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小云只觉手心全是汗水。
少年人碰到领路人, 理想主义者碰撞在一起,简直就是爆炸。
温元青整理了下思绪,接着道:“他是挚友, 亦是良师,从那天后, 我的仕途被绑在薛家, 他为了我们的理想,最终跟家中闹翻了……我跟薛邵不止有理想,亦有扫清朝堂积弊的雄心壮志, 不管是贪腐, 还是任何于百姓不利的事儿,我们都会一查到底……”
那些年,有过千难万阻, 也有意气风发,有牢狱之祸, 亦有权柄在握。
只不过,最后的结局并不好。
“我最后才明白,坏人斩杀不尽,我跟薛邵的理想, 在别人看来, 就是个笑话, 从始至终也没改变什么东西, 坏人依旧很多,贪腐依旧, 普通人永无出头之日, 可能世界运行的规律就是如此, 人性天生卑劣, 改变不了。”
有风灌了进来,夜凉如水。
温小云咬着唇,“所以,你放弃了科考这条路。”
“对。”温元青点头,“我想让他活下去,不要被我影响,谁知因为你,又跟他认识了,好在,他走上了他该走的路。”
温小云恍惚想起,在重瓣腊梅花下,薛邵说的那番话。
“我并不在意这些,只是冥冥中,总觉得我在云州府,似乎丢失了一样很重要的东西,但仔细地想,又想不起来,至于升官,都是为百姓办事儿罢了。”
她喃喃道:“其实薛大人应该不后悔的。”
温元青一怔,眸光闪了闪,沙哑道:“我当然知道,他,他是个好官,该有好报。”
温小云:“可是,既然你都知道那些事儿了,为什么不继续呢?你占据最有利的东西,先机,报仇岂不是最便利?”
温元青苦笑,“不了,朝堂里的事儿,不是非黑即白的,报仇?其实我无仇可报,人性复杂,我不太想再去经历,不过,这也是我一直犹豫的点,若不是你的出现,我都不一定会来云州府,要不是看在那两万两银票,我也不一定去科考……”
“等等等等……”温小云抬手叫停,心再次被提起,“什么叫我出现?我,我不是应该一直出现吗?”
温元青似笑非笑地看着温小云,“上辈子,温三铜的妻子被打跑后,不过三月,女儿就暴毙,两辈子,只有你这一个变数,我该叫你温小云,还是另一个名字……”
“砰嗵”一声,温小云吓得跌落了椅子,她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被人看破身份。
“你,你别胡说,我就叫温小云,温三铜的女儿。”
温元青见她紧张,不禁笑了起来,“你不用怕,我敢讲给你听,便是知道你会信我的话,不然,为什么我说这些,你从没怀疑过真伪,更没怀疑过我是疯子?”
他朝她伸手,“就算是要被火烧死,也是我们一起被烧死,怕什么?”
温小云觉得这话很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是同类啊。
她有些不敢继续这个话题,便道:“你说你这次科考,就是为了这两万两银子?”
“对,就是为了银子。”温元青望着她,有些忿忿,“两辈子读书读得辛苦死了,功名没了,拿这么些钱,也是应该的吧?”
温小云噗嗤笑了出声,但又觉得不妥,好在气氛终于轻松了许多,她清了清嗓子,“那你上辈子,跟薛大人都娶妻了吗?”
温元青本来以为她要问什么重要的问题,没想到竟然是八卦。
他无奈地摇头:“未曾,本就朝不保夕的,娶妻不是害人吗?再说了,也遇不到合适的。”
温小云不小心撞进他的眼睛,整个人一怔,“遇不到合适的?那你求娶我,是因为什么?”
“因为,我们真的是同类啊。”温元青朝她伸手,终于露出笑脸,“是不是应该对个暗号什么的?”
温小云的心像是陷进了沼泽,又像是落入了海水中,随着波浪起伏不定,以往只能瞧见滔天巨浪,但在今日,她竟然看到一处亮着灯的灯塔。
她长久的孤独感,突然就有了落脚点,这让她有些紧张。
温小云忍不住搓了搓手,缓缓伸过去,最终选了一句,“爱你孤身走暗巷。”
温元青终于忍不住仰头大笑起来,他情不自禁地摸了摸温小云毛茸茸的脑袋,用力揉了揉,“你也太可爱了吧。”
温小云一直盯着他呢,有些不满,“你到底会不会?你是骗我的吧?”
温元青无奈,“我不会唱歌。”
“那你念出来。”
“太幼稚了,我不想念……”
“你,快,点……”
“好好好,别揪我脸,哎呀,我说我说……爱你不跪的模样,行了吗?”
