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
去来窗下笑来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
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
等闲含笑问狂夫,笑问欢情不减旧时么。
话说,贾璎陪大舅饮酒,至晚回家。
到次日,荆都监早辰骑马来拜谢,说道:“昨日见旨意下来,下官不胜欢喜,足见老翁爱厚,费心之至,实为衔结难忘。”说毕,茶汤两换,荆都监起身,因问:“云大人到几时请俺们吃酒?”贾璎道:“近节这两日也是请不成,直到正月间罢了。”送至大门,上马而去。
贾璎宰了一口鲜猪,两坛浙江酒,一匹大红绒金豸员领,一匹黑青妆花纻丝员领,一百果馅金饼,谢宋御史。就差春鸿拿贴儿,送到察院去。门吏人报进去,宋御史唤至后厅火房内,赏茶吃。等写了回帖,又赏了春鸿三钱银子。来见贾璎,拆开观看,上写着:
两次造扰华府,悚愧殊甚。今又辱承厚贶,何以克当?外令亲荆子事,已具本矣,相已知悉。连日渴仰丰标,容当面悉。使旋谨谢。侍生宋乔年拜大锦衣贾先生大人门下。
宋御史随即差人,送了一百本历日,四万纸,一口猪来回礼。
一日,上司行下文书来,令吴大舅本卫到任管事。贾璎拜去,就与吴大舅三十两银子,四匹京缎,交他上下使用。到二十四日,封了印来家,又备羊酒花红轴文,邀请亲朋,等吴大舅从卫中上任回来,迎接到家,摆大酒席与他作贺。
又是何千户东京家眷到了,贾璎写月娘名字,送茶过去。
到二十六日,玉皇庙吴道官十二个道众,在家与李瓶儿念百日经,整做法事,大吹大打,各亲朋都来送茶,请吃斋供,至晚方散,俱不在言表。
至廿七日,贾璎打发各家送礼,应伯爵、谢希大、常峙节、傅伙计、甘伙计、韩道国、贲第传、崔本,每家半口猪,半腔羊,一坛酒,二包米,一两银子。院中李桂姐、吴银儿、郑爱月儿,每人一套衣服,三两银子。吴月娘又与庵里薛姑子打斋,令来安儿送香油、米面、银钱去,不在言表。
看看到年除之日,穿梅表月,檐雪滚风,竹爆千门万户,家家贴春胜,处处挑桃符。贾璎烧了纸,又到于李瓶儿房,灵前祭奠。祭毕,置酒于后堂,合家大小欢乐。手下家人小厮并丫头媳妇,都来磕头。贾璎与吴月娘,俱有手帕、汗巾、银钱赏赐。
到次日,重和元年新正月元旦,贾璎早起冠冕,穿大红,天地上烧了纸,吃了点心,备马就拜巡按贺节去了。
月娘与众妇人早起来,施朱傅粉,插花插翠,锦裙绣袄,罗袜弓鞋,妆点妖娆,打扮可喜,都来月娘房里行礼。
那平安儿与该日节级在门首接拜贴,上门簿,答应往来官长士夫。玳安与王经穿着新衣裳,新靴新帽,在门首踢毽子,放炮仗,磕瓜子儿。众伙计主管,伺候见节者,不计其数,都是陈敬济一人管待。
约晌午,贾璎往府县拜了人回来,刚下马,招宣府王三官儿衣巾着来拜。到厅上拜了贾璎四双八拜,然后请吴月娘见。贾璎请到后边,与月娘见了,出来前厅留坐。
才拿起酒来吃了一盏,只见何千户来拜。贾璎就叫陈敬济管待陪王三官儿,他便往卷棚内陪何千户坐去了。王三官吃了一回,告辞起身。陈敬济送出大门,上马而去。
落后,又是荆都监、云指挥、乔大户,皆络绎而至。
贾璎待了一日人,已酒带半酣,至晚打发人去了,回到上房歇了一夜。
到次早,又出去贺节,至晚归来,家中已有韩姨夫、应伯爵、谢希大、常峙节、花子繇来拜。陈敬济陪在厅上坐的。
贾璎到了,见毕礼,重新摆上酒来饮酒。韩姨夫与花子繇隔门,先去了。剩下伯爵、希大、常峙节,坐个定光油儿不去。又撞见吴二舅来了,见了礼,又往后边拜见月娘,出来一处坐的。直吃到掌灯已后方散。
贾璎已吃的酩酊大醉,送出伯爵,等到门首众人去了。贾璎见玳安在旁站立,捏了一把/手。玳安就知其意,说道:“他屋里没人。”这贾璎就撞入他房内。老婆早已在门里迎接进去。两个也无闲话,走到里间,就脱衣解带。
那贾璎问他:“你小名叫甚么?说与我。”老婆道:“奴娘家姓叶,排行五姐。”贾璎口中喃喃呐呐,就叫“叶五儿”不绝。那老婆原是奶子出身,与贲四私通,被拐出来,占为妻子。今年三十二岁,甚么事儿不知道!口里如流水连叫“亲爷”不绝,贾璎满心欢喜。
妇人因问贾璎:“他怎的去恁些时不来?”贾璎道:“我这里也盼他哩。只怕京中你夏老爹留住他使。”又与了老婆二、三两银子盘缠,因说:“我待与你一套衣服,恐贲四知道不好意思。不如与你些银子儿,你自家治买罢。”开门送出来。玳安又早在铺子里掩门等候。贾璎便往后边去了。
看官听说,自古上梁不正则下梁歪,原来贲四老婆先与玳安有奸,这玳安刚打发贾璎进去了,因傅伙计又没在铺子里上宿,他与平安儿打了两大壶酒,就在老婆屋里吃到有二更时分,平安在铺子里歇了,他就和老婆在屋里睡了一宿。有这等的事!正是:
满眼风流满眼迷,残花何事滥如泥。
拾琴暂息商陵操,惹得山禽绕树啼。
却说,贲四老婆晚夕同玳安睡了,因对他说:“我一时依了爹,只怕隔壁韩嫂儿传嚷的后边知道,也似韩伙计娘子,一时被你娘们说上几句,羞人答答的,怎好相见?”玳安道:“如今家中,除了俺大娘和五娘不言语,别的不打紧。俺大娘倒也罢了,只是五娘快出尖儿。你依我,节间买些甚么儿,进去孝顺俺大娘。别的不稀罕,他平昔好吃蒸酥,你买一钱银子果馅蒸酥、一盒好大壮瓜子送进去,这初九日是俺五娘生日,你再送些礼去,梯己再送一盒瓜子与俺五娘。管情就掩住许多口嘴。”
这贲四老婆真个依着玳安之言,第二日赶贾璎不在家,玳安就替他买了盒子,掇进月娘房中。月娘便道:“是那里的?”玳安道:“是贲四嫂子送与娘吃的。”月娘道:“他男子汉又不在家,那讨个钱来,又交他费心。”连忙收了,又回出一盒馒头,一盒果子,说:“上覆他,多谢了。”
那日,贾璎拜人回家,早又玉皇庙吴道官来拜,在厅上留坐吃酒。
刚打发吴道官去了,贾璎脱了衣服,使玳安:“你骑了马,问声文嫂儿去:‘俺爹今日要来拜拜太太。看他怎的说?”玳安道:“爹,不消去,头里文嫂儿骑着驴子打门首过去了。他说明日初四,王三官儿起身往东京,与六黄公公磕头去了。太太说,交爷初六日过去见节,他那里伺候。”贾璎便道:“他真个这等说来?”玳安道:“莫不小的敢说谎!”这贾璎就入后边去了。
刚到上房坐下,忽来安儿来报:“大舅来了。”只见吴大舅冠冕着,束着金带,进入后堂,先拜贾璎,说道:“我吴铠多蒙姐夫抬举看顾,又破费姐夫,多谢厚礼。昨日姐夫下降,我又不在家,失迎。今日敬来与姐夫磕个头儿,恕我迟慢之罪。”说着,磕下头去。贾璎慌忙顶头相还,说道:“大舅恭喜,至亲何必计较。”拜毕,月娘出来与他哥磕头。慌的大舅忙还半礼,说道:“姐姐,两礼儿罢,哥哥嫂嫂不识好歹,常来扰害你两口儿。你哥老了,看顾看顾罢。”月娘道:“一时有不到处,望哥耽带便了。”吴大舅道:“姐姐没的说,累你两口儿还少哩?”拜毕,贾璎留吴大舅坐,说道:“这咱晚了,料大舅也不拜人了,宽了衣裳,咱房里坐罢。”
不想,孟玉楼与蔺秀枫两个都在屋里,听见嚷吴大舅进来,连忙走出来,与大舅磕头。磕了头,径往各人房里去了。
贾璎让大舅房内坐的,骑火盆安放桌儿,摆上菜儿来。小玉、玉箫都来与大舅磕头。月娘用小金镶钟儿,斟酒递与大舅,贾璎主位相陪。吴大舅让道:“姐姐你也来坐的。”月娘道:“我就来。”又往里间房内,拿出数样配酒的果菜来。
饮酒之间,贾璎便问:“大舅的公事都停当了?”吴大舅道:“蒙姐夫抬举,卫中任便到了,上下人事,倒也都周给的七八。只有屯所里未曾去到到任。明日是个好日期,卫中开了印,来家整理些盒子,须得抬到屯所里到任,行牌拘将那屯头来参见,分付分付。前官丁大人坏了事情,已被巡扶侯爷参劾去了。如今我接管承行,须要振刷在册花户,警励屯头,务要把这旧管新增开报明白,到明日秋粮夏税,才好下屯征收。”
贾璎道:“通共约有多少屯田?”吴大舅道:“太祖旧例,为养兵省转输之劳,才立下这屯田。那时只是上纳秋粮,后吃宰相王安石立青苗法,增上这夏税。而今济州管内,除了抛荒、苇场、港隘,通共二万七千顷屯地。每顷秋税夏税只征收一两八钱,不上五百两银子。到年终总倾销了,往东平府交纳,转行招商,以备军粮马草作用。”
贾璎又问:“还有羡余之利?”吴大舅道:“虽故还有些抛零人户不在册者,乡民顽滑,若十分征紧了,等秤斛斗量,恐声口致起公论。”
贾璎道:“若是多寡有些儿也罢,难道说全征?”吴大舅道:“不瞒姐夫说,若会管此屯,见一年也有百十两银子。到年终,人户们还有些鸡鹅豕米相送,那个是各人取觅,不在数内的。只是多赖姐夫力量扶持。”贾璎道:“得勾你老人家搅给,也尽我一点之心。”说了回,月娘也走来旁边陪坐,三人饮酒。到掌灯已后,吴大舅才起身去了。贾璎就在秀枫房中歇了一夜。
到次日,早往衙门中开印,升厅画卯,发放公事。先是云理守家发贴儿,初五日请贾璎并合卫官员吃庆官酒。
次日,何千户娘子蓝氏下贴儿,初六日请月娘姊妹相会。
且说,那日贾璎同应伯爵、吴大舅三人起身到云理守家。原来旁边又典了人家一所房子,三间客位内摆酒,叫了一起吹打鼓乐迎接,都有桌面,吃至晚夕来家。贾璎巴不到次日。
次早,月娘往何千户家吃酒去了。
贾璎打选衣帽齐整,骑马带眼纱,玳安、琴童跟随,午后时分,径来王招宣府中拜节。王三官儿不在,送进贴儿去。文嫂儿又早在那里,接了贴儿,连忙报与林太太说,出来,请老爷后边坐。转过大厅,到于后边,掀起明帘,只见里边氍毹匝地,帘幕垂红。
少顷,林氏穿着大红通袖袍儿,珠翠盈头,与贾璎见毕礼数,留坐待茶,分付:“大官,把马牵于后槽喂养。”茶罢,让贾璎宽衣房内坐,说道:“小儿从初四日往东京与他叔岳父六黄太尉磕头去了,只过了元宵才来。”
