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神秀也不介意她这样肆无忌惮地大喊,反而把扣在她喉咙上的手指放松的些许,好像巴不得她再多喊几声似的。
不等冷月再喊什么,景翊已舒开了思虑间蹙起的眉头,带着几分难言的悲悯一叹出声,“张老五就是这样被你劝死的吧。”
冷月一愣,画眉也是一愣,这两个对峙间的男人却像是各自心知肚明一样,景翊就这么看着同样不动声色的神秀,缓声道:“张老五死了,萧昭晔才会安全,是不是?”
景翊从内到外都没有一丝凌人之气,再衬着这副不沾俗尘的打扮,本是质问的词句被他这样说出来也就没了质问的意思,倒真像是佳节团圆之时兄弟间一句无关痛痒的闲谈。
神秀未置可否,只轻蹙眉头向画眉看了看,淡声道:“张老五死了,她就能彻底从那个鬼地方里解脱出来了。”
这话说得合情合理,景翊却像是听出了什么话外之音,怔了一怔,有些意外地道:“你劝死了张老五,却不知道他和萧昭晔的渊源?”
神秀把目光从画眉身上收了回来,如诵经般毫无波澜地道:“我只对他说慧王爷萧昭晔在寻他,他问了慧王爷的生母是何人,便一头撞死在棺上了。”
神秀顿了一顿,才低声补道:“我本只想劝他离寺之后去萧昭晔那里自投罗网,无意劝他自尽。”
冷月是屋中离神秀最近的人,神秀这话是真是假她听不出来,但她总算是听出来萧昭晔与张老五有恩怨这件事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了。
只是张老五这么一个上了年纪的手艺人,怎么会把一个刚出宫没几年的小皇子惹成这样?
见景翊确实没有犯傻的意思,冷月绷紧的精神放松下来,就有余力琢磨起了这些,不过不待她琢磨出个子丑寅卯,景翊已像想出了什么似的,眉目轻舒,望着神秀缓声道:“你人在寺里,萧昭晔却还能用你的性命威胁画眉,是因为他捏着你什么致命的把柄吧?”
景翊说话间把拂过神秀脸上的一丝错愕收入眼底,心里微松,看着仍被神秀毫不松懈地制在手中的冷月,沉声道:“我告诉你他为什么要花这么大的工夫找张老五,你放开她。”
神秀稍一思虑,便轻巧地点了点头,“你说来听听,若当真可用,我可以考虑。”
景翊一向很耐心,也很能忍,入朝为臣之后愈发的能忍,可他这回真真是使足了所有的定力才勉强把静定维持到这会儿,乍听神秀这般无赖的一句,实在忍无可忍,不禁眉头一沉,声音一厉,“你先把她放开!”
冷月刚被这个温柔惯了的人突生的怒意惊了一惊,惊诧还没过去,扣在她喉咙上的手与扣住她双手手腕的手倏然同时一紧,剧痛蓦地从两方传遍全身,猝不及防之间一声黯哑的呻吟冲口而出,几乎是听到自己呻吟声的同时,冷月也听到了那人似乎同样因为痛彻心骨而急应下的一声妥协。
“好!好,我说……”
冷月这才觉得喉咙与手腕上的束缚一松,痛感微缓,忙望向那个失了从容的人,才发现这人不只失了从容,还失了脸上本就有些淡薄的血色,心里不禁泛起一股难言的滋味。
景翊目不转睛地看着神色渐缓的冷月,看了好一阵子才平复下乱成一团的心绪,轻轻吐纳,沉声缓道:“我本也只是猜测,但你既然说张老五是听到萧昭晔生母是谁之后撞棺的,那就八九不离十了。”
景翊定了定神,才既轻且快地道:“张老五在三十八年前名声鼎盛的时候突然不声不响地离开京城去了东齐,在东齐一待就是三十年,八年前又突然因为亲人抱恙离开东齐回来探望,自此隐居于京城,直到日前与他相依为命的孙子张冲身涉一案遇害身亡,京中才知道瓷王尚在人世,且尚在京城……其实三年前我就在京中见过他一面,只是那时不知道他就是京城瓷王。”
冷月不察地蹙了蹙眉头。
景翊昨夜不是说过,这事儿至今还是秘密,连安王爷都没敢说过,怎么就这样当着萧昭晔的两个手下人说出来了……
景翊似乎毫不在意什么秘密不秘密的,沉了沉声,把声音放缓了些,愈发详明地道:“那时他被几个江湖打扮的人追杀,我阴差阳错地救了他,也阴差阳错地被那些人砍了一刀,刀疤到现在还留在背上。我试过很多方子想把这道疤除掉,但是不管怎么折腾都不见消,就跟老天爷故意跟我过不去一样,不过昨儿晚上我才知道,老天爷不是跟我过不去,而是要跟伤我的那伙人过不去。”景翊说着,深深地看向面露隐忧的冷月,“昨儿晚上我夫人从这道刀疤上看出来,当日在我身上留下这道伤的刀不是江湖人用的刀,而是一把宫中或王府中侍卫们用的官刀。”