两人纠结闹了好一会儿,坐在地上背靠背,总算是确定了对方的身份。
温小云此刻满脑袋的疑问,“你什么时候来的?你本名叫什么?你为什么会在这经历两世?你是什么时候看穿我的?你……”
温元青被她这一连串的问题问得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干脆道:“你要是嫁给我,我就什么都告诉你。”
温小云气得又踹他,“你这无耻小人,同志之间不互帮互助,还趁火打劫,不要脸。”
温元青一边躲一边解释,“咱俩好歹是一个红旗下来的,互帮互助确实是应该,我现在的状况,跟你的状况差不多,咱们俩结婚,面子好看啊,再说你也不是没有好处的,我那两万两银子,就是为了你要的,我全都给你,不然你娶我也行啊……”
温小云恼羞成怒,开始揍他,“你还撒谎,你这人嘴里就没一句实话。”
温元青跟她打闹惯了,平时都是任打任骂的,今天他却攥住她的手,面色认真道:“之前给过你选择别人的机会,但你都不要,你信我,这世上,不会有另外一个人比我更懂你。”
孤独的人生,他过得比她还要长久。
温小云脸红到了耳朵根,看着他的眼睛,忽然有些尴尬,使劲挣脱后,跑出去了。
温元青的眼神一直追逐着她,直到再也看不见。
温小云回房后,将自己蒙在了被子里,今晚听到的话,信息量实在太多,她都消化不过来。
所以,她不止有同类了,同类还在这多过了一世,几乎就是先知的存在。
想到这儿,她又愤愤不平起来,这人隐藏得也太深了,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说呢?以前看着自己搞七搞八,估计心里笑话死了。
她气得一直到天边泛白才睡着。
翌日,两人都睡晚了。
温小海望着温元青的屋子,有些好奇,“元青哥从来没睡过懒觉,哪怕发烧头疼,都是早早爬起来,今天是怎么了?”
赵珠珠眼珠子转了转,有些犹豫,“你们昨晚,有没有听到动静?”
秀姐的眼神也有些飘忽,“是听到他房里有动静,还有女孩子声音。”
温小海眨巴眼,“什么动静?元青哥房里的?他藏女人了?”
赵珠珠忍不住龇牙,这憨子,听不明白话呢?
好在温小海虽然没听明白,但从两人的眼神里,看出来了。
温小海气得蹦起来,一拍桌子,“他敢欺负我姐?我打死他。”
秀姐跟赵珠珠吓一跳,赶紧去拉,好说歹说地劝住了。
不过,等温元青起床的时候,他跟温小海打招呼,只得到了一个白眼,外加一句冷哼。
温小云起床的时候,已经准备吃中饭了,她眼底青灰,双眼无神,整个人像是被吸干了精气。
“早啊。”
温小海忍不住道:“还早,都晌午了,你可真能睡。”
温小云看向赵珠珠跟秀姐,“他怎么了?”
赵珠珠跟秀姐的目光,都不由望向了温元青。
温元青被两人看着,诧异地摸摸脸,“我怎么了?脸上有东西?”
赵珠珠赶紧摇头,“没有没有,没事儿……”
不过,三人发觉,温小云不太愿意搭理温元青,甚至开始躲他,虽然不知道原因,但心里好奇得很。
温元青也感觉到了,但他没去找温小云,这事儿是需要时间消化,再说了,答案在他这,那丫头迟早要来找他。
七月盛夏,刘竹还在归来途中,但温家竟然来了个不速之客。
王潇兴致勃勃地上门来了,他并未考中举人,但他爹为他捐了个小官,在云州府通判手下做个小小主簿。
但好歹也是个官儿,便勇敢地上门提亲了。
温小云只觉一言难尽。
温小海也是满脸嫌弃,拿眼一扫,看到温元青正站在廊下抄着手,笑眯眯地看热闹。
他就有些不乐意了,朝王潇道:“你想娶我姐,也得有些诚意吧?”
王潇便开始絮叨,说家里承诺了什么什么好处,聘礼多少,以后生活不用担心,如果温小云乐意,他明日便请人上门提亲。
温小云听得连连摆手,“你走吧,我不想嫁给你。”
本以为这样拒绝也够明白了,没想到不过五天,王潇又来了。
他这次还带了个人,话依旧说得好听,是来求娶温小云。
但带来的人,说话就不好听了。
“你今年都多大了?再不嫁人就老了……”
“这街坊四邻看着,你要是嫁给王家郎君,这是有福气……”
“可别再挑了,挑花眼就不好了,这女子啊,终归是要嫁人的……”
“别是有什么隐疾,所以才不嫁吧?”
