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儿夜里淅淅沥沥的又落了场秋雨, 今儿一早,桂树下黄花遍地。
薄雾未消, 天儿微凉。
温小云迎着风,将衣裳紧了紧,看到柴爷爷身上还单薄着,便想着今儿去买几匹布回来,给柴爷爷也做一身厚棉衣。
穷人的冬天是最难熬的,要多添置很多东西,床上就要添厚被褥, 身上至少也得两身厚棉衣,鞋子也要买, 现在搬来了镇上, 还要买柴火跟木炭。
不能全靠抖, 一旦生病, 耽误做事儿不说, 吃药可比吃肉还贵。
之前舅母还跟她打好了招呼,今年她来做棉衣, 让温小云尽快买好东西。
温小云摸着荷包, 微微叹气,奋斗这么久, 钱也挣了些,但还是好穷。
到县里的时候, 天上又开始落雨,天也阴沉沉的。
方吉茶铺这会儿才开门, 大概是因为落雨, 天气转凉, 客人也减少了。
小飞正好拿着竹扫帚刷地, 看到她来,笑着迎上来,“娘念叨你好些日子了,总算来了,快进去,这里我来搬。”
温小云也不客气,跟他寒暄了几句,便进去找瑶娘。
不过很不凑巧,天气变幻,瑶娘感染了风寒。
“你来了,咳咳……”瑶娘用被子捂着脸,只露出眼睛,头发随意用绢布扎了起来,能看到额头上大片的红斑,“不凑巧,我病了。”
温小云赶紧让她躺好,“怎么回事?快别乱动。”
瑶娘笑着摇头,桃花眼里氤氲着水汽,柔婉妩媚,看着便叫人心软。
“老毛病,换季就要喝药,哎。”
方吉从外头进来,凶凶的脸上满是担忧,眼里全是紧张,“瑶娘,你昨晚就没吃,现在要不要吃些东西?”
瑶娘刚想摇头,又顿住,“小云跟柴叔应该也没吃,你给他们弄点吧。”
温小云让她好好休息,别瞎操心了,便跟着方吉进了厨房。
现在的厨房跟以前可不一样了,添置不少东西,木架子就添置了四个,还有锅碗瓢盆木桶,都收拾得井井有条。
这里是方吉打理的,这汉子粗犷的外表下,心思其实很细腻。
温小云见他要煮粥,心头一动,借了口锅,自己弄了一锅皮蛋瘦肉粥。
方吉看她要将那黑乎乎的蛋放进粥里,连忙阻止,“你呀,好好地浪费了一锅粥。”
温小云一问,才知道皮蛋送过来后,柴爷爷忘记说自己的叮嘱,所以方吉跟瑶娘自顾琢磨了几样吃法,但都不太行,甚至空口吃了两个,都表示接受不了。
“小飞也不喜欢。”方吉想起那绿油油黏糊糊的东西,有些反胃,“你怎么突然做这个东西?莫不是放坏了?”
温小云忍不住笑了起来,她小时候第一次吃皮蛋,也是这个想法。
不过,一个新鲜小众玩意儿,确实需要时间来接受,人对没试过的东西,都本能地保持着抗拒。
就连方音跟刘汉,到现在都不愿意空口吃呢,也就韩叔愿意试试。
她将粥分了几份,递了一碗给方吉,“方老板,你尝尝。”
随后自己留了一碗,给柴爷爷一碗,又端一碗去瑶娘屋里。
“你就这么躺着,可好不起来。”温小云将粥放下,“快起来吃一点东西吧,这个皮蛋瘦肉粥,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喝。”
瑶娘见温小云一直背着身,心里感动她的心细,咳嗽着坐起身,戴好面纱。
“你这皮蛋送过来以后,我们琢磨了好几种吃法,沾芥辣炒肉炒饭或是做面,都不太行,没想到是煮粥。”
温小云笑了起来,皮蛋可不止煮粥这一个好吃法。
“你快尝尝,千万别勉强,吃不下就换一样。”
瑶娘正是口淡的时候,喝了两口,本来觉得有点怪味道,但夹了筷子芥辣后,又觉得刚刚好,里头还有腌制的瘦肉,吃起来滑滑嫩嫩的,热气一冲,鼻塞都暂时通了。
“嗯,不错,正适合我现在口淡的时候。”
温小云不由笑了,大人吃这类东西,接受度比小孩子要快多了,听方老板说,小飞也是坚决不想碰。
方吉觉得做粥还行,但他不喜欢这个味道,也不喜欢这种黑黝黝的颜色,表示不想吃第二次。
这也正常,千人千味,咸鸭蛋都有人不喜欢吃,何况皮蛋。
瑶娘扛着病体起来点茶,好在今天客人不多,又有温小云帮忙,也算是糊弄过去了。
午饭的时候,温小云在灶火里烧了些辣椒,放在钵里捣碎,又放了两个皮蛋进去一起捣。
小飞吃惯了亲爹做的美食,看得龇牙,一脸扭曲,“这东西,真能吃啊?”