景翊这深邃静定的一眼像足了一句无声的安抚,把冷月的担心化了个干净。只要他仍心思清明,她就敢相信从他嘴里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是他深思熟虑之后的结果。
冷月不管仍扣在喉咙上的手指,清晰地点了点头。
“三年前当今圣上的子嗣都还没有离宫,在宫外建府的就只有与当今圣上同辈的几个王爷,在世且在京的就只有皇上的六弟瑞王爷,以瑞王爷爱财如命的性子,他就是恨张老五恨得入骨,也不会去杀这个随便做一个物件就能顶一处大宅子价钱的人。”景翊愈发静定地说罢,顿了一顿,才如一叹般轻道,“我刚才仔细琢磨了一下,宫里倒还真有个巴不得张老五快死的人。”
“三十八年前,八年前,三年前……”景翊细细数过这三个对张老五而言极为重要的年份,接道,“这三个年份宫里都有大事发生。三十八年前当今圣上还是太子爷,正年满十三,娶妃的同时也纳了一批女子进宫,这批女子里有几个就在皇上登基之后封了妃嫔,其中一个就是慧王爷的生母慧妃娘娘。”
冷月皱了皱眉头,这事儿大归大,但似乎跟张老五沾不着任何关系。冷月还没疑惑完,景翊又连说了两件跟张老五更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儿。
“八年前的腊月,慧妃娘娘坠湖,据说是皇长子熙王爷的生母姚贵妃指使熙王爷推的,慧妃娘娘因此染了肺痨,勉强捡回一条命,之后每逢换季就缠绵病榻,身子再没好过,姚贵妃被皇上夺了妃位,在搬去冷宫前一天晚上就把自己吊死在房梁上了。朝中一度因为这事儿乱得一塌糊涂,想必关内关外全都传遍了……三年前在我偶然救下张老五不久,这位慧妃娘娘就因病辞世了,慧妃娘娘一下葬,慧王爷就以为母丁忧三年之名向皇上请求提前离宫建府,皇上就准他离宫了。”
冷月还迷糊得厉害,画眉却像是恍然悟出了什么,两手掩口,只露出一双惊愕之下睁得滚圆的泪眼。
景翊背身对着画眉,一门心思全在冷月的每一分神情上,全然没注意到画眉的反应,只兀自道:“我若记得不错,有关瓷王的诸多传言里有这么一条,说瓷王虽未婚嫁,却与一位佳人情投意合,隐退前那段日子做的很多物件都与那位佳人有关……”
景翊毕竟尚在病中,话说得久了到底气力不济,禁不住低咳了几声,再开口时声音微哑,好似凭添了几分悲悯,“我曾听宫里人说过,慧妃娘娘最讨厌瓷器,平日饮食皆用银器,寝宫里的花盆也都是用的陶盆瓦盆……这猜测虽冒昧了些,但这位佳人极有可能就是入宫前的慧妃娘娘。张老五或是因为心灰意冷,也或是怕被宫里知道自己与慧妃娘娘有这么一段,就在慧妃入宫当年悄悄远赴了制瓷技艺颇佳的东齐,直到听说慧妃坠湖的事才放心不下想要回来看看,可慧妃娘娘由太子侍女一路爬至妃位,必是披荆斩棘,生怕张老五的事儿被宫里人知道用来大做文章,动摇她在宫里苦心经营的地位,就派自己信得过的侍卫去追查甚至追杀张老五,所幸这些年都被张老五逃过去了……”
除了同样知道张老五这段有关佳人轶事而先一步反应过来的画眉,冷月和神秀这一个被制之人和一个制人之人的眉宇间闪过的惊愕竟是如出一辙的。
景翊又咳了几声,才愈发轻缓地道:“想必是她临死前把这件事告诉了萧昭晔,要求萧昭晔务必斩草除根,还教了萧昭晔许多法子,比如在人多口杂的烟花巷里安排个探子,但这种事只有人在宫外才能办得到,所以萧昭晔就借为母丁忧这个名号提前出宫建府了。”
“张老五在东齐也没有成家,八年前离开东齐,居然有个十几岁的孙子,足证这孙子与他并无血缘关系,应该是他离开东齐之后才收养的……”话说到这儿,景翊蓦然想起刚得知张冲被害时张老五那般痛不欲生的绝望,不禁浅浅一叹,“张老五这么多年不成家,想必是还念着慧妃的旧情,你一对他说是慧妃的儿子在寻他,他就该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既然相依为命的孙子已去,他便索性自我了断,了却慧妃之子的一块心病。”
景翊说罢,定定地望着神秀,也定定地用余光看着那个已被神秀困了许久的人,沉声道:“现在可以把她放开了吧?”