“王家郎君如今在官府当差,配你一个商女还是绰绰有余吧?”
温小海听得怒火中烧,抄起扫把就打,“给我滚远点,什么狗就来叫嚣?我姐说了,不想嫁你,听不懂人话了是不是?”
王潇以袖遮面,一边躲一边看温小云,“小云,他这话不好听,但说的是这个理儿啊,你年岁如今大了,我还愿意娶你,那不正说明了我的诚心?我也是真心倾慕于你……”
温小云嗤笑起来,“你真心倾慕于我?”
王潇连连点头:“这些年我真的有努力读书,奈何天资有限,始终榜上无名,好在我有了官身,这才来……”
温小云柔柔一笑,“你父亲为什么会给你捐官?那些钱,是你自己的还是你父亲的?”
王潇一顿,“自然是我父亲的,不过,也,也算我的。”
温小云点头,“那就是说,算你父亲借你的,将来肯定要还,你如今不过小小主簿,一年俸禄才多少?抵得上我几家铺面?”
王潇有些局促,“不能这样算的,小云,我现在虽然少,不等于以后也这么少啊,我一定努力办差,以后还有机会升迁的……”
温元青靠在廊柱上,笑出了声。
“升迁?”温小云叹了口气,“王潇,捐官的门道你都没弄清楚,你娶我,也不是因为还喜欢我,或是倾慕于我,不过是想拿我做跳板罢了,我说得对吗?”
王潇连连摇头:“不是的,不是的,小云,我是真心实意的,我这些年……”
“行了,王潇,别骗自己了。”温小云都有些怜悯他,“你不是你父亲最喜欢的儿子,天资平平,做生意也不行,你房里的姬妾现在养着是不是很难?”
王潇缩了缩脖子,但朋友的眼神看过来,便嗫喏道:“不过几个姬妾,她们越不过你去,小云,你都二十二了吧?再不嫁人,怕是连我这样的都找不到了。”
他指指温小海,“他说得是好听,可等他娶了媳妇,那就不一定了,你做老姑娘,真的能舒心吗?”
温小云憋不住笑出了声。
“我就算做老姑娘,那也是有钱的老姑娘,我不用拿钱贴补男人,我更不想帮男人养他的妾室,王潇,你来找我,是你找了一大圈,比较而言,我是对你最有用的,我不是本地人,又无房无地无父无母,最好拿捏了,万一要是生了孩子,还不是任由你搓圆捏扁,是不是?”
王潇被她戳破心思,一开始还能笑着应对,但终究是恼羞成怒。
“你以为自己是什么香馍馍,个个抢着你呢,哼,我倒要看看,你到时候能嫁个什么东西。”
说完后,一甩袖子走了。
秀姐跟温小海拿着扫把,追上去大骂。
赵珠珠晚上来这吃饭,听到这件事后,气得当即就要去王家骂人。
“太欺负人了,那王潇也着实不要脸了,他自己在家做缩头乌龟,在你面前耍横,给我等着。”
温小云也觉得累,放下筷子,准备回房休息。
温元青顺势窜到她面前,“我送你。”
温小云白了他一眼,走到路上,她见温元青一直沉默,终于忍不住。
“你到底什么时候知道我不是原来的那个温小云的?”
温元青见她终于说话,笑道:“一开始就知道了。”
见温小云又瞪他,赶紧解释,“你也知道我在这多活了一世,那么多年一切都按部就班,没有丝毫差别,只有你,打破了常规,虽说人死不能复生,但不是绝对,再说了,你去我家跟我娘说的那些话,就很明显了,因为以前的温小云,绝不敢抬着头说话。”
温小云沉默了。
温元青不知她在沉默什么,“小云,我不想跟你说的原因,是不想给你希望,我性子孤僻,不适合做朋友,我那时也在犹豫自己的路,更怕害了你……”
“所以你也知道温三铜那个烂东西的行径?”温小云抬头,“你,你就没想过帮帮她?”
温元青本想解释什么,但最终哑口无言,似乎说什么都是在找借口。
温小云知道自己不该这么计较,那时候温元青应该也混乱得很,再说,他一个孩子,能帮什么?
所以也只是叹了口气,“可以说说你的事儿了?”