瑶娘拍了下他的头,嗔怪道:“你别胡说八道。”
温小云不在意地笑,又往里倒了些蒜末儿和香油,一道简易的擂椒皮蛋就算成了。
方吉看她弄完,赶紧拿着钵去洗,这黏糊糊的,确实有点不中看。
温小云一点不担心,毕竟这道菜,就连温小海那种嘴刁的都能征服,还怕什么没人吃?
果然在吃饭的时候,她跟柴爷爷频繁地下筷子,大快朵颐。
自从皮蛋做成后,她就弄了不少美食,反正柴爷爷很爱吃,可能是老人家口味重,吃的东西也多,对味道更包容。
瑶娘一家三口看得心痒痒,见两人吃得香甜,也试了一口。
小飞本来满心地嫌弃,但一入口,又扒了口饭后,眼睛就亮了,“好吃。”
瑶娘身子不舒服,又忙了一上午,照旧没什么胃口,浅浅尝一口就去休息了。
方吉和小飞能吃得很,一人倒了一半擂椒皮蛋,拌了一碗饭,吃得津津有味。
方吉喜滋滋的,“小云,这东西好下饭啊,不过在茶铺估计不好卖呢。”
温小云也想着这事儿呢,在茶铺卖不了,想让人来拿货,就只能靠瑶娘了,不过瑶娘现在身子不好,等等也无妨。
下午温小云在茶铺里又帮了会儿忙,想来,她送来的咸鸭蛋跟变蛋已经有些名声,来拿货的酒楼就有四家呢,陆陆续续还有十几个附近的居民上茶铺单买。
很好,顾客就是这么慢慢养成的。
她没有主动跟人推销皮蛋,说好的跟瑶娘分工合作,这事儿涉及钱,那就要说到做到,不然容易产生分歧。
再说了,她相信瑶娘的能力。
因着落雨,天色阴沉,温小云跟柴爷爷早早就告别了瑶娘一家,准备顺路去送房租。
房主一家子,就住在玉柳街,这有一片小湖,遍植柳树而得名。
送完房租,便拉着柴爷爷去布店买了四匹布,柴爷爷直呼她买多了。
又买了油盐酱醋芝麻香油花椒等东西,还扛了五十斤粳米和三十斤糯米,县里买实惠,能便宜几文是几文。
路上看到有人卖鱼,顺手买了一条大草鱼,之前随着酸豇豆一起腌制的酸菜应该能吃了,天儿冷了,正好做个热热的酸菜鱼吃。
想到柴爷爷的刷牙子好久没换,她又去杂货店买了好几根刷牙子,还有牙粉。
她现在用的牙粉已经升级了,六十文一盒,里面几乎看不到碳粉,甚至能闻到药粉的香气,还挺好用。
还有洗澡用的澡豆,不过她现在用的是切成一块块的香胰子,可不是当初二十文钱一包的澡豆。
香胰子有些类似后世的肥皂,有好几种香味可选择,去污效果蛮好,主要是伙计说能美白,这个她无法抵抗。
伙计都认识她了,看她还在挑挑拣拣,举着一个小瓶子道:“不如买些桂花头油,我看你的头发枯黄干燥,用头油能缓解,长久使用,还能让头发变得黑亮呢。”
温小云眼睛顿时瞪大了,她有些不信,“真的?”
她的头发现在长长了,哪怕她吃芝麻,吃肉,把自己喂得好好的,但头发还是黄不拉几的。
伙计连连点头,“城里夫人小姐都用呢,你早点用,头发就能早点变黑,多好啊,这里面还有茶油,让头发顺滑如缎,很有效的。”
头发这东西,一旦定型就再也改不了了,温小云在他平淡无味地推荐下,狠心拿下一瓶,一下子去了七百文。
柴爷爷在一边看得龇牙,“小云呐,钱不是这么花的啊,你收手吧。”
温小云当然也要考虑钱包,今天这一趟,是真把她的荷包彻底掏空了,恋恋不舍地望着那些瓶瓶罐罐,狠心扭头走了。
她今年晒黑的脸,都还没白回来呢。
哎呀,还是得赚钱呐。
到家后,温小海蹬蹬蹬跑过来,一边帮忙搬东西一边道:“姐,有个老板中午跑过来,说想请你教一下茶叶蛋跟糯米蛋,他说可以出钱。”
温小云一愣,其实现在市井里茶叶蛋跟糯米蛋都有得卖,不过经常会听到有人说,味道不如她做的,这让她还挺高兴的。
“是羊汤馆的毛老板吗?”