神秀轻轻摇头,摇出了几分惋惜之意,“慧妃已作古多年,如今张老五也已辞世,即便事实当真如此,萧昭晔也不会再怕了……你还是死吧。”
景翊目光一寒,声音也随之一寒,“神秀,你别得寸进尺。”
神秀依旧一派温和清淡,“你别逼我动手。”
景翊双目微眯,静了片刻,像是终于决定了什么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情一样,笃定却又无可奈何地道:“你要是能动手杀人,萧昭晔还会活到现在吗?”
冷月听得一愣,这个她一时还真没想到。以神秀的武功,慧王府的侍卫简直就像一堆排布有序的木头桩子,他要是想救画眉,完全可以悄无声息地潜进去杀了萧昭晔再不声不响地离开,怎么还要在这儿受萧昭晔的什么威胁?
难不成还真是因为要守杀生戒?
既然神秀不能下杀手,那倒不如赌一把试试,挣脱了当然好,就算挣不脱,反正也没有性命之虞,冷月刚默默在相对自由的腿脚上蓄力,就听景翊冷声道:“你挟持她无非是要逼我自尽,她有皇差在身,我死,她满门都要死,你就能两手不沾血腥地杀人灭口了。”
冷月一愕,腿脚间蓄好的力道登时化了个干净。她有皇差的事只告诉过景翊一个人,神秀怎么可能知道?
(二)
景翊用一道冷月从未在他眼中见过的冷峻目光深深看了神秀一眼,一手探进宽大的僧衣袖子,牵出一块玲珑的鸡血石印来。
景翊拿印出来之后就把印底展给了神秀,冷月也一眼看了个清楚,印底用篆字刻着四个意味不明的小字:探事十三。
冷月背身对着神秀,不知道神秀看到这块印时的神情,但她分明感觉到神秀扣在她身上的手僵了一下,俨然是受了莫大的震撼。
景翊似乎甚是满意神秀这样的反应,终于敛起了那分与他形容极不相称的寒意,淡声道:“我夫人昨晚刚进这间禅房的时候就觉得这屋里干净得不大对劲儿,我只是隐约有点怀疑,今早闲来无事,就在屋里随手翻了翻……萧昭晔不用把你囚在慧王府就能捏住你的命,就是因为他知道了你是皇城探事司的探子吧。”
皇城探事司?