贾璎一面唤玳安,脱去上盖,里边穿着白绫袄子,天青飞鱼氅衣,十分绰耀。妇人房里安放桌席。
须臾,丫环拿酒菜上来,杯盘罗列,肴馔堆盈,酒泛金波,茶烹玉蕊。妇人玉手传杯,秋波送意,猜枚掷骰,笑语烘春。话良久,意洽情浓;饮多时,目邪心荡。
看看日落黄昏,又早高烧银烛。玳安、琴童自有文嫂儿管待,三官娘子另是一所屋里居住,自有丫环氧娘服侍,等闲不过这边来。妇人又倒扣角门,僮仆谁敢擅入。
酒酣之际,两人共入里间房内,掀开绣帐,关上窗户,轻剔银缸,忙掩朱户。枕设宝花,被翻红浪。原来贾璎带了情趣包儿来,安心要鏖战这婆娘,早把胡僧药用酒吃在腹中,举腰展力。正是:
招海旌幢秋色里,击天鼙鼓月明中。
但见:
迷魂阵罢,摄魄旗开。
迷魂阵上,闪出一员酒金刚,色魔王能争惯战;
摄魂旗下,拥一个粉骷髅,花狐狸百媚千娇。
这阵上,扑冬冬,鼓震春雷;那阵上,闹挨挨,麝兰叆叇。
这阵上,复溶溶,被翻红浪精神健;那阵上,刷剌剌,帐控银钩情意乖。
这一个,急展展,二十四解任徘徊;那一个,忽剌剌,一十八滚难挣扎。
斗良久,汗浸浸,钗横鬓乱;战多时,喘吁吁,枕侧衾歪。
顷刻间,肿眉??眼;霎时下,肉绽皮开。
正是:几番鏖战贪狎妇,不是今番这一遭。
当下,贾璎就在这婆娘身上烧了两炷香,许下明日家中摆酒,使人请他同三官儿娘子去看灯耍子。这妇人一段身心已被他拴缚定了,于是满口应承都去。贾璎满心欢喜,起来与他留连痛饮,至二更时分,把马从后门牵出,作别回家。正是:
尽日思君倚画楼,相逢不舍又频留。
刘郎莫谓桃花老,浪把轻红逐水流。
贾璎到家,有平安拦门禀说:“今日有薛公公家差人送请贴儿,请爹早往门外皇庄看春。又是云二叔家送了五个贴儿,请五位娘吃节酒。”贾璎听了,进入月娘房来。只见孟玉楼、蔺秀枫都在房内坐的。月娘从何千户家赴了席来家,正坐着说话。
月娘见贾璎进来,连忙道了万福。因问:“你今日往那里,这咱才来?”贾璎没得说,只说:“我在应二哥家留坐。”月娘便说起今日何千户家酒席上事:“原来何千户娘子年还小哩,今年才十八岁,生的灯上人儿也似,一表人物,好标致,知今博古,见我去,恰似会了几遍,好不喜洽。嫁了何大人二年光景,房里到使着四个丫头,两个养娘,两房家人媳妇。”贾璎道:“他是内府生活所蓝太监侄女儿,嫁与他陪了好少钱儿!”
月娘道:“明日云伙计家,又请俺每吃节酒,送了五个贴儿业来,端的去不去?”贾璎说:“他既请你每,都去走走罢。”月娘道:“留雪姐在家罢,只怕大节下,一时有个人客闯将来,他每没处挝挠。”贾璎道:“也罢,留雪姐在家里,你每四个去罢。明日薛太监请我看春,我也懒待去。这两日春气发也怎的,只害这腰腿疼。”月娘道:“你腰腿疼只怕是痰火,问任医官讨两服药吃不是,只顾挨着怎的?”贾璎道:“不妨事,由他。一发过了这两日吃,心净些。”
贾璎因和月娘计较:“到明日灯节,咱少不的置席酒儿,请请何大人娘子。连周守备娘子,荆南岗娘子,张亲家母,云二哥娘子,连王三官儿母亲,和大妗子、崔亲家母,这几位都会会。也只在十二三,挂起灯来。还叫王皇亲家那起小厮扮戏耍一日。去年还有贲四在家,扎几架烟火放,今年他东京去了,只顾不见来,却教谁人看着扎?”那秀枫在旁插口道:“贲四去了,他娘子儿扎也是一般。”这贾璎就瞅了秀枫道:“这个小狎妇儿,三句话就说下道儿去了。”那月娘、玉楼也不采顾,就罢了。
月娘因说道:“那王官儿娘,咱每与他没会过,人生面不熟,怎么好请他?只怕他也不肯来。”贾璎道:“他既认我做亲,咱送个贴儿与他,来不来,随他就是了。”
月娘又道:“我明日不往云家去罢,怀着个临月身子,只管往人家撞来撞去的,交人家唇齿。”玉楼道:“怕怎的,你身子怀的又不显,怕还不是这个月的孩子,不妨事。大节下自恁散心,去走走儿才好。”说毕,贾璎吃了茶,就往后边孙雪娥房里去了。那蔺秀枫见他往雪娥房中去,叫了大姐,也就往前边去了。
贾璎到于雪娥房中,交他打腿捏身上,捏了半夜。一宿晚景题过。
到次日早辰,只见应伯爵走来,对贾璎说:“昨日云二嫂送了个贴儿,今日请房下陪众嫂子坐。家中旧时有几件衣服儿,都倒塌了。大正月不穿件好衣服,惹的人家笑话。敢来上覆嫂子,有上盖衣服,借约两套儿,头面簪环,借约几件儿,交他穿戴了去。”贾璎令王经:“你里边对你大娘说去。”伯爵道:“应宝在外边拿着毡包并盒儿哩。哥哥,累你拿进去,就包出来罢。”那王经接毡包进去,良久抱出来,交与应宝,说道:“里面两套上色缎子织金衣服,大小五件头面,一双环儿。”应宝接的去了。
贾璎陪伯爵吃茶,说道:“今日薛内相又请我门外看春,怎么得工夫去?吴亲家庙里又送贴儿,初九日年例打醮,也是去不成,教小婿去罢了。这两日不知酒多了也怎的,只害腰疼,懒待动旦。”伯爵道:“哥,你还是酒之过,湿痰流注在这下部,也还该忌忌。”贾璎道:“这节间到人家,谁肯轻放了你,怎么忌的住?”
