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血色过往

“怎么,敢做不敢当了?”

肖信见方圆迟迟没有动作,嘴角勾起一抹阴笑。

方圆回过神,只是瘪着嘴摇了摇头,像看一条狗一般俯视肖信。

“战争嘛,死点人怕什么。”

闻此,肖信心里瞬间犯起一股嫌恶,啐了一口吐沫,“我呸,不要脸的东西。”

出乎意料的是,方圆并未被肖信这番动作所激怒,甚至连面色都没有半分不虞。换句话说,他已经活了太久太久,见过太多人情冷暖。世俗纷杂,他很难因为一个人,一句话所动容。

这恰恰才是最无情的地方所在。

所以,刚刚他脑海里思索的并非是那些士兵多么可怜、多么无辜。

他想的是——如果肖信知道那些蚕食人性命和灵魂的东西是自己亲生父亲所做,他会作何感想?

这么多年来,顾云舟交给他的无非是君臣之理,天下正道。一旦肖信知道了一切,那些浑浊不堪的东西,自己注定成为天下最“邪恶”的存在。

他会怎么办?

这覆灭三观的事,对他来说会不会失心疯?

这才是摧毁他的关键所在。

方圆抑制不住自己的面部表情,蹲下身子,浑身发颤,两只枯瘦如柴的手捂着脸,忍不住想大笑。

他发现了一个不用肖信等到天雷劫,也会让他遁入无间深渊,瞬间心魔缠身的法子。

“你又笑什么?”肖信打心眼里讨厌这个人。

“笑你。”

“我还有能让阁下发笑的地方,肖某不甚荣幸。”肖信话里满是讽刺,心里更是鄙夷,这人到底能不能给自己一个痛快?磨磨叽叽的像个娘们。

突然,方圆收起玩世不恭的态度,神色变得十分严肃,甚至还有些阴森。他蹲在肖信面前,像逗吃什么野猫野狗一般,道:“吁,知道杀了你父亲的人是谁吗?”

四目相对,肖信浑身一颤,上牙膛都在微微发抖,方圆的脸就近在咫尺,惨白到不像个活人,脸上皮笑肉不笑,眼神中却像是有火焰喷出,极度渴望。

赁谁看了都是一副失心疯的样子。

“我,我不知道。”

“你知道。”方圆手指戳向肖信心脏,嘴角上扬到不能再向上,“你早就知道了,但是你害怕…”

“你害怕你猜对了,是不是?”

“胡说八扯!你他妈发什么疯!”肖信抬手就要挥剑刺向方圆。

方圆动都未动,直勾勾地看着眼前人,手指一弹,又落下一子。紧接着便眼见肖信手臂一颤,霜暮剑摔掉在地上,伴随发出“锵”的一道脆生生的响。

“我耐心也是有限的肖无双。”他恶狠狠道,“激怒我?整个城的人都要陪你殉葬。”

肖信知道自己今日必死无疑,眼前这个名叫方圆的人又性情乖戾,他说的未必就干不出来。

“你到底要干什么?”肖信只好换了一个话题,转移方圆注意力,千万别真的迁怒旁人。

“我要你痛不欲生的死去!魂灭殆尽,永世不得超生!”

语罢,不知他什么时候落的子,肖信两条腿骨遂即断裂,不得已趴倒在地,成了真正的胯下之辱。

他两手死死攥成了拳头,鲜血从指甲缝里流出来,心中愤恨到极点。

无霜阁的清威被人彻底捏碎,踩在脚下。

“嵇无忧。”

一道沙哑的嗓音响彻山林。阮醉看着身前那个熟悉又有些生疏的面孔,心里涌动着难忍的酸涩,到底只是唤了一声名字,而后便再无言语。

二十年前,他同嵇无忧相识。兴许是前几代有着被世人难以忘怀的羁绊,他们二人一见如故,惺惺相惜。那时旁人都有师门作为庇佑,而他们身怀绝技却像是被世界所抛弃了一般,茕茕孑立。