冷月茫然地愣了片刻,才恍然记起些什么,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皇城探事司,这是朝廷里众多衙门之一,但朝中知道这衙门的人不多,冷月曾在安王爷那里听说过,但也仅仅是听说过而已。
这是个只受当朝在位天子差遣的衙门,顾名思义,主要职责就是探事,但凡是发生在朝廷地盘里的事,只要天子一句话,这个衙门就会替天子探个一清二楚,至于这衙门在哪儿,衙门归谁管,衙门里的活儿谁来干,除了当朝天子之外没人知道,也没人有胆子知道。
因为差事极尽隐秘,皇城探事司的官差不像寻常的官差一样穿官衣坐衙门,上至王侯公卿,下至黎民百姓,凡是活人都有可能是这个衙门的人,也因为如此,探事司的人一旦被人识破身份,就会悄无声息地在人间蒸发。
当初安王爷在她进刑部当差之前对她讲明这个衙门的事,就是怕她打破砂锅问到底,一个不留神弄明白了些不该明白的东西,惹出些不必要的祸患。
景翊在宫里伴着一国储君一住十年,对皇城探事司的了解自然比寻常人要多上许多,比如这块作为皇城探事司密探印信之用的鸡血石印章,恐怕连萧昭晔都未必知道这东西的存在。
“皇城探事司的密探只能奉皇差探事,不能插手生事,也不能触犯朝中任何一项律条,一旦触犯,即便只是小偷小摸,也会被司里的人抓走,以谋逆之罪处以诛灭九族之刑,以免被捕受审之时泄漏司中消息。”
这样的事从景翊口中徐徐道出,竟也不觉得阴寒冷酷,只觉得悲从中来,禁不住要替这些命不由己的人默叹一声。
冷月清晰地感觉到神秀紧扣着她的手上已有了些许微颤,也看到呆坐在茶案旁的画眉惊愕得连眼泪都忘了落,屋中唯景翊一人是静定的,好像洞悉凡尘万象的佛陀,超脱却不失悲悯地看着苦苦挣扎的众生。
“萧昭晔虽知道你是探事司的人,但也知道探事司的密探同时也在受人监视探查,所以只捏着你的身份来威胁画眉,不曾让你来做什么,只是你一厢情愿地认为只要张老五死了,你和画眉就不用再受制于他了,但杀人灭口这种心思不只有你一个人会有。”
景翊缓声说罢,声音沉了一沉,才道:“我知道你这差事不易,我本也不想拿这个出来说事儿,但你得寸进尺,我也没必要跟你客气了。”
景翊把那块小巧的鸡血石印搁在掌心轻轻掂了一掂,缓步走到窗边,再开口时已没了佛陀的悲悯,只见朝臣的果决,“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放开她,这印我还给你,你的身份我也不会张扬,我还会给画眉安排一个绝对安全的去处。否则,你家遭殃的就绝不只是你们两个人了。”
事已至此,神秀满可以破罐子破摔,眨眼工夫杀掉冷月与景翊,再一死了之,但眼下景翊正站在窗边,只要扬手把这印往外一扔,别说他在世的九族内的亲人都会消失殆尽,连已入土的那些,坟头也会被平得一干二净,好像这些人从来就不曾在世上存在过一样。
这种恐怖已超越了生死,探事司之外的人恐怕连万分之一都很难体会。
神秀终于微抿了一下隐隐泛白的嘴唇,淡声问道:“什么去处?”
“安王府。”景翊也不与他拐弯抹角,坦然答道,“世上没什么藏身之处能瞒得过安王爷,他要是想藏一个人,十个皇城探事司也别想找到。”
冷月觉得背后之人气息凝了一下,静待了须臾,扣在她喉咙与手腕上的手倏然松了开来。冷月刚觉得脱离了束缚,忽见眼前人影一动,还没来得及活动的身子便落进了一个不甚结实却足够温热的怀里,眨眼间就被带离了神秀身前,落在了距神秀五步开外的茶案旁。
被景翊紧拥在怀里,冷月才发现这个看似最为静定的人竟全身都发抖,昨夜发烧的热度不但没有退下去,反而愈发滚烫了,隔着宽大的僧衣都能感觉到他高得吓人的体温,这人却还满目紧张地看着毫发无损的她,心疼得声音都有些发颤了,“伤到哪儿了吗?”
她一向是保护别人的,从保护一方百姓到保护萧瑾瑜,再到保护他,保护已然成了她这条命存活于世的意义,她也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有一个手无寸铁的书生为了保护她,也仅仅是为了保护她,而在高烧中强打着精神与一个一根手指就能弄死他的武功高手苦心周旋。
救过她性命的人不计其数,冷月却第一次感觉到劫后仍有余生是件多么值得高兴的事情。
冷月很想与他紧紧地拥抱一会儿,可劲敌仍在,冷月只对他认真地笑了一下,更加认真地道了一声,“放心,我很好。”
景翊对着怀里的人细细打量了好一阵子,确定她当真无碍,才勉强安下心来,也松了松紧搂着她肩膀的手,在她肩头上轻轻抚了抚,再开口时已不见了那般紧张焦灼,温柔得一如那晚彻夜不眠为她揉去腹间的痛楚时一样,“没事就好……”
景翊转目向僵坐在桌边深深望着神秀的画眉看了看,见他们两人默然对望了半晌都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才轻叹了一声,温声道:“小月,你带画眉去安王府吧。”
押送本来就是她的差事,但冷月在景翊话中听出了些别的意思,不禁眉头一皱,有几分担忧地问道:“你呢?”