正说着,只见玳安拿进盒儿来,说道:“何老爹家差人送请贴儿来,初九日请吃节酒。”贾璎道:“早是你看着,人家来请,你怎不去?”于是看盒儿内,放着三个请贴儿,一个双红签儿,写着“大寅丈四泉翁老先生大人”,一个写“大都阃吴老先生大人”,一个写着“大乡望应老先生大人”,俱是“侍教生何永寿顿首拜”。玳安说:“他说不认的,教咱这里转送送儿去。”伯爵一见便说:“这个却怎样儿的?我还没送礼儿去与他,怎好去?”贾璎道:“我这里替你封上分帕礼儿,你差应宝早送去就是了。”一面令王经:“你封二钱银子,一方手帕,写你应二爹名字,与你应二爹。”因说:“你把这请贴儿袖了去,省的我又教人送。”只把吴大舅的差来安儿送去了。
须臾,王经封了帕礼递与伯爵。伯爵打恭说道:“又多谢哥,我后日早来会你,咱一同起身。”说毕,作辞去了。
午间,吴月娘等打扮停当,一顶大轿,三顶小轿,后面又带着来爵媳妇儿惠元,收叠衣服,一顶小轿儿,四名排军喝道,琴童、春鸿、棋童、来安四个跟随,往云指挥家来吃酒。正是:
翠眉云鬓画中人,袅娜宫腰迥出尘。
天上嫦娥元有种,娇羞酿出十分春。
不说月娘众人吃酒去了。且说,贾璎分付大门上平安儿:“随问甚么人,只说我不在。有贴儿接了就是了。”那平安经过一遭,那里再敢离了左右,只在门首坐的。但有人客来望,只回不在家。
贾璎因害腿疼,猛然想起任医官与他延寿丹,用人乳吃。于是来到李瓶儿房中,叫迎春拿菜儿,筛酒来吃。迎春打发了,就走过隔壁,和春梅下棋去了。要茶要水,自有如意儿打发。
贾璎见丫环不在屋里,就在炕上斜靠着。一面斟酒自饮,一面呼道:“章四儿,我的儿,你用心服侍你达达,我到明日,寻出件好妆花缎子比甲儿来,你正月十二日穿。”老婆道:“看他可怜见。”咂弄勾一顿饭时,贾璎道:“我儿,我心里要在你身上烧炷香儿。”老婆道:“随爹拣着烧。”贾璎令他关上房门。两个浪声艳语,无般言语不说出来。正是:
不知已透春消息,但觉形骸骨节熔。
贾璎烧了老婆身上三处春,开门寻了一件玄色缎子妆花比甲儿与他。
至晚,月娘众人来家,对贾璎说:“原来云二嫂也怀着个大身子,俺两今日酒席上都递了酒,说过,到明日两家若分娩了,若是一男一女,两家结亲做亲家;若都是男子,同堂攻书;若是女儿,拜做姐妹,一处做针指,来往亲戚耍子。应二嫂做保证。”贾璎听的笑了。
话休饶舌。到第二日,却是蔺秀枫上寿。贾璎早起往衙门中去了,分付小厮每抬出灯来,收拾揩抹干净,各处张挂。叫来兴买鲜果,叫小优晚夕上寿。
蔺秀枫早辰打扮出来,花妆粉抹,翠袖朱唇,走来大厅上。看见玳安与琴童站在高凳上挂灯,因笑嘻嘻说道:“我道是谁在这里,原来是你每挂灯哩。”琴童道:“今日是五娘上寿,爹分付叫俺每挂了灯,明日娘生日好摆酒。晚夕小的每与娘磕头,娘已定赏俺每哩。”
妇人道:“要打便有,要赏可没有。”琴童道:“耶嚛,娘怎的没打不说话,行动只把打放在头里,小的每是娘的儿女,娘看顾看顾儿便好,如何只说打起来。”
妇人道:“贼囚,别要说嘴,你好生仔细挂那灯,没的例儿撦儿的,拿不牢吊将下来。前日年里,为崔本来,说你爹大白里不见了,险了险赦了一顿打,没曾打,这遭儿可打的成了。”琴童道:“娘只说破话,小的命儿薄薄的,又唬小的。”玳安道:“娘也会打听,这个话儿娘怎得知?”