温小海摇头,“不是,不认识,他只说他是卖馄饨的。”
他看到有鱼,赶紧喜滋滋地拎着去处理了。
在姐姐手底下待久了,也摸索出一点生存之道,姐姐不喜欢扣鸡屎,也不喜欢洗肉,更不喜欢杀鸡杀鱼,他年纪虽然小,但学习能力很好,为了吃好喝好不挨打,这些事儿现在都能做好了。
他高不高兴他知道,反正姐姐是挺高兴的。
温小云回忆了一下,镇上的店铺不多,不记得有卖馄饨的店铺啊。
害,不是羊汤馆的老板也好,人情这东西,仔细算起来,真的很麻烦。
晚上刘竹也来了,顺路送了好些鸡蛋跟鸭蛋。
“现在家里的鸡鸭都长起来了,娘天天犯愁,要给鸡鸭喂什么东西,整天逼我去河里捡蚌壳跟螺,累死我了。”
不过效果也很好,鸡鸭吃了蚌跟螺,生蛋都勤快了许多。
温小海偷偷在他带来的篮子里扒拉,嗯,没有苦瓜也没有茄子南瓜,太好了。
总算是吃完咯。
晚上温小云把大草鱼给片成片,鱼头鱼尾鱼骨一煎,汤汁浓白,做成一大锅的酸菜鱼,里面还放了自己发的豆芽菜,好吃的不得了。
温小海在锅里捞啊捞,好半天才一脸高兴的举起筷子,献宝似的送到温小云面前。
“姐,是鱼眼睛哎,快,你快吃了,娘说吃了鱼眼睛,以后眼睛亮亮的,不会怕黑。”
他把好不容易捞到的两个鱼眼睛,全都放在温小云的碗里,一脸期待。
这是刘氏还在的时候说的话,孩子都深信不疑,所以家里的鱼眼睛,原主从来没吃到过。
温小云心里暗暗叹气,她不是原主,无法做到完全冷心冷情,便给温小海夹了筷子鱼肉,“你也快吃。”
温小海看着碗里的鱼肉,高兴得手舞足蹈,忍不住挤眉弄眼地讨好处,“姐,明天能不能给我做小饼干啊?我愿意洗十个瓮,做半个月早饭。”
洗瓮是大活儿,特别累,他牺牲很大了。
温小云翻了个白眼,立刻把他碗里的鱼肉夹出来,塞进了自己嘴里。
小鸡贼,得寸进尺了还。
第二天一早,姐弟俩正在搓泥呢,昨儿那个馄饨老板就上门了,今儿后面还跟了个年轻妇人,梳着圆髻。
夫妻俩一进门就解释了来意,与温小海说的一样,想学茶叶蛋跟糯米蛋。
温小云没有开口拒绝,而是道:“现在外头许多人都在卖,做法也不难,你怎么还要来学?”
妇人说话利索,笑盈盈的,“我们也吃过你做的,比现在那些人卖的要好吃多了,尤其是糯米蛋,好多人做的一点滋味都没有,我想着,还是你做的最好,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不出去叫卖了?”
温小云跟他们不熟,不欲多说。
“你们要学也可以,不过,可不免费啊。”
妇人表情依旧,只是有些忐忑,“不知你要收多少钱?”
温小云犹豫了下,这东西也就是添加的料有区别,她舍得放而已,其实不值当什么,稍稍多琢磨就行了。
不过,她实际上不太想教,怕惹纠纷。
“一样一两银子吧,你们还要学吗?”
