桓没有接话,听着他的奚落,只是无奈的一笑,淡然的唇角边含着些许苦涩。

又听苏清朗道:“对了,相爷准备让我找梅柳生策反,不知他究竟是什么背景?”

秦桓摇了摇头,回答道:“我那日是第一次知道这个人存在,也曾让人查过他的来历,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

苏清朗哦了一声,道:“家世干净,背景普通,如此说,这个人倒是有几分可信了?”

秦桓又摇头,咳嗽一声道:“不全然是,有时越是看似简单的背景,却越是有着复杂的内情,先前我派出去的那些人,有好几个死在他的手上,你想一想,若只是普通的书生,被人无意间撞见行踪,岂会不问缘由,动手杀人的?”

说着,越发觉得不对,他停顿下来,抬头看向苏清朗,神情逐渐转为心虚,试探的道:“清朗……”

苏清朗坐在床榻边,面上保持着温雅的微笑,道:“说,继续说,我听着呢。”

秦桓被他噎了一下,自知理亏,低下头道:“抱歉,我不该派人跟着你的……”

苏清朗依旧笑着,好似从来不曾放在心上,道:“我知你是为我好,担忧我的安危,既是如此,又何必道歉?”

苏清朗就是这样,真正生气的时候,从来不会表现在脸上,而且越是不高兴,看着就越是平静淡定。

秦桓没有接话,果然又听他说道:“我苏清朗长到二十三岁,还从来不曾被人这样关心过,当真荣幸至极,要不这样,我直接辞了官职,让秦少爷拿条绳子将我拴在腰上,不必再让府中的兄弟来回奔波,倒也省得麻烦。”

世上之事大抵如此,老鼠怕野狼,野狼怕大象,大象反过来又被老鼠踩在脑袋上。

苏清朗在秦丞相的面前卑躬屈膝,恭恭敬敬,却能准确把握秦桓的七寸,几句话将他收拾的服服帖帖,动弹不得。

秦桓是谁,丞相秦翦的儿子,要星星不给摘月亮,即便是想取他的一条老命,秦相爷也会眼也不眨的交到他手上。

是以整个局势轮回下来,苏清朗到底还是最大的赢家,有秦桓在,有些时候,他的所作所为,竟连秦相爷自己都无可奈何。

秦桓一直沉默无言,等他发泄完,才低声道:“抱歉,你若是不喜,我便把他们撤回来,只是那个梅柳生,你还是小心些为好。”

原来那日,苏大人要在风雨亭相亲,秦少爷得到消息,担心苏大人的安危,便让府中的护卫跟着,顺便跟他报备相亲的进程。

没想到,有几个护卫在林中潜伏时,却无意间遇到个墨衣书生,以及书生身边的护卫,那名护卫年方不过十五,武功却是很高,见他们鬼鬼祟祟躲在暗处,还以为刺客想要对自家公子不利,直接拔出剑来斩杀了其中的四五人。

双方发生冲突,到最后才发现其中的误会,梅柳生未免他们通风报信,横生枝节,于是提剑去追,却在桃林中遇到了苏清朗。

听到秦桓的叙述,苏清朗心中愈加迷茫,其实他对梅柳生的印象,从相遇开始就如雾里看花,始终不太明白。

背景普通到寥寥数语的山野书生,带着一名护卫来到皇城,在毫无助力的情况下,一头扎进朝堂权势的风波中。

他想要的是什么,他想做的,又是什么?

正想着,又听门外的小厮道:“公子,相爷派人传话说,待会儿过来看您。”

苏清朗听了直撇嘴,这个秦翦,对自家儿子就如同看蛋的母鸡,当真是一刻也不离。

他苏清朗虽然色胆包天,但也不是饥不择食的黄鼠狼,更没将这颗色胆放在他儿子的身上。

况且自己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以秦桓那“虎背熊腰”还学过武的身板,以及从进门开始,到现在一直拉着他不放的手,即便会发生什么不可描述的事情,也是他们的处境颠倒过来才是,他都不担心,这个秦翦,到底在担心什么?