“王拓还在寺里,我的差事还没办完……”萧瑾瑜派他来这儿是为了那个东齐王子,这一点景翊从没忘过。景翊牵着淡淡的苦笑有点无可奈何地把这件几乎被冷月忘干净的事儿说完,又把声音扬高了几分,补道,“放心,只要你把画眉平安送到安王府,他就不会伤我。”
冷月听得出来,景翊这话有八分是说给神秀听的,画眉送进安王府,安全确是安全,但也不免从一方人质沦为另一方人质,神秀如若妄动,画眉自然逃不了干系。冷月安心了些许,轻轻点头,刚要过去扶起画眉,一眼落到画眉掐痕尚未褪尽的颈子上,恍然想起另一件几乎被她忘干净的事来,“那萧昭晔怎么办?”
景翊仍不慌不忙地温声道:“身为皇子栽在烟花馆里,借他十张脸他也不敢声张,不必管他,一切让安王爷裁夺吧。”
“好……”冷月这才重新点了点头,向仍站在方才制住她的地方一动未动的神秀看了一眼,转回眼来也如景翊方才那般扬声道,“你自己小心,我很快回来。”
“好。”
冷月心里挂着景翊,去来得很快,路上毫无耽搁,即便如此,再返回寺里的时候日头也已经有些偏西了。
衬着秋日里一偏西就红得极艳的天光,冷月大老远就看到一股浓烟从素来祥和肃穆的安国寺里滚滚而出,凌空下看,依稀可辨出是神秀的那处禅房。
有画眉在手里神秀不敢妄动,这只是依常理做出的推断,谁也不知道画眉的死活于神秀而言到底有没有那么重要……
冷月一愕之下心里一沉,急忙朝着那道浓烟赶去。围在寺外的御林军已抽拨了几人进宫去请旨,余下的多少有些慌乱,冷月即便心慌之下失了几分谨慎,还是顺顺当当地进了寺中。
着火的果然是神秀的禅房,秋日干燥,禅房又都是木架子盖的,火势极猛,连隔壁方丈禅房所在的院子也受了些牵连,一众和尚仍在来回折腾着泼水,火势却一点儿也不见弱。
在空气中浓重的焦木气味里,冷月清晰地嗅到一股油脂被灼烧之后的刺鼻的焦臭,整个人登时从肺腑凉到了发梢。
以神秀的武功,他要是有心同归于尽,若在平时景翊还有几分逃离的胜算,可他那样高烧着,轻功已打了好些折扣,又没有一点儿内家修为,无论如何也是逃不掉的……
无论如何,她也不能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
冷月银牙一咬,刚要从临近的一处屋顶上跃进院中,忽感背后有人掠近,未及转身,已被一个熟悉的力道拦腰搂住了。
“别过去,这火没救了。”
(三)
这一声轻柔如梦,带着一丝难言的惋惜,冷月却如已走到阎王殿门口的人突然被告知黑白无常认错人了一般,狠狠一呆,急忙转身,转得急了,一时忘了自己是立在屋脊上的,脚下一乱,险些跌下去。
“小心!”
景翊眼疾手快,一把将人抱住,索性打横抱了起来,接连跃过几个屋顶,落进东院深处幽寂无人的小院里,才把人小心地放了下来。
景翊甫一松手,刚刚落地的人又一头扎回了他的怀里,张手搂紧了他的腰背,好像要生生把他与自己揉为一体似的。
“怎……怎么了?”景翊被这一抱吓了一跳,愣了一愣,才抬手在冷月肩背上轻轻拍抚,温声笑道,“挨王爷骂啦?”
冷月不管他的调笑,仍紧紧黏在这人发烫的怀里,静静地听着他微乱的心跳声,景翊等了半晌,才听到怀中人用极轻的声音道:“我还以为你……”
话只说了半句便被哽咽截住了,景翊怔了一下才恍然明白过来,心里一暖,也随之一疼。
这世上对着他这张脸胡思乱想的女子大有人在,而为了他的安危胡思乱想的女子,除了他娘之外,这倒是头一个。
景翊颔首在她头顶上落下一个安抚的轻吻,抬手轻轻抚着她如丝如锦的长发,含笑道:“放心,咱们不是早就说好了吗,等你什么时候想当寡妇了我才会死呢。”
怀里的人蓦地把他抱得更紧了些,“我一辈子都不要当寡妇!”
