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远去,日光横行。
清风茶馆。
这间在金陵城新开设不足三年的典雅茶馆,向来是南城筑基修士们闲来无事坐而论道的常选场地,环境向来安静,即使有谈话的声音,也会压得很低。
但今日不同,茶馆里非常吵闹,嘈杂的声音甚至盖过了侍女素手弹奏的琴曲。
“古语讲‘围三阙一’,封堵城池时留一面敞开,可以瓦解敌人斗志,今日我场上有三个嘲讽随从,只留下老夫的脸没有任何防护,正是所谓‘三墙一脸’,暗合兵法之道,哈哈,褚老儿,你若是有种,就冲老夫的脸打啊!”
“我……我……”
“你,你,你什么你!你必须先攻击那个具有嘲讽的随从!哈哈哈!”
“老贼不要太猖狂!只有三点血量还敢叫嚷,待我神抽一手‘火球术’,糊爆你的狗头!”
“有本事你就抽,反正老夫已然叫杀,大好头颅,等你来取!”
“列祖列宗在上,且保佑徒孙一次,容我神抽一张‘火球术’,徒孙今后必然勤恳修行,努力振兴家族,再不懈怠——牌来!啊呀不是——嗯?寒冰箭。”
“啊!?”
随着一道湛蓝光晕闪过,一方血量清扣为零,本局游戏宣告结束。
“气死老夫了,稳赢的局竟然能输,今日真是运气不佳。”
“照我说啊,这和运气无关,纯粹是李匹夫你的灵牌搭配有问题,三十张牌皆是随从,什么种族都有,导致你抽牌不顺,许多灵牌的羁绊效果都未曾发动,一登场经常被对方白白吃掉,这才总是不赢。”
“好像有些道理,照你所说,我应该选取哪些灵牌?”
“根据老夫的研究,这‘仙缘灵牌’五大种族,妖族前期攻势凶猛,鬼族则以后期见长,其中有几张紫卡颇为关键,加进去定能使牌组威能倍增。”
“废话,老夫也知道加进去紫卡能使牌组威能倍增,问题是得抽到啊。”
“唉,这紫卡是真难抽,我让门下弟子替我买了四十盒仙缘灵牌,全部打开,里面一张紫卡都没有,去年老夫宰掉一只筑基妖禽,全身材料也不过卖得两百银元,如今为四十盒灵牌就耗掉五分之一,百泰棋店的心真黑啊。”
“你是让徒弟帮你抽的,让他们替你开的盒?”
“不然呢,这点小事难道还要我亲自动手不成。”
“哎呀,这就是你不懂的地方了,这抽卡与开盒可是有很多讲究的,你如此轻忽大意,难怪会这般倒霉。”
“哦?莫非此事还有什么窍门不成?”
“那当然!抽卡一事,讲究玄学,而玄学一道,正是老夫‘太玄门’最熟悉的道法,过去五百年,我们宗门就研究玄学了,容我给你细细道来……”
几个白胡子老头聚在一处嘀嘀咕咕,神情庄严而肃穆,像是在谈什么有关世界真相的高级机密,便是讨论宗门大事,也没见他们如此认真。
茶馆二楼雅座内,有两名修士在品茶。
品茶这种事,是人类高质量行为。
在修真界,只有有钱有闲有时间的中高阶修士才能到茶馆品茶,为一碗灵叶付出几百铜元,是彰显自身社会地位的表现。
在城里为一枚银元辛苦奔波的炼气修士,是决计不会到茶馆花几百铜元买一碗烂树叶的,灵树枝叶也不行。
金雁儿捧着手里热气腾腾的茶碗,将轻薄到仿佛什么都没穿的披肩系紧一些,瞧着楼下正在玩灵牌对战的一群老头,轻笑道:
“据说城主已经开始玩仙缘灵牌了,当金丹修士热衷此物的时候,筑基修士就会争相购买,当筑基修士争相购买的时候,炼气修士就会有样学样,此物迟早会火爆全城。”
“已经火爆全城了,现在街上人人都在议论仙缘灵牌,商量牌组,商量种族,商量换卡,若有人侥幸抽到一张紫卡,便会引得数人惊叹。”
金雁儿对面坐着一位穿着深棕色贵商长衫的老者,颇为感慨地说道:
“金陵城已经涌现出一个‘灵牌市场’,寻常蓝卡可以卖得三百铜元,强力蓝卡可以卖得五百铜元,至于紫卡那种稀罕物,已经涌入本城黑市,差不多三十银元一张,快赶上一件下品灵器了。”
此人是惊仙楼的大掌柜冯通玉,有着筑基后期修为。
惊仙楼是金陵城北部最豪奢的酒楼,日常接待豪门贵胄、大派弟子、筑基修士,背后东家是琅琊州的惊仙门。
惊仙门驻地距此有万里之遥,能够隔着三个州府把酒楼开到这里,足见该门派的实力。
“灵牌图册有一百九十八张灵牌,除去尚未有人抽到的三张橙卡外,最强力、最诱人、最具吸引力的卡牌当属‘绝代妖姬’,此卡不仅属性强悍,绘像也极为精致妖艳,据闻被一位赵姓修士抽去,不知所踪。”
金雁儿笑的很妩媚:“我们烟雨楼捧了好几个花魁,名气加起来居然还不如一个虚构角色,现如今大家都在说,‘绝代妖姬’才是金陵城第一美女,无论她是真是假,都比烟雨楼的一众庸脂俗粉要强上数倍。”
提到“庸脂俗粉”四字时,她的牙齿暗自咬动,显然没有表面上那么平静。
合欢宗的道统基础是人伦大道,功法规则就在那里,争夺男子阳气是她们逃不开的宿命,所以女子对男性的吸引力,向来是她们比较重视的地方。
为了更好地生存下去,她们舍了魔道身份,从幕后转至台前,所争的不过是一处能够安稳修炼的空间。
床榻上一份胜过寻常女修的精致颜容,就是她们最引以为傲的筹码。
如今倒好,一个稀里糊涂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绝代妖姬”,连脸都没露,就把她们仅剩的一丝自尊打的支离破碎,如何不让金雁儿感到恼怒。
老娘是活生生的美女,那只是个假人啊,凭什么她的人气比我高!