温元青轻轻点头。
他本名也叫温元青,上辈子,不,应该是上上辈子了,是个很普通的人,对此温小云表示怀疑,一个普通人能在古代考上状元,那她也想这么普通一次。
但温元青说得信誓旦旦,她也只能听了。
来了这个世界后,也曾努力寻找过同类,但一直都没找到,后来他遇到薛邵,发觉或许可以用自己的力量,来改变这个世界。
温元青用一种很轻松的语气调侃,“万一成功了,我说不定还能建立万世之奇功,很有可能很久很久以后,真的不用学什么英文了,全世界都讲中国话……”
温小云却听到他语调中微微的哽咽,也能听出他以前的意气风发,之后听到他和薛邵为了实现心中理想,一众亲友甚至苦栗村的人都被连累时,她都有些害怕了。
“……薛家因着薛邵,也一蹶不振,哪怕薛家跟他早就划清界限,那时候,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怪我,我自己怪过自己,要不是因为我,这个世界按部就班下去,也就那样,不是不能活……”
“后来我就死了,等长到十二岁的时候,发现了你,一开始我以为你会活不下去,但看你活得越发有滋有味,又慢慢觉得,似乎你的方法,也很好,不用沾染血腥,也不用在波云诡谲中斗智斗勇,用自己的一点力量,尽其所能地帮助别人。”
温小云长叹,“所以你就跟我保持着不远不近的朋友关系,直到你彻底放下科考的念头,跑来做了我的账房?”
温元青笑着点头,掩去眼底苦涩,“小云,我知道你很孤单,我也是,同类就应该跟同类待在一起,不然人生多无趣?”
温小云心头一跳,有些触动,这话她也跟薛邵说过。
但这不是她最好奇的,“那上辈子,温三铜有没有什么报应?”
温元青回忆了起来,“温三铜的腿,没有这一世断得那么彻底,后来好像能拄拐走路呢。”
“那温小海呢?”
“温小海从小到大偷鸡摸狗,我听我爹说,在十八岁那年跟隔壁村的女人胡搞,被打断了一条腿,之后两父子过得就越发凄惨,再往后就不知道了,可能早早就死了吧,毕竟古代的寿命挺短的。”
温小云听得大乐,笑着拍掌,“活该,我就知道这俩东西没有好报。”
她转了转眼睛,“那你上辈子,是多少岁的时候死的?”
温元青刚准备开口,就反应过来,笑道:“怎么?怕你做寡妇啊?”
“你再说这个话,我就把你赶出去。”
“那时候已经三十有六,薛邵缠绵病榻,我甚至无钱为他买药。”温元青面色萧索,语调低沉,“我知道他活不成了,既然挚友一场,不求同日生,那就同日死。”
他笑容特别苦,“所以你放心,这辈子要是不出意外,我寿数应该不短。”
温小云此时对他生出了些同情,一个理想主义者之死,不知经历了多少磨难。
“好好活着就行了,那些大事儿,咱们就别管了,天塌了,有高个子顶着呢。”
温元青忽然抬起头,欲言又止,“我,我见过你娘,我是说上辈子。”
温小云抿唇,“你认出她了?”
温元青知道她在说什么,点点头,“本来没认出来,但那天在真味酒楼,你的反应太明显了,稍稍推理便知道了。”
温小云不知道学霸的世界是怎样的,但温元青这样子实在太可恶了。
“她上辈子,过得好吗?”
温元青点头:“过得还不错,孙家的官人我要是没记错,这几年就要病了,治不好,不过好在他死前给儿女分家了,给了你娘跟你妹妹一座酒楼,至少衣食无忧。”
温小云松了口气,凭借刘氏的头脑,好好活下去还是很轻松的。
她还有最后一个担心的问题,“那你死之前,这个朝代打仗了吗?会打仗吗?”
“打了。”温元青点头,“不过波及不了云州,顶多就是交税多了,所以别担心。”
剩下的问题,就没这么严肃了。
温元青提及,没有温小云的苦栗村,一直都是个小小村落,不像现在,村口还像模像样地修了个牌坊,日子也好过了许多。
“我以前总觉得,人不能愚昧,不然跟咸鱼一样,有什么意思?但时代发展就是这样,没有办法跳跃,从上至下地改变太难,倒不如像你一样,潜移默化地影响,也不失为一种办法。”
温小云情不自禁点头,“哎,古人也很聪明的,朝堂里更是人精子成串,你一个人斗不过也正常。”
温元青有些不服气,他不是斗不过,是认清现实,不想继续斗了。
但他不敢说,上辈子的自己,为了心中的正义与理想,沾了满手的血,几乎是尸山血海里踏出来,说了怕温小云害怕,这丫头看着咋呼,其实胆子不大。
“小云,我们……”
温小云还是拒绝了,“你别说话,我需要时间缓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