“那我就不死了嘛,一直一直活着……等到你兄长家的儿子们带着他们的孩子来拜望我的时候,我就告诉那些小孩子,呐,这个没牙的老太太就是你们的姑奶奶。”
冷月一时没绷住,“噗”地笑了出来,松开紧箍在他腰背上的手,在他胸口上不轻不重地擂了一拳,“你才是没牙的姑奶奶呢!”
景翊立马装模作样地捂住了胸口,皱起眉头幽怨地道:“还说不要当寡妇呢,这就要谋杀亲夫了……”
冷月好气又好笑地白他一眼,见他从上到下整洁如初,丝毫不像是仓促之下逃出来的,不禁问道:“那火是怎么回事?”
景翊这才放下了那般西子捧心的架势,一叹道:“神秀说要把翻乱的禅房整理好,我就想出去看看王拓,还没到西院呢这禅房就着了,已经着了好一会儿了,怎么也扑不灭,估计是浇过不少油的……已有人闯进去看了,没找到神秀,但床上有僧衣的灰烬和神秀的那串玛瑙佛珠,还有几块硬邦邦的东西,方丈说是化成舍利子了。”
“胡扯!”景翊话音还没落定,冷月已瞪圆了两眼,忍不住道,“这才多么一会儿,烤全羊都还烤不熟呢,还舍利子!”
景翊一根手指在她红若云霞的嘴唇上轻按了一下,阻住余下更多的大实话,苦笑摇头,“这事儿牵系到皇城探事司,没准儿就是皇上的意思呢,不是咱们说查就能查的,我得去跟安王爷谈谈再说……这火烧成这样,我估摸着皇上一会儿就要派礼部的人来劝王拓离寺了,王拓估计不会愿意,你能不能再到王拓那里扮一回安王爷,随便编点儿什么,劝他快回东齐就好,我看朝廷里过不多久就要有场大乱了,他在这儿实在太碍事儿。”
冷月轻抿了一下被他发烫的手指触碰过的嘴唇,没像以往似的立马应下,只有些犹豫地问道:“王拓回东齐,你就能回家了吗?”
景翊一时没反应过来,“嗯?”
“今天不是八月十五吗……”
她常年在外奔忙,本也没有过节的习惯,可经过今天这番折腾,她格外地想与这个人好好过一次这个象征团聚圆满的节日。
八月十五……
对景翊而言,八月十五这样的节庆从来都是宫里的一通大折腾,从宫女太监到妃嫔媵嫱到皇子公主到文武百官,借着节庆的名号巴结讨好谋划算计,层出不穷,琳琅满目,一通折腾下来,主子们什么是心情他不知道,他反正总是要累掉一层皮的。能窝在自己的家里,伴着想伴的人过个诗文里描述的那种八月十五,实在是他以前想也不敢想的奢望……
景翊一向都是个懂得珍惜好东西的人。
景翊微垂眉眼,对上她满是期待的目光,安然一笑,“不管王拓回不回东齐,我见过王爷就回家过节。”
景翊从窗口跃进安王府三思阁的那间屋子时,萧瑾瑜不出意外地仍在伏案翻阅案卷,感觉到一丝凉风送来一道佛香的气味,萧瑾瑜抬头看了一眼来人便又埋头看回面前的案卷,不带多少好气地道:“你是在寺里吃胖了吗,怎么落脚的动静重了这么多?”
萧瑾瑜窝着不小的火气,景翊来时就预料到了,被他这么凉飕飕地问了一声,景翊也不觉奇怪,只苦着脸道:“胖?我从昨天进寺到现在一口饭都没落着吃,发烧烧得整个人都要糊了,不瘦一圈就不容易了,还胖呢……”
“你一口饭都没吃,专门腾出肚子来吃熊心豹子胆了,是吧?”萧瑾瑜忍不住把案卷“啪”地撂到桌上,冷眼看向书案对面这个还敢跑来跟他叫苦的人,“这些年跟你说了多少回,皇城探事司的事一根指头也沾不得,你居然敢去翻他们的印信,还拿这个作为要挟,末了还好意思把人往我这里送……”
萧瑾瑜话音未落就掩口咳了起来,深深浅浅地咳了许久,几乎要把肺都咳出来了,才稍见缓和,景翊本想给他端杯水,目光刚寻到他杯子的所在,就在一堆成山的案卷中看到一碗还冒着热气的药汤,不禁一愣,“你病了?”