想到秦相爷是有多么反感自家儿子与他厮混在一起,苏清朗很识时务的收回了自己的手。

他站起身来,向秦桓道:“既然相爷来此,我也不便再留,你好好养着,我过两日再来看你。”

见苏清朗要走,秦桓甚是遗憾,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道:“好。”

苏清朗转身离开,将要迈过门槛的时候,却听秦桓突然开口:“清朗……”

他顿了顿,才缓缓说道:“我知过去于你而言十分不易,即便我有心弥补,只怕你也不愿再面对,可是我还是想与你说上一句,若你当真愿意放下过去,活在当下,我希望在那个未来里,有我一直陪你。”

苏清朗静默无言,良久,才侧目看向他道:“秦少爷果真是病得糊涂了,说话越发矫情,简直酸死个人……”

迈步走出房间,行走在府中的小路上,头顶的杏花开得热热闹闹,苏大人的手中握着折扇,对于周围的景致恍若未见。

原本精致如玉的面容中,此时不见昔日轻佻的风情,一直面无表情的失神,眉宇间似乎还含着那么一丝冷意。

万玉贞与秦桓的话,至今回荡在耳边,一字一句,宛如水滴,敲在他的心扉,荡开圈圈涟漪,悄然蔓延在心底。

又如一柄柄带着锋利的刀子,捅进他的胸口中,绞了又绞,将一颗心割得七零八碎。

苏清朗捂着心口,只觉那里微微生疼,他不由失笑,无奈的摇了摇头。

原本以为不过是看了一出闹剧,没想到剧中有情,情入心中,搞得他现在也和万玉贞一样,脑子进水发神经。

转身越过一丛树林,正想从侧门离开相府,却见秦翦向这边走来。

他站住脚步,向他拱手施礼:“参见相爷。”

秦翦瞥了他一眼,嗯了一声,问道:“桓儿如何了?”

苏清朗站直身体,回答道:“刚刚吃过药,再歇息两天,估计就没事了。”

秦翦又嗯了一声,看那个样子,也没打算再与他寒暄,只道了一声:“回去吧。”

顿了顿,又道:“梅柳生的事儿,你多费些心。”

说完,便绕过苏清朗,朝着自家儿子的阁楼走去。

苏清朗立在原地,转身向他的背影施礼,答应道:“是。”

再抬身时,却见秦翦已经走远了,他静静站着,望着远处离去的背影陷入沉默。

一道清风拂过,撩起了他的衣衫,带着初春料峭的阴寒,他抖了一下,回过神来,静默片刻,将视线转向眼前的庭园。

此时太阳落山,为天边的云彩镶嵌了一道金边,夕阳漫过飞檐,落在杏花上,宛如回到多年前那个冬日的傍晚。

他们四人坐在亭中,雪后初晴,天气阴冷,某人抢了某人温好的酒喝,某人又拿走了某人刚刚剥好的螃蟹。

追追打打闹了半晌,最后都筋疲力竭的趴在桌子上,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总归大家都拍着桌子笑得前仆后仰。

还记得那时候,他说:“我这园子刚刚建成不久,至今还没落匾,你们有谁能帮我取个名字?”

一个蓝衣书生接声道:“我看这园中大半都是荷塘,等到夏日,想必荷风阵阵,心旷神怡,不如就叫荷风小筑吧。”

话音落下,又有一个青衣书生摇头否决道:“不好不好,荷风小筑,听着像是哪个姑娘家的闺房,我们苏兄长得就像姑娘家,若是连院子都取个姑娘的名儿,岂不更加让人笑话?要我说,这亭子建在此处,就是为了赏荷,叫赏荷轩最是应景。”

最后,那个墨衣的少年终于忍不住站出来,老牛护犊似的,一把将他的肩膀揽过去。

道:“哎,你们两个放着眼前的好景不看,却偏偏畅想什么夏日的荷塘,依我看,此处视野开阔,池子也比一般的大了许多,最适合赏雪了,况且你我坐在此处,还能听到外面的雪声,不如就叫听雪阁比较合适。”

那年,夕阳映在雪上,泛着淡淡的绯红,墨衣少年脸上绽开笑容,如记忆中那般,同样的灿烂,同样的温柔。

犹记当时少年,林中寻猎鸟,长空舞飞鹰,车足鞍马程。

而今细数曾经,往事皆如风,夕阳依旧红,几度梦回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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