夫妻俩果然觉得贵,面露难色的对看了一眼。
温小云也不催促,让两人商量好了再来找她。
大概又过了三四天,夫妻两还真捧着两吊钱过来了。
温小云无法,只能手把手的教。
接触下来,发现这夫妻俩都是老实人,她也就放下心,还附带赠送了自己做的苦茶叶,甚至还顺带送了点鸡蛋鸭蛋给他们。
“以后你们一时间若是买不到蛋,就来我这,遇到什么问题,也能来问我,不过一定要记住,宁愿去叫卖,多花时间也没关系,但隔夜蛋尽量不要卖。”
夫妻俩没想到温小云这么好说话,高高兴兴地走了。
除了有一次来问个小问题,夫妻俩就没再打扰过温小云,听说生意还不错呢。
冬日里的变蛋跟咸鸭蛋成的慢,温小云只能又添瓮,好在一切都慢慢稳定下来,皮蛋也跟着送了一百个到茶铺去,瑶娘传话回来,说等她的消息就行。
温小云便安心等消息。
天儿越来越冷了,她出门就更少,每天雷打不动的一件事,就是抹头油,有时候她照镜子,觉得头发好像是黑了点儿,就是香得呛鼻子。
韩官人应了友人邀请,在书塾教书。
除开为了生计,更多的,是重新有了活下去的希望。
这事儿温小云举双手双脚的赞成,自从韩官人恢复后,精神也好多了,他有学问,教书最适合他了。
人有事儿做,就不会胡思乱想,特别好。
柴爷爷现在保持五天送一次货,他穿着方音做的衣服,布料是温小云买的,每天乐颠颠的,逢人就炫耀,说是孙女给他做的新衣裳。
方音的肚子越来越大,眼看着就要临盆,刘竹也回了家,怕刘汉一个人在家忙不过来。
这天夜里,温小云睡得很熟,梦里还在想着腊八节她该做些什么,好送去给赵官人的时候,就被温小海叫醒了。
“姐,姐,你醒醒,舅母要来镇上生孩子了。”温小海把窗户拍得蹦蹦响,“姐,你快醒醒,你怎么了?”
温小云一个激灵,猛地从梦中醒过来,一个鲤鱼打挺,爬下了床。
“来了来了,别敲了。”
不过舅母在村里,怎么来了镇上?小竹说稳婆都找好了,他也是这个稳婆接生的,就住隔壁村,近的很。
她一开门,发现今晚的月亮倒是难得地亮,不用点灯都能瞧见路。
温小海一头汗,紧张兮兮的,“姐,你今天怎么回事?睡的跟猪一样……”
温小云白了他一眼。
一出门就看到急得团团转的刘竹,来来回回地走,看到温小云后,刘竹像是看到了主心骨,眼泪哗啦就流下来了。
大宝居然也跟来了,蔫哒哒的,在一边焦急地啊啊叫。
温小云心头一跳,右眼皮狂跳,“小竹,怎么了?舅母呢?怎么大半夜来镇上?”
“姐,稳婆说我娘胎像不好。”刘竹泣不成声,手都在抖,“她没法子,只能让我们送到镇上来找大夫。”
“柴爷爷送你们来的?”
“嗯,大宝刚好住在他家,就跟着一起过来了,爹跟柴爷爷跟着去了医馆,我来叫你,爹怕带的钱不够。”
温小云毫不犹豫点头,“行,我回去拿钱,咱们马上去医馆。”
四个孩子一窝蜂的朝大夫家跑,大杨镇就两个大夫,住处大家都清楚。
温小云才跑到巷子里,还隔了一段距离呢,就听到方音的惨嚎声,声音很大,住在附近的人家有的还亮起了灯。
刘竹被这声音吓得愣在原地,浑身都在发抖。
温小云回神一把攥住他的手,喝了一声,“走,别发呆了。”
等跑到医馆,就看到柴爷爷跟刘汉都在门口,刘汉急的团团转,表情散乱,双手合十喃喃自语的拜菩萨。
柴爷爷坐在门槛边,一脸忧愁。
忽然门就开了,大夫的妻子双手满是鲜血的走了出来,“不行,拖的太久了,得切片参吊着。”
刘竹泪流满面地大声喊:“切切切,我们有钱……”
刘汉也跟着点头,焦急地询问,“婶子,我娘子人还好吗?”
“还成,我还要再给她正一次胎位,你们也别太着急了。”
温小云手脚发麻,听着里面的声音,想着方音的模样,她也不禁祈求上天,别对这个可怜的女人太狠心。
天儿实在太冷,冬夜的寒风呼呼刮着,吹得人头疼。
刘竹和刘汉终于不转悠了,父子俩傻傻的蹲在窗子底下,呆愣愣的守着。
又不知折腾了多久,熬了好几碗药进去,天边已经隐隐露出鱼肚白的时候,孩子的一声啼哭终于响彻整个院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