我“玉粉蝴蝶”金雁儿,难道是泥捏的不成!
这种压在心底的羞恼,大抵是一名对自身容貌极为骄傲的女子,被旁人口口声声说着“你不如另一个女子好看”,而那“另一个女子”居然是个虚构之物,所带来的一丝尴尬与不满。
此时此刻,她只觉得金陵城的男人眼睛都瞎了,居然会为了一个永远无法得到的虚构绘像,忽略掉眼前的妩媚佳人。
当然,心里的恼怒并不会干扰她做出正常决策,比起仙缘灵牌掀起的癫狂浪潮,那些让她感到不愉快的事情,只是癣疥之疾,没必要太过在意。
“今日邀请冯掌柜过来喝茶,就是想商议一下百泰棋店的事。”
金雁优雅地拂起袖纱,露出半段赤裸白臂,一根玉指遥指南城:
“一套仙缘灵牌,风卷残云般挤掉了城中其余修士棋店,若是将此物拿在手里,月入斗金不是难事,冯掌柜难道就不动心?”
“听闻此物是百花宗所制。”
“不过是一个二流宗门罢了,何足道哉。”
“好像‘破甲真人’周雄远五日前进城,已然入驻百花幻工坊。”
“一名筑基修士而已,你我合作,翻掌可擒。”
“看来金掌柜预谋已久啊。”
“冯掌柜以为如何?”
“呵呵,今天天气不错。”
“……”
金雁儿柳眉倒竖,对冯通玉表现出的态度很是狐疑。
照她对冯通玉的了解,这家伙不该是这般老实的才对,起码得站出来吆喝两声吧。
“我曾经年少轻狂,打打杀杀,堪称金陵城地区的著名狠人。”
冯通玉感慨起身:“现如今濒临寿元大限,方才知晓和平可贵,世界如此美好,你我焉能因一己之私就贸然劫掠他人财货,此举与道义不合,恕老夫不便奉陪。”
说完这段话,他丢给金雁儿一个鄙夷的眼神,理直气壮地离开茶室。
金雁儿目瞪口呆看着他离开。
直到老头的背影消失在茶馆,她反应过来,才狠狠一拍桌子,气的脸都红了,破口大骂:
“满金陵城的筑基修士,就属你这老家伙最道德败坏,不然老娘为何找你合作?还假惺惺说什么‘和平可贵’,知道城里修士提起咱俩的时候都是怎么说的吗?一个词,男盗女娼!娘的,搁着跟我装什么正人君子!”
旁边有侍女过来小心翼翼地问话:“冯通玉不肯做,咱们还要动手吗?”
“动什么手,人家摆明了要坐山观虎斗,万一老娘在前面冲锋陷阵,被这老家伙偷偷摸摸摘了桃子,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金雁儿烦躁地一指茶壶,轻摇团扇吹风:“去,给我倒壶凉茶来。”
无论金雁儿在茶馆里再怎么发脾气,来到街上的冯通玉都是听不见的。
他面无表情地踏上一辆早已备好的灵兽车,斜躺在车架后侧的靠背上,抚摸着手边的白虎皮,轻轻敲了下车架,便闭上眼睛休憩。
车夫扬鞭催打,体型硕大的鳞甲兽当即慢步移动,拽着车架向前挪步。
交通工具一直是修真界发展的一大难题,修士出行,向来是远途乘船、中途乘鸟、近途乘车。
冯通玉本人就是筑基修士,还没资格用筑基灵兽充当座驾,只好找了头不能飞的炼气期鳞甲兽拉车,即使如此,在城中诸多掌柜里面,也算是非常有牌面的了。
兽车移动了约莫两条街巷,一名穿着淡黄色劲装的青年修士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一步跃上车架,单膝跪在冯通玉身边。
冯通玉仍在闭目养神,淡然开口:“查到了吗?”
“查到了。”
黄衣修士自怀中取出一页素纸,双手各执一端,呈给冯通玉。
冯通玉睁开眼眸,取过纸页打开,用鹰隼般锐利的视线扫过顶端几行官方草篆,喉腔发出一声轻咦,再仔细看了两眼,忍不住失笑摇头:
“我还以为藏在百花幻工坊背后的是什么神仙人物,不过是一个二十出头的炼气修士,泰岳宗弟子,自封宗主,还真是年轻气盛呐……让老大亲自去一趟,请他到楼里喝杯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