对于此事,阮醉根本没放在心上,依旧怡然自得,照常喝酒练剑。嵇无忧更是心外无物,每天一门心思的研习琴法。

二人无需言说,又彼此心领神会。

正所谓,高山流水觅知音。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他们就好像是天生的挚友,即使当时双方只结识了短短两个月。

这样悠闲惬意的时光,度过了整整四年。

这四年里,阮籍无意间收下了一名小徒弟,至此后每日的精神头更加旺盛。能够有通达此剑道的人来传习醉剑,是他阮醉毕生最大的愿望。相比之下,嵇无忧则两袖清风,无牵无挂,阮醉倒也没在意,他的琴法已经无人能比,天下第一非他莫属。

距此得到天降旨意,羽化登仙也不远了。

日子本该这样过下去,再好不过。可谁知,天意弄人啊……

十六年前,魔教突然异军崛起,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吞灭了中原大地,起初仙家并未在意,以为只是哪派活不耐烦了闹事,镇压下去就行了。

可是,事情却越发不对劲……

那些东西好像杀不死、杀不完,硝烟弥漫渐渐从西域到长安,又紧接着席卷了整个华夏大地。

直到这个时候,大家才顿悟!原来,此事不是闹着玩的。这世上横空多出来了一个东西!他们不是鬼,亦不是人,所习之道也并非修仙之术。

他们——是死人的灵魂,再度附生在白骨之上!

是阎罗降世!

至此,天下轰然大乱!

刚开始的时候,嵇无忧和阮醉并不想管,以他们的能力,斩灭这些杂碎不在话下。但是万一参与进去整个战事,身上背负一些无关性命,沾染了因果,就没办法得道成仙了。

俗话说得好——生不为己,天诛地灭。他们也是人,有私欲,能不插手这天下的事,还是不管不看为好。

何况他们三人位于深山之中,更无人所知,清幽恬静。

可是事端好像并不打算放过他们两个顶尖高手,就如同是天上的神仙故意给他们摆的一道坎,诸神端坐在天,俯瞰这局,他们要怎么破。

十四年前的十月初九,阮醉记得很清楚。因为这一天,他的徒弟不见了。阮醉和嵇无忧把坐落山林的竹屋翻了个底朝天,也没见到那少年的影子。

一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斯时,魔教大军已然突破了重重关隘,兵临长安城下。一旦他们冲破了城门,这国将不国,民尤不存!整个天下都会是魔教的,仙家更不容被允许存在于世。

谁都清楚,这个结局如若成真会是怎样。所以那日四万万仙家汇聚在长安,负隅顽抗。战火整整烧了十天十夜,双方皆筋疲力竭,却都不愿意放弃。

战事混乱,尸横遍野。

此间谁也没有注意到,一个少年混进了行军队伍。他身后背着一把还未通灵的剑,畏畏缩缩地一路逃窜到这里,脸上充斥着恐惧和为难。因为他此前从未下过山,只是偶尔听到师父和师叔闲谈时说过——魔教主力军一路横杀四方,便想着下山历练历练,等回去了可以和师父炫耀。

他也没想到,这场仗,这么惨烈……

还好一个将领见他太陌生稚嫩便将他收入麾下,编入第玖军。

“你叫什么名字啊,小伙子?”

只听那少年嫩生生地答道:“我叫阮清许,是我师父赠我的。”

问渠哪得清如许,唯有源头活水来。

这是阮籍在收软清许为徒的那日。背着手面对青山,思索良久后才给他取得名字。

阮醉不知道自己今后还会不会再有别的徒弟,但是他知道的是——阮清许是他永远的大弟子。

这件事,从那一刻开始,直到永恒都不会再变了。

“你的师父?”