妇人道:“宫外有株松,宫内有口钟。钟的声儿,树的影儿,我怎么有个不知道的?昨日可是你爹对你大娘说,去年有贲四在家,还扎了几架烟火放,今年他不在家,就没人会扎。吃我说了两句:‘他不在家,左右有他老婆会扎,教他扎不是!”玳安道:“娘说的甚么话,一个伙计家,那里有此事!”妇人道:“甚么话?檀木靶,有此事,真个的。画一道儿,只怕肏过界儿去了。”琴童道:“娘也休听人说,只怕贲四来家知道。”
妇人道:“可不瞒那王八哩。我只说那王八也是明王八,怪不的他往东京去的放心,丢下老婆在家,料莫他也不肯把毴闲着。贼囚根子们,别要说嘴,打伙儿替你爹做牵头,引上了道儿,你每好图躧狗尾儿。说的是也不是?敢说我知道?嗔道贼狎妇买礼来,与我也罢了,又送蒸酥与他大娘,另外又送一大盒瓜子儿与我,要买住我的嘴头子,他是会养汉儿。我就猜没别人,就知道是玳安这贼囚根子,替他铺谋定计。”玳安道:“娘屈杀小的。小的平白管他这勾当怎的?小的等闲也不往他屋里去。娘也少听韩回子老婆说话,他两个为孩子好不嚷乱。常言‘要好不能够,要歹登时就,‘房倒压不杀人,舌头倒压人,‘听者有,不听者无。论起来,贲四娘子为人和气,在咱门首住着,家中大小没曾恶识了一个人。谁不在他屋里讨茶吃,莫不都养着?倒没处放。”
秀枫道:“我见那水眼狎妇,矮着个靶子,像个半头砖儿也是的,把那水济济眼挤着,七八拿杓儿舀。好个怪狎妇!他和那韩道国老婆,那长大摔瓜的狎妇,我不知怎的,掐了眼儿不待见他。”
正说着,只见小玉走来说:“俺娘请五娘,蔺姥姥来了,要轿子钱哩。”秀枫道:“我在这里站着,他从多咱进去了?”琴童道:“姥姥打夹道里进去的。一来的轿子,该他六分银子。”秀枫道:“我那得银子?来人家来,怎不带轿子钱儿来!”
一面走到后边,见了他娘,只顾不与他轿子钱,只说没有。月娘道:“你与姥姥一钱银子,写帐就是了。”秀枫道:“我是不惹他,他的银子都有数儿,只教我买东西,没教我打发轿子钱。”坐了一回,大眼看小眼,外边挨轿的催着要去。玉楼见不是事,向袖中拿出一钱银子来,打发抬轿的去了。
不一时,大妗子、二妗子、大师父来了,月娘摆茶吃了。
蔺姥姥归到前边他女儿房内来,被秀枫尽力数落了一顿,说道:“你没轿子钱,谁教你来?恁出丑划划的,教人家小看!”蔺姥姥道:“姐姐,你没与我个钱儿,老身那讨个钱儿来?好容易筹办了这分礼儿来。”妇人道:“指望问我要钱,我那里讨个钱儿与你?你看七个窟窿到有八个眼儿等着在这里。今后你看有轿子钱便来他家来,没轿子钱别要来。料他家也没少你这个穷亲戚!休要做打嘴的献世包!‘关王卖豆腐——人硬货不硬。我又听不上人家那等毴声颡气。前日为你去了,和人家大嚷大闹的,你知道也怎的?驴粪球儿面前光,却不知里面受凄惶。”几句说的蔺姥姥呜呜咽咽哭起来了。
春梅道:“娘今日怎的,只顾说起姥姥来了。”一面安抚老人家,在里边炕上坐的,连忙点了盏茶与他吃。蔺姥姥气的在炕上睡了一觉,只见后边请吃饭,才起来往后边去了。
贾璎从衙门中来家,正在上房摆饭,忽有玳安拿进贴儿来说:“荆老爹升了东南统制,来拜爹。”贾璎见贴儿上写:“新东南统制兼督漕运总兵官荆忠顿首拜。”慌的贾璎连忙穿衣,冠带迎接出来。只见都总制穿着大红麒麟补服、浑金带进来,后面跟着许多僚掾军牢。一面让至大厅上叙礼毕,分宾主而坐,茶汤上来。
荆统制说道:“前日升官敕书才到,还未上任,径来拜谢老翁。”贾璎道:“老总兵荣擢恭喜,大才必有大用,自然之道。吾辈亦有光矣,容当拜贺。”一面请宽尊服,少坐一饭。即令左右放桌儿,荆统制再三致谢道:“学生奉告老翁,一家尚未拜,还有许多薄冗,容日再来请教罢。”便要起身,贾璎那里肯放,随令左右上来,宽去衣服,登时打抹春台,收拾酒果上来。兽炭顿烧,暖帘低放。金壶斟下液,翠盏贮羊羔。
才斟上酒来,只见郑春、王相两个小优儿来到,扒在面前磕头。贾璎道:“你两个如何这咱才来?”问郑春:“那一个叫甚名字?”郑春道:“他唤王相,是王桂的兄弟。”贾璎即令拿乐器上来弹唱。
须臾,两个小优哥唱了一套“霁景融和”。左右拿上两盘攒盒点心嗄饭,两瓶酒,打发马上人等。荆统制道:“这等就不是了。学生叨扰,下人又蒙赐馔,何以克当?”即令上来磕头。贾璎道:“一二日房下还要洁诚请尊正老夫人赏灯一叙,望乞下降。在座者惟老夫人、张亲家夫人、同僚何天泉夫人,还有两位舍亲,再无他人。”荆统制道:“若老夫人尊票制,贱荆已定趋赴。”又问起:“周老总兵怎的不见升转?”荆统制道:“我闻得周菊轩也只在三月间有京荣之转。”贾璎道:“这也罢了。”坐不多时,荆统制告辞起身,贾璎送出大门,看着上马喝道而去。
