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跟你过不去。究竟是走还是留,我服从连队的决定。”梦独说。
“梦独,我本来是铁定留队的,都是因为你回来了。行,你说服从连队的决定,这可是你说过的话,别忘了。”谈老兵起身进了食堂操作间,砰砰地动作很大地干起活来。
第二天,梦独站岗回来时,留给梦独的饭又变得冷冰冰起来。
在偶尔不让梦独吃饱吃好的同时,谈老兵还加紧了地下活动,找指导员,找个别排长,还常常走进正规班排,征求他们对伙食的意见和建议,并且听似无意地编造有关梦独的谣言。他了解梦独的为人特性,知道梦独是不会做这种事的。他相信他的努力不会白费,定能将梦独挤出警卫连。
梦独感觉到一些战友对他的成见更深了,他也猜测得出此种状况与谈老兵有关。他本来就是个从军校里被迫打道回府的人,是个身背记大过处分的人,在不明真相的人眼里,经过猩红公章的认证,他岂不就是个罪人?如今又有了一些人的添枝加叶,他更加声名远播,臭名远扬了。虽然没有回梦家湾,但他闭着眼睛也想得出,梦家湾的人是如何看他如何评说他的。
他的危机感越来越强烈了。
在梦独与谈老兵之中二选一,究竟谁去谁留,几乎成了警卫连公开的秘密,第一年度兵和第二年度兵对此看得很淡,但第三年度兵甚至服役年限更长的战士们对此就比较重视了。
为此,指导员和乔云光还一起找过包括参谋长在内的场站领导,希望能多给警卫连一个留队名额,但却遭到拒绝,原因是各个分队的留队数额已定,无法更改;
为此,指导员和乔云光还再次分别跟梦独和谈老兵谈话,名义上是希望其中一人能发扬**格把留队名额让给战友,但实际上,谈话的内容与性质却变成了规劝其中一人退伍而为另一人出谋画策。
指导员是从无线电连副指导员的位子上晋升为警卫连指导员的,梦独曾在整个场站甚至飞行训练基地红极一时,他虽听说过梦独之名,还亲眼看到、聆听梦独《我骄傲,我是个上等兵》的演讲,但他来到警卫连任指导员一职时,梦独已经去军校上学了,他并没有真正见识到梦独的为人品质和真才实学,甚至跟梦独也并未结下官兵之情,更别提什么私交了;但他却天天体味得到谈老兵的厨艺,“民以食为天”,战士们虽不以食为天,但是“吃”同样是一件重中之重的大事,吃得饱吃得好,他们身上就有劲儿,就能安心服役,就能站岗放哨训练时更加专心警惕,就能不想家。他当然知道谈老兵之所以最后落得要跟梦独这个身背处分的人来竞争一个留队名额,吃亏就吃亏在他的人品上,谈老兵总是会利用手中的权利将战士分成新老亲疏并且厚此薄彼。
指导员个人的意见是倾向于让谈老兵留队转志愿兵的,可是他知道,代理连长乔云光却一直反对让谈老兵留队转志愿兵,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个人恩怨,他不得而知,也不便去找他了解,以免引起他与乔云光之间的误会。
当指导员再次,不,是第三次找到梦独谈话时,梦独一下子就听出了指导员的话中之意,就是想让他主动提出复员回家。此时的梦独留队心切,他想咸鱼翻身,还天真地以为只要在警卫连重显身手东山再起后就可以此洗刷身上的泥垢和骂名。“不,指导员,我想留下来。”他心下明白,即便他真的想“通”了愿意放弃与谈老兵的竞争,他也不能第一时间把这想法跟指导员说,而应当跟乔云光说。
好在,在这样的个别谈话里,指导员还是颇给了梦独面子的,小心地绕过了梦独入读军校被开除学籍并且受到记大过处分之事,否则,他真不知该如何应对了。
但指导员在结束谈话前还是问道:“如果警卫连确实需要你离队,你能接受吗?”