“小子,你是修仙之人?”将领颇为好奇地问道。

“嗯!不过,我的剑还没有入灵,师父说等到他老人家成仙那一日,便将他手中之剑传给我。”说着,阮清许笑嘻嘻地挠了挠头,好像在心里已经开始憧憬他手握赤霄,剑指恒日月升的那一刻。

“行啊你小子,等咱打完这仗了,我一定在你师父面前好好给你美言几句,说不定你……”话音还没落,只见那将领的瞳孔不断扩大,霎时话锋一转,一股大力将阮清许推开。

“小心!是魔教的幻影入城了!”说着那将士剑端一扫,冲着阮清许身后的黑影刺了过去!

阮清许吓傻了,因为那将士刺穿的黑影,显身倒地后,竟然俱是一堆白骨,转而化成齑粉,随风而散。

好像刚才一切都是幻觉。

没来得及给他反应,将士迅速整军经武,“第玖军听令!随我杀出城围,破灭那群魔教杂碎!”

“冲出重围,破敌军!立功镇国!”

重重高喊声在阮清许耳旁响起,他有些迟钝,却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随着队伍人流向城门外涌去。

门外哀鸿遍野,血流成海。

阮清许看着身边无数人在奔跑厮杀,旋即又不知道被什么东西伤到,一股血从口里喷出,眼球崩裂开,整个人突然猝死在地。

他颤巍巍的端着剑,浑身发抖。环顾四周,此等场景正在循环往复上演。

这时,阮清许才开始感觉到真正的恐惧,甚至在心里开始后悔自己的这个举动。

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

当嵇无忧和阮醉赶来的时候,展现在他们眼前的是正被魔教子弟吸食魂灵的阮清许。

那孩子手里彼时还握着剑,两只眼珠直视前方,渗满了畏惧惊慌!正好对上阮醉的眸子,霎时,让他整个人如死尸般僵直在地,根本打不出一剑。

阮清许的灵识是上等中的上等,诱得越来越多的魔众前来参与这场“盛宴”。直到嵇无忧手里的片玉发出一道铿锵有力的声响,直接把那些东西震了粉碎,这才保全住阮清许的肉身,还算完整。

只是人好像一瞬间瘦了几十公斤。

形如槁木,死不瞑目。

“啊!我杀了你们!”阮醉发出一声狂暴的怒吼,提剑杵于地面数尺之深,雄厚的内力好似要震碎九霄,心魂大开,一瞬间!长安城里烧起熊熊大火,不仅是魔教数众,就连城中的千万人家也在顷刻覆灭。

“阮醉!”嵇无忧想要伸手制止,却猛然发现那人的眼神竟已血红一片。体内散发出来的内力更是遮天蔽日,战场中突然黄沙遍野。

几万的魔教教众都没有反应过来,就瞬间化身成了一堆白粉,混着黄沙在风中肆虐。

至此,阮醉还是没有收手。

嵇无忧见状皱紧了眉头,急忙抚琴欲再度制止,却发现连逍遥境的功法都做不到让阮醉从他的世界中走出来。

嵇无忧越发觉得不对劲……

这状态,分明是!

走火入魔了!

“停下来!不然你会死的!”

眼看着远处的宫殿覆灭坍,楼阁一幢幢地倒下,地面之下更好像是有游龙在翻江倒海。

没办法,嵇无忧心魂全开,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多年至交堕入深渊,更不能看着长安城无辜百姓受到牵连。

整个疗化心魔持续了一炷香的时间,最后阮醉眼前一黑,剑都没来得及收就倒下了。

嵇无忧赶忙将人扶起,自行运内力御赤霄剑,带着阮醉和他徒弟的尸体离开。

九天之上,嵇无忧回首看向长安。从前的繁华已经湮灭,整座城如同被巨兽碾压过一番,如今只剩下断井颓垣,废墟一片。

这场仗,因为阮醉和嵇无忧的到来,无疑是正教大获全胜。

可是,嵇无忧的心里却无半分欣喜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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