晚夕,蔺秀枫上寿,后厅小优弹唱,递了酒,贾璎便起身往秀枫房中去了。月娘陪着大妗子、蔺姥姥、女儿郁大姐、两个姑子在上房会的饮酒。
蔺秀枫便陪贾璎在他房内,从新又安排上酒来,与贾璎梯己递酒磕头。落后蔺姥姥来了,秀枫打发他李瓶儿这边歇卧。他陪着贾璎自在饮酒,顽耍做一处。
却说,蔺姥姥到那边屋里,如意、迎春让他热炕上坐着。先是姥姥看明间内灵前,供摆着许多狮仙五老定胜桌,旁边挂着他影,因向前道了个问讯,说道:“姐姐好处生天去了。”进来坐在炕上,向如意儿、迎春道:“你娘够了。官人这等费心追荐,受这般大供养,够了。他是有福的。”如意儿道:“前日娘的百日,请姥姥,怎的不来?门外花大妗子和大妗子都在这里来,十二个道士念经,好不大吹大打,扬幡道场,水火炼度,晚上才去了。”蔺姥姥道:“帮年逼节,丢着个孩子在家,我来家中没人,所以就不曾来。今日你杨姑娘怎的不见?”如意儿道:“姥姥还不知道,杨姑娘老病死了,从年里俺娘念经就没来,俺娘们都往北边与他上祭去来。”蔺姥姥道:“可伤,他大如我,我还不晓的他老人家没了。嗔道今日怎的不见他。”
说了一回,如意儿道:“姥姥,有钟甜酒儿,你老人家用些儿。”一面叫:“迎春姐,你放小桌儿在炕上,筛甜酒与姥姥吃杯。”不一时取到。
饮酒之间,婆子又题起李瓶儿来:“你娘好人,有仁义的姐姐,热心肠儿。我但来这里,没曾把我老娘当外人看承,一到就是热茶热水与我吃,还只恨我不吃。晚间和我坐着说话儿,我临家去,好歹包些甚么儿与我拿了去,再不曾空了我。不瞒你姐姐每说,我身上穿的这披袄儿,还是你娘与我的。正经我那冤家,半分折针儿也迸不出来与我。我老身不打诳语,阿弥陀佛,水米不打牙。他若肯与我一个钱儿,我滴了眼睛在地。你娘与了我些甚么儿,他还说我小眼薄皮,爱人家的东西。想今日为轿子钱,你大包家拿着银子,就替老身出几分便怎的?咬定牙儿只说没有,到教后边西房里姐姐,拿出一钱银子来,打发抬轿的去了。归到屋里,还数落了我一顿,到明日有轿子钱,便教我来,没轿子钱,休叫我上门走。我这去了不来了。来到这里没的受他的气。随他去,有天下人心狠,不似俺这短寿命。姐姐你每听着我说,老身若死了,他到明日不听人说,还不知怎么收成结果哩!想着你从七岁没了老子,我怎的守你到如今,从小儿交你做针指,往余秀才家上女学去,替你怎么缠手缠脚儿的,你天生就是这等聪明伶俐!到得这步田地?他把娘喝过来断过去,不看一眼儿。”
如意儿道:“原来五娘从小儿上学来,嗔道恁题起来就会识字深。”蔺姥姥道:“他七岁儿上女学,上了三年,字仿也曾写过,甚么诗词歌赋唱本上字不认的!”
正说着,只见打的角门子响,如意儿道:“是谁叫门?”使绣春:“你瞧瞧去。”那绣春走来说:“是春梅姐姐来了。”如意儿连忙捏了蔺姥姥一把/手,就说道:“姥姥悄悄的,春梅来了。”蔺姥姥道:“老身知道他与我那冤家一条腿儿。”
只见春梅进来,见众人陪着蔺姥姥吃酒,说道:“我来瞧瞧姥姥来了。”如意儿让他坐,这春梅把裙子搂起,一屁股坐在炕上。迎春便挨着他坐,如意坐在右边炕头上,蔺姥姥坐在当中。因问:“你爹和你娘睡了不曾?”春梅道:“刚才打发他两个睡下了。我来这边瞧瞧姥姥,有几样菜儿,一壶儿酒,取过来和姥姥坐的。”因央及绣春:“你那边教秋菊掇了来,我已是攒下了。”绣春去了。
不一时,秋菊用盒儿掇着菜儿,绣春提了一锡壶金华酒来。春梅分付秋菊:“你往房里看去,若叫我,来这里对我说。”秋菊去了。
一面摆酒在炕桌上,都是烧鸭、火腿、海味之类,堆满春台。绣春关上角门,走进在旁边陪坐,于是筛上酒来。春梅先递了一钟与蔺姥姥,然后递如意儿与迎春、绣春。又将护衣碟儿内,每样拣出,递与姥姥众人吃,说道:“姥姥,这个都是整菜,你用些儿。”那婆子道:“我的姐姐,我老身吃。”因说道:“就是你娘,从来也没费恁个心儿,管待我管待儿。姐姐,你倒有惜孤爱老的心,你到明日管情一步好一步。敢是俺那冤家,没人心没人义,几遍为他心龌龊,我也劝他,就扛的我失了色。今日早是姐姐你看着,我来你家讨冷饭来了,你下老实那等扛我!”