梦独回答道:“如果真的到了那一步,哪怕不能接受,我也会接受。”
指导员点了点头,意思是明白和理解了梦独所想。
指导员不提并绕过梦独的“污点”,但并不等于别人也会避开。为了确定梦独与谈老兵谁走谁留,连队又专门召开了一次并不纯粹的连干部会议,参会的有指导员、代理连长乔云光、副指导员,还有四位排长;之所以说并不纯粹,是因为以战代干的志愿兵司务长也参加了会议。
指导员本想在这次八人会议上能把梦独与谈老兵的走与留问题定下来,但最后却是无果而终。无论是从职务还是级别还是军衔来说,指导员都是最高的,其他人也明白指导员的个人意见上的倾向,一般情况下,其他人会顺着指导员的意思说出自己的见解;但是指导员却偏偏遇上了代理连长乔云光,乔云光虽是代理,却决不敷衍,自己的意志决不以指导员的意志为转移,何况,他是土生土长的警卫连人,资格比指导员老得多。
指导员主持会议并点明了会议的主题,在点明会议主题时巧妙但并不明确地说出了自己的观点,想以此把他人的思路带到他的轨道上,而后请大家发表意见。
指导员话音刚落,乔云光就开始阐述自己的看法,认为从警卫连的长期需要和发展来看,具有过硬军事素质的梦独更适合继续留队,他详述了梦独过去曾经取得过的辉煌——其实是专门说给指导员听的——但碍于颜面,他并没有对谈老兵评头论足特别是没说述谈老兵在人品上的令人反感,否则就等于是当面驳斥指导员了。
指导员说:“大家都发表一下观点。”
那位与乔云光同年提干的老排长说:“梦独被军校开除学籍,还受到记大过处分,如果这样的战士如愿留队,是对其他人的打击,影响也很不好。”
乔云光说:“我们总不能因为梦独受到过处分就将他一棍子打死吧?如果他不能留队,兴许就真的完了。”
司务长说道:“我不同意梦独留队。”
马上阴风口哨所的排长说:“我希望梦独能够留下来。”
另外两位排长没有开腔。
意见无法统一。
有人提议,召开警卫连军人大会,由所有干部战士无记名投票,得票高者留队,得票低者自然被淘汰出局。
但这一提议立马被乔云光和指导员否决了,他们认为,目前正面临老兵退伍的关键时期,难免人心思动,何况内场警卫排和阴风口哨所警卫排的官兵们走很长的路来到警卫连营区,更何况哨位众多,还有各个炊事班值班人员,最终还是会有很多人无法参会。在这种关口,这样的会,开,不如不开,以免生出事端。
虽无定论,八人会议只能结束。
会议结束后,场站司令部打来电话,催警卫连尽快上报老兵退伍名单,是乔云光接的电话,而指导员就站在旁边。二人相视一眼后,乔云光回复说:“我们一定尽快把名单报上去。”
指导员的职务、军衔毕竟均高出乔云光一级,年龄上也大出几岁,他决定“忍痛割爱”了,对乔云光说道:“按你的意见办,给梦独一个翻身的机会吧。你是连队的军事主官,明天,由你去场站司令部把退伍老兵名单报上吧。”
“谢谢。我想,梦独也会从心底里感谢你的。只是,委屈了谈老兵。谈老兵的思想工作该如何做,又成了个难题。”
“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能把具体名单宣布出去。”
“当然。”
“我们一起想想,宣布退伍老兵名单后,该怎么做好谈老兵的思想工作。”
乔云光点了点头。
虽然都是为了工作,虽然都是为了警卫连的建设和发展,但人总是感情动物,不得不说,乔云光和指导员的观点和意见都或多或少地掺杂了个人的感情因素;还有,因为意见的不相统一,最后究竟谁的意见变为现实,也对他们二人在全连官兵前的面子问题是有影响的。因此,实际上,他们之间已然产生了不能点破的罅隙。
但是,这个罅隙却在当天下午以一种他们都没有料到的方式解除了。
下午,场站政治处李副主任和干部干事谌干事来到警卫连,对场站以副代正干部进行考察,考察他们的“代理”能力。这样的考察年年都有,对像乔云光这样的重点培养对象们来说至关重要。毕竟,一旦哪个分队有了正职空缺,场站就会择优作出任命。虽然“考察”和前来考察的人并不能作出决定,但却给场站的决策者们提供了赖以参考的提拔依据。
李副主任和谌干事在跟指导员和乔云光见过面后,要求乔云光到连部回避一下。他们到了训练场上,与一些战士谈话。这种半公开的谈话其实颇带有走过场的嫌疑,因为哪个战士也不会傻到当着政治处干部的面说代理连长的坏话。
但是,紧接着的是让连队干部们填写表格,表格上有许多考察项目,连队干部们都在优秀、良好、合格与不合格之间进行选择。这就不是半公开化了。填表者各有所想,当然不会随意填上“优秀”二字。
指导员不仅自己要填写一张考察表,还要代表连队支部填写另一张考察表,他代表连队支部填写的考察表比任何一张表都更加重要,那代表的可不是哪一个人的意志,而是集体的意志。
李副主任和谌干事要求指导员在开会支部会后再填写另一张表,并于三天后交到政治处;他们还说,他们当天稍晚些时候会到内场警卫排和阴风口哨所警卫排中对乔云光进行考察。
指导员端起茶瓶朝李副主任和谌干事面前的杯子里续了点开水。
三个人谈着一些不痛不痒、无伤大雅的闲话,谈着谈着,谈到了老兵退伍的话题上来。李副主任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哦,我听说,梦独又回到警卫连了?他是不是也要退伍了?”
