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醉有太多的话想问嵇无忧,可话到了嘴边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两人一见面便能勾起千思万绪,种种过往纷纷闪过眼前,苦水一波接着一波地涌上心头。
嵇无忧斯时也是痛心疾首。
方才在来的路上,嵇无忧也不断犹豫徘徊,不知道两人到底应不应该再相见。割席断交的十四年间,他们各怀心事向前走,独独没能脱离凡尘俗网,飞升上仙。
不过是命罢了,这一遭他们都要走的。
“当年……要不是你拦着我,恐怕如今的魔教,连那点余众都不复存在,更别说肖信了。”阮醉最终还是长叹一口气,将赤霄收回匣中,他做不到与嵇无忧短兵相接,那是阮醉在世上唯一的朋友了。
这些年来,他四处奔波,就是为了找到一个契机杀死肖信,然后他再自戕。
为何自戕?
因为世人的目光。
阮醉摇摇头自嘲一笑,自他走火入魔后便只能通过酗酒来压制心魂的躁动,起初有些人因为看他这个样子,身型庞大又整日提这个剑摇晃迷醉,便在他背后指指点点。
走到哪里都有如同老鼠钻丛一般的窸窣嘀咕声,惹得他心烦意乱,提剑对着一旁花草树木乱砍乱杀。
可是有一次,他没控制住剑气……误杀了一个五岁大的小姑娘。
丫头死前用一双小手摸着阮醉的脸,嘴里不停的嘟囔,“没事,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
半晌她便咽了气,没救过来。
那是阮醉自失了徒弟后,第二次感觉到痛彻心扉的疼。
后来人们看他的眼神充斥着畏惧,见他走过的地方都是离得越远越好。阮醉越发觉得孤独,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这个世道不容他——徒弟没了,挚友割席断交,他变成了彻头彻尾的孤家寡人。
生不如死,说的也就是他这样子了吧。
阮醉仰天望向夜空,上面星罗棋布,月亮如圆盘一般挂在上面,银辉遍布。
“你错了阮醉。”半晌,嵇无忧才启齿道,“杀不完的,即便没有肖邵行,也会有人来刺穿这虚伪王朝盛世,造下的孽累积到一定程度自然会有人来报,谁都行……”
“是啊,你说的对。”阮醉望着星辰不肯回首,像是在找有没有一个叫阮清许的。
“确实谁都行,但是谁让肖信摊上了呢?他得自认倒霉。”
一直站在身后默默不语的顾云舟听到肖信二字的时候神色一变,这是下意识的反应,紧接着他又自己克制来下来。
嵇无忧长叹一口气,知道这人这么多年来的心结未解,一时半会也解不开。
如今只能想招让顾云舟先走,他们二人再“叙旧”。嵇无忧心中总有种不祥的预感,肖信绝对是遇到危险了,否则依照过去他对阮醉的了解,不可能这么悠哉悠哉地和他们二人周旋。
必然是山下有人接应。
这世上想杀了肖信,流芳百世的人可谓是数不胜数。
“放了顾云舟。”
“这些年来是我欠你,肖信的性命我不拦住你,但是顾决有什么错?他怎么就该死?”
“养了一个魔种十七年,他没错?呵!”阮醉嘴里吐出一个轻蔑的嗤笑,满眼的不屑。
“阮醉,别逼我。咱俩…不该再大动干戈。”嵇无忧放下狠话,表明他心意坚决,今日绝不会妥协。
“你想放了他去救肖信?让我到嘴边的兔子跑了,放虎归山?”
“顾决是要带他去天山觅雪莲花,好来渡他心里的魔念,你也是当过师父的人,怎么就能不理解他呢!”
“那你理解过我吗!”
闻此,阮醉彻底失智,怒吼道:“阮清许死的时候,我一人要去讨伐魔教教众,你凭什么一而再而三的阻拦!”
“青霄真人可曾了解过我吗!”
“你就知道满嘴的大道苍生。”
“苍生与我何干?醉剑失传,天下便再无我阮醉了,我管那么多干什么!”
语罢,赤霄剑再度出鞘,嵇无忧看着阮醉好似再度入了魔道,赶紧将顾云舟拉至身后。眼眸阴沉的很,心里却感觉像是在滴血,如今他们二人依旧各执己见,再也回不去了。
“仙人……”
顾云舟张口欲言却被嵇无忧打断道:“不用管我,快走,去找肖无双。能走多远走多远。”
顾云舟看着嵇无忧的宽阔的背影,万种情绪抵在心头。那人手里的片玉已经上紧了弦,他知道自己现在不是道谢的时候。如今这副身躯,顾云舟自知再待下去只能是添乱。
千言万语化成一句:“多谢。”
旋即紧忙御剑离开了。
嵇无忧心里悬着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他看着眼前那个不能自控的男人,两指轻抚五弦琴,发出“铮”的一道声响,像是在平静湖面砸了一块石子,十分突兀却激起千层涟漪,余韵绵长。
他得试一试能不能用当年的方式让阮醉冷静下来。
肖信嘴里大口大口地呕着血。身心备受煎熬,想站根本没办法站起来,指尖触碰到霜暮剑,但已无力将其握在手中。
方圆如今已经丧失了耐力,远处山头传来一阵巨响,恐怕又发生了什么事端,必须速速了结,他只能就此作罢继续折磨肖信的想法。
但方圆心中仍有不甘。
不行,得再给他一记重创。
心里想着,方圆走上前,捏起肖信的下巴,迫使人看向自己眼底。
“如今你要死了,我就告诉你一句话,你的亲生父亲——肖邵行,正是死于你师父顾云舟的剑下。”
“你说什么!”
肖信满眼震惊地看向方圆,浑身不可抑制地颤抖,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总有一个声音时不时冒出来——就是顾云舟杀了自己的父亲。
但是肖信每次都自我否定,他觉得自己疯了才会这么想,这对于师门来说是大逆不道!
如今心里的“恶念”经他人之口吐露出来,肖信仍是不敢不愿相信,可默默地又在心底加重了这一认知。
“言尽于此,其他的……你等下了地府自己去问阎罗吧!”
方圆抬手,按下五粒白子,将肖信的黑子团团围住,一个”亡”字已经成型。
他现在要送他上路了。
”啊!”肖信发出一道撕心裂肺的痛呼,浑身的经脉好似已经寸寸断裂开,骨头撵着脉络,相互交缠在肖信体内扭曲打斗,即将走向万劫不复。
他要死了吗?
意识尚未堙灭的时候,肖信心想,他这一生,寥寥十七载,就要结束了。
太多事情还没经历,顾云舟、季云逸、嵇无忧、一路上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或是妖。无论是伤他的还是救他的,都让肖信产生了无比深的眷恋,这是人的本能,置之死地仍向往生。
他不想死…
不想死!
当肖信意识消亡之际,他好似听到了一声极其尖锐的嘶吼!那声音不像是人或者冷兵刃发出来的,而是像一种动物。
像狐狸的叫声……
肖信费劲全身气力掀起自己沉重的眼皮,看到了一团白色的庞然大物挡在了自己身前。
那是什么?
肖信想再看一眼,却无任何力量,整个人彻底”昏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