春梅道:“姥姥,罢,你老人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俺娘是争强不伏弱的性儿。比不的六娘,银钱自有,他本等手里没钱,你只说他不与你。别人不知道,我知道。想俺爹虽是有的银子放在屋里,俺娘正眼儿也不看他的。若遇着买花儿东西,明公正义问他要。不恁瞒瞒藏藏的,教人看小了他,怎么张着嘴儿说人!他本没钱,姥姥怪他,就亏了他了。莫不我护他?也要个公道。”
如意儿道:“错怪了五娘。自古亲儿骨肉,五娘有钱,不孝顺姥姥,再与谁?常言道,要打看娘面,千朵桃花一树儿生,到明日你老人家黄金入柜,五娘他也没个贴皮贴肉的亲戚,就如死了俺娘样儿。”婆子道:“我有今年没明年,知道今日死明日死?我也不怪他。”
春梅见婆子吃了两钟酒,韶刀上来,便叫迎春:“二姐,你拿骰盆儿来,咱每掷个骰儿,抢红耍子儿罢。”不一时,取了四十个骰儿的骰盆来。春梅先与如意儿掷,掷了一回,又与迎春掷,都是赌大钟子。你一盏,我一钟。
须臾,竹叶穿心,桃花上脸,把一锡瓶酒吃的罄净。迎春又拿上半坛麻姑酒来,也都吃了。约莫到二更时分,那蔺姥姥老人家熬不的,又早前靠后仰,打起盹来,方才散了。
春梅便归这边来,推了推角门,开着,进入院内。只见秋菊正在明间板壁缝儿内,倚着春凳儿,听他两个在屋里行房,怎的作声唤,口中呼叫甚么。正听在热闹,不防春梅走到根前,向他腮颊上尽力打了个耳刮子,骂道:“贼少死的囚奴,你平白在这里听甚么?”打的秋菊睁睁的,说道:“我这里打盹,谁听甚么来,你就打我?”不想房里妇人听见,便问春梅“他和谁说话”。春梅道:“没有人,我使他关门,他不动。”于是替他摭过了。秋菊揉着眼,关上房门。春梅走到炕上,摘头睡了。
正是:鸧鹒有意留残景,杜宇无情恋晚晖。
一宿晚景题过。次日,蔺秀枫生日,有傅伙计、甘伙计、贲四娘子、崔本媳妇、段大姐、吴舜臣媳妇、郑三姐、吴二妗子,都在这里。
贾璎约会吴大舅、应伯爵,整衣冠,尊瞻视,骑马喝道,往何千户家赴席。那日也有许多官客,四个唱的,一起杂耍,周守备同席饮酒。至晚回家,就在前边和如意儿歇了。
到初十日,发贴儿请众官娘子吃酒,月娘便问贾璎说:“趁着十二日看灯酒,把门外的孟大姨和俺大姐,也带着请来坐坐,省的教他知道恼,请人不请他。”贾璎道:“早是你说。”分付陈敬济:“再写两个贴,差琴童儿请去。”
这蔺秀枫在旁,听着多心,走到屋里,一面撺掇蔺姥姥就要起身。月娘道:“姥姥你慌去怎的?再消住一日儿是的。”秀枫道:“姐姐,大正月里,他家里丢着孩子,没人看,教他去罢。”慌的月娘装了两个盒子点心茶食,又与了他一钱轿子钱,管待打发去了。
秀枫因对着李娇儿说:“他明日请他有钱的大姨儿来看灯吃酒,一个老行货子,观眉观眼的,不打发去了,平白教他在屋里做甚么?待要说是客人,没好衣服穿。待要说是烧火的妈妈子,又不像。倒没的教我惹气。”
因贾璎使玳安儿送了两个请书儿,往招宣府,一个请林太太,一个请王三官儿娘子黄氏。又使他院中早叫李桂儿、吴银儿、郑爱月儿、洪四儿四个唱的,李铭、吴惠、郑奉三个小优儿。
不想,那日贲四从东京来家,梳洗头脸,打选衣帽齐整,来见贾璎磕头。递上夏指挥回书。贾璎问道:“你如何这些时不来?”贲四具言在京感冒打寒一节,“直到正月初二日,才收拾起身回来,夏老爹多上覆老爹,多承看顾。”贾璎照旧还把钥匙教与他管绒线铺。
另打开一间,教吴二舅开铺子卖绸绢,到明日松江货舡到,都卸在狮子街房内,同来保发卖。且叫贲四叫花儿匠在家攒造两架烟火,十二日要放与堂客看。
只见应伯爵领了李三见贾璎,先道外面承携之事。坐下吃毕茶,方才说起:“李三哥今有一宗买卖与你说,你做不做?”贾璎道:“甚么买卖?”
李三道:“听东京行下文书,天下十三省,每省要几万两银子的古器。咱这东平府,坐派着二万两,批文在巡按处,还未下来。如今大街上张二官府,破二百两银子干这宗批要做,都看有一万两银子寻。小人会了二叔,敬来对老爹说。老爹若做,张二官府拿出五千两来,老爹拿出五千两来,两家合着做这宗买卖。左右没人,这边是二叔和小人与黄四哥,他那边还有两个伙计,二分八利钱。未知老爹意下何如?”
贾璎问道:“是甚么古器?”李三道:“老爹还不知,如今朝廷皇城内新盖的艮岳,改为寿岳,上面起盖许多亭台殿阁,又建上清宝箓宫、会真堂、璇神殿,又是安妃娘娘梳妆阁,都用着这珍禽奇兽,周彝商鼎,汉篆秦炉,宣王石鼓,历代铜鞮,仙人掌承露盘,并希世古董玩器摆设,好不大兴工程,好少钱粮!”