谌干事说:“梦独回警卫连了?他在哪里?我正想找他问问呢,他可把我的脸给打痛了。”
李副主任和指导员一齐看向谌干事,没听明白他的话中之意。
谌干事解释道:“李副主任是知道的,梦独能够进入军校深造,可不是由我说了算的,我只不过是个做具体事情的人,他能上军校,当然是由场站领导拍板决定的。可是几天前我去基地政治部开会,干部科科长却把我骂了一顿,说基地政治部领导把他骂了一顿,原因是他们选送的梦独在军校里表现极差,不仅被开除学籍,还被记大过处分,就差被劳教了。他挨了骂,就把火发在我头上了。我倒是要问问梦独,他为什么非要在军校上学期间毁掉他与那个乡下女人的婚约?他为什么就不能再挨几年等提了干当了军官再掰扯那些烂事儿?他现在在哪里?我怎么没看到他呢?”
指导员问连值班员,梦独在做什么?
连值班员回答说,梦独正在机场上的一个哨位放哨。
指导员叹了口气,说道:“唉,别提梦独了。说起梦独,我真是想不明白,说起来,他是个挺优秀的士兵,可他为什么到处惹起风波?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梦独在哪里,哪里就会起风浪。现在,我也正为他的事儿挠头呢。”
李副主任问:“梦独又惹什么乱子了?打架了?我听说前段时间他的婚约对象闹到咱们这里来了,但是被陈参谋长依纪依规想办法轰走了。”
指导员说:“梦独倒是没有打架。他若是打架,我倒是好处理,大不了关他禁闭。可现在的事儿是比打架更棘手,更难办。他不想退伍,想留下来。”
谌干事惊异地问:“他想留下来?你们竟还觉得难办?他是谁呀?他想留就留想走就走?”
“难办的是,我们连队干部们的意见是分歧的。”
“是谁在支持梦独留下来?”谌干事问。
指导员意识到了自己说话的疏漏,下意识地朝乔云光的房间瞅了一眼,收回目光,说:“哦,其实,虽然梦独受过处分,但他确实是有些优点的,比如,他军事素质过硬,再比如,他懂得中医推拿技术……”
李副主任打断指导员的话,说:“可是你们想过没有?梦独受到的不是警告处分而是记大过处分啊!受到这么大的处分,要是还能留队,其他战士会怎么想?你们以后的工作怎么开展?说真的,他的那些事儿是发生在军校,还算他运气不太背,要是发生在部队,那他就只好被遣送回家了。”
“这倒是。”指导员和谌干事一起点头,皆认为李副主任的话言之有理。
指导员将他填写好的代表他个人意见的那份表格交给李副主任,李副主任看了一眼,将表格递给谌干事,谌干事看了看,放入公文包中。
“现在老兵们的思想情况怎么样?还稳定吗?”李副主任问道。
“总体来说比较稳定。”指导员将大致情况作了汇报。
李副主任和谌干事站起身来,要告辞了,门外的吉普车发动起来了。
乔云光从屋子里走了出来,与指导员一起送李副主任和谌干事朝警卫连营门外走去,自然,连乔云光也无法免俗,跟指导员一起说着官场上随口就来的溜须话,向李副主任和谌干事道谢,感谢他们对警卫连的关心,并且盼望他们随时再次光临指导工作。
李副主任上车时,又郑重地跟指导员说,那份以支部名义填写的考察表,一定要在连队开过党支部会议后方可填写。
吉普车开远了,指导员和乔云光放下了挥别的右手,一起朝警卫连大院里走,指导员的手里拿着那份未填写的考察表格。乔云光明白,那份表格虽不能决定他将来的升迁命运,但谁又能预料到它会给他带来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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