贾璎听了,说道:“比是我与人家打伙而做,不如我自家做了罢,敢量我拿不出这一二万银子来?”李三道:“得老爹全做又好了,俺每就瞒着他那边了。左右这边二叔和俺每两个,再没人。”伯爵道:“哥,家里还添个人儿不添?”贾璎道:“到根前再添上贲四,替你们走跳就是了。”
贾璎又问道:“批文在那里?”李三道:“还在巡按上边,没发下来哩。”贾璎道:“不打紧,我差人写封书,封些礼,问宋松原讨将来就是了。”李三道:“老爹若讨去,不可迟滞,自古兵贵神速,先下米的先吃饭,诚恐迟了,行到府里。吃别人家干的去了。”贾璎笑道:“不怕他,就行到府里,我也还教宋松原拿回去。就是胡府尹,我也认的。”于是留李三、伯爵同吃了饭,约会:“我如今就写书,明日差小价去。”
李三道:“又一件,宋老爹如今按院不在这里了,从前日起身往兖州府盘查去了。”贾璎道:“你明日就同小价往兖州府走遭。”李三道:“不打紧,等我去,来回破五六日罢了。老爹差那位管家,等我会下,有了书,教他往我那里歇,明日我同他好早起身。”贾璎道:“别人你宋老爹不信的,他常喜的是春鸿,叫春鸿、来爵两个去罢。”于是叫他二人到面前,会了李三,晚夕往他家宿歇。伯爵道:“这等才好,事要早干,高材疾足者先得之。”于是与李三吃毕饭,告辞而去。
贾璎随即教陈敬济写了书,又封了十两叶子黄金在书帕内,与春鸿、来爵二人。分付:“路上仔细,若讨了批文,即便早来。若是行到府里,问你宋老爹讨张票,问府里要。”来爵道:“爹不消分付,小的曾在充州答应过徐参议,小的知道。”于是领了书礼,打在身边,径往李三家去了。
不说十一日来爵、春鸿同李三早雇了长行头口,往兖州府去了。
却说十二日,贾璎家中请各堂客饮酒。那日在家不出门,约下吴大舅、谢希大、常峙节四位,晚夕来在卷棚内赏灯饮酒。王皇亲家小厮,从早辰就挑了箱子来了,等堂客到,打铜锣鼓迎接。周守备娘子有眼疾不得来,差人来回。止是荆统制娘子、张团练娘子、云指挥娘子,并乔亲家母、崔亲家母、吴大姨、孟大姨,都先到了。只有何千户娘子、王三官母亲林太太并王三官娘子不见到。
贾璎使排军、玳安、琴童儿来回催邀了两三遍,又使文嫂儿催邀。
午间,只见林氏一顶大轿,一顶小轿跟了来。见了礼,请贾璎拜见,问:“怎的三官娘子不来?”林氏道:“小儿不在,家中没人。”拜毕下来。
止有何千户娘子,直到晌午半日才来,坐着四人大轿,一个家人媳妇坐小轿跟随,排军抬着衣箱,又是两个青衣人紧扶着轿扛,到二门里才下轿。前边鼓乐吹打迎接,吴月娘众姊妹迎至仪门首。
贾璎悄悄在西厢房,放下帘来偷瞧,见这蓝氏年约不上二十岁,生的长挑身材,打扮的粉妆玉琢,头上珠翠堆满,凤翘双插,身穿大红通袖五彩妆花四兽麒麟袍儿,系着金镶碧玉带,下衬着花锦蓝裙,两边禁步叮咚,麝兰扑鼻。但见:
仪容娇媚,体态轻盈。
姿性儿百伶百俐,身段儿不短不长。
细弯弯两道蛾眉,直侵入鬓;滴流流一双凤眼,来往踅人。
娇声儿似啭日流莺,嫩腰儿似弄风杨柳。
端的是绮罗队里生来,却厌豪华气象,珠翠丛中长大,那堪雅淡梳汝。
开遍海棠花,也不问夜来多少;标残杨柳絮,竟不知春意如何。
轻移莲步,有蕊珠仙子之风流;款蹙湘裙,似水月观音之态度。
正是:比花花解语,比玉玉生香。
这贾璎不见则已,一见魂飞天外,魄丧九霄,未曾体交,精魄先失。
少顷,月娘等迎接进入后堂,相见叙礼已毕,请贾璎拜见。贾璎得了这一声,连忙整衣冠行礼,恍若琼林玉树临凡,神女巫山降下,躬身施礼,心摇目荡,不能禁止。
拜见毕下来,月娘先请在卷棚内摆过茶,然后大厅吹打,安席上坐,各依次序,当下林太太上席。
戏文扮的是《小天香半夜朝元记》。唱的两折下来,李桂姐、吴银儿、郑月儿、洪四儿四个唱的上去,弹唱灯词。
贾璎在卷棚内,自有吴大舅、应伯爵、谢希大、常峙节、李铭、吴惠、郑奉三个小优儿弹唱、饮酒,不住下来大厅格子外往里观觑。
看官听说,明月不常圆,彩云容易散,乐极悲生,否极泰来,自然之理。贾璎但知争名夺利,纵意奢淫,殊不知天道恶盈,鬼录来追,死限临头。
到晚夕,堂中点起灯来,小优儿弹唱。还未到起更时分,贾璎陪人坐的,就在席上齁齁的打起睡来。伯爵便行令猜枚鬼混他,说道:“哥,你今日没高兴,怎的只打睡?”贾璎道:“我昨日没曾睡,不知怎的,今日只是没精神,要打睡。”只见四个唱的下来,伯爵教洪四儿与郑月儿两个弹唱,吴银儿与李桂姐递酒。
正耍在热闹处,忽玳安来报:“王太太与何老爹娘子起身了。”贾璎就下席来,黑影里走到二门里首,偷看他上轿。月娘众人送出来,前边天井内看放烟火。
蓝氏已换了大红遍地金貂鼠皮袄,林太太是白绫袄儿,貂鼠披风,带着金钏玉珮。家人打灯笼,簇拥上轿而去。这贾璎正是饿眼将穿,馋涎空咽,恨不能就要成双。
见蓝氏去了,悄悄从夹道进来。当时没巧不成语,姻缘会凑,可霎作怪,来爵儿媳妇见堂客散了,正从后边归来,开房门,不想顶头撞见贾璎,没处藏躲。原来贾璎见媳妇子生的乔样,安心已久,虽然不及来旺妻宋氏风流,也颇充得过第二。于是乘着酒兴儿,双关抱进他房中亲嘴。这老婆当初在王皇亲家,因是养主子,被家人不忿攘闹,打发出来,今日又撞着这个道路,如何不从了?一面就递舌头,两个捣鼓个不亦乐乎。正是:
未曾得遇莺娘面,且把红娘去解馋。
有诗为证: 灯月交光浸玉壶,分得清光照绿珠。
莫道使君终有妇,教人桑下觅罗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