萧瑾瑜虚靠在轮椅后背上歇了须臾,待喘息平复下来,才余火未消地朝那个刚被他训过一通的人翻了个饱满的白眼,“你病得比我厉害……”
景翊哭笑不得地端起药碗递到他面前,“得亏我病得厉害,脑子一热把那印翻出来了,不然我今儿就要躺在棺材里来见你的了……我真是宁愿自己抹脖子,也不愿小月被他那样制着,你是不知道他使了多大力气,小月一双手腕都给他攥红了。”
萧瑾瑜瞪他一眼,目光中的冷意明显浅淡了许多,却没伸手接下他递来的药碗,又轻咳了几声,才不带多少好气地道:“这是清热的药,你喝了吧,正好治治你那容易发热的脑子。”
景翊一时以为萧瑾瑜还是火气未消,正琢磨着要怎么谢罪才好,就听萧瑾瑜又淡声道:“不是发烧了吗,你喝就是了……他们知道我总要放凉几回才想得起来喝,每回煎药都多煎些预备着,待会儿让他们再拿一碗来就好。
见萧瑾瑜彻底没了脾气,景翊长长舒了口气,腆起一张乖顺的笑脸道了声“谢王爷赏”,就把那碗苦得要命的药汤一饮而尽了。
萧瑾瑜看着他把药喝完,才缓缓吐纳,有些无力地问道:“说吧,寺里又出什么事儿了?”
若不是出了什么非来见他不可的事,这个猴精猴精的人绝不会在这种时候自己跑来找骂。虽已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待景翊搁下药碗,把寺里方才的事儿简单明了地说了一遍,萧瑾瑜还是禁不住揉起了胀得发疼的额头,有气无力地叹了一声,“我知道了。”
萧瑾瑜这一句知道就等同于说这件事由他来处理,不需景翊再挂心了,景翊也乐得如此,便舒了口气,转头给这个比菩萨还好使的人倒了杯茶,看着杯中渐满的茶汤,景翊恍然记起些差点儿忘干净的事,把茶杯端到萧瑾瑜手边之后,禁不住苦笑着问道:“成记茶庄的事儿是你们搞出来的吧?”
萧瑾瑜刚伸出去准备端茶杯的手在半空蓦地一顿,虽未答话,看在景翊眼中已是一句斩钉截铁的“没错”了。
景翊转回茶案边,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送到嘴边浅呷了一口,摇头笑道:“什么入口微苦余味微甜,小月一口下去就说是大碗茶,我还没信,今儿连京城第一花魁都说那是大碗茶,我才回过味儿来……这就是路边凉棚里卖几文钱一碗的大碗茶吧?”
萧瑾瑜没应声,只端起茶杯缓缓喝起来,神色安然的好像喝入口中的当真是当世最值钱的茶一样。
景翊又喝了一口,到底忍不住放下了茶杯,咂着这难喝程度与药汤不相上下的余味,哭笑不得地叹道:“我家老爷子嘴那么刁,居然喝得上来口感这么难受的茶,他要只是自己喝喝也就算了,那些毕竟都是皇上赏下来的,不喝就是不敬嘛,可是我家老爷子不但喝起来没完,还逮着机会就跟人夸,闹得京中那些有钱没处花的人全都跟风去买成家的茶了……”
景翊说着看向那个还在安然喝茶的人,“要光是我家老爷子四处跟人夸,估计还能有几个真懂茶叶的会站出来说句实话,结果你和瑞王爷也跟着夸,瑞王爷是朝里最讲究吃穿的,你是朝里最不讲究这些的,你俩都夸到一块儿去了,谁还有底气说这是大碗茶啊?你们就合伙糊弄那些没在街上喝过大碗茶的冤大头吧。”
景翊就像在街头杂耍摊前看出了把戏玄机的小孩儿一样,没什么恶意却也兴致盎然地道:“我就说呢,江南这两年水患频发,只见皇上下旨拨赈灾款,也不见说派什么人去押送呢……大批官银运送免不了要被各路人盯上,就算没遇到江湖上截道的,每转运一站也免不了被各级官员吞掉一层,等运到灾区还不定能剩下多么一口呢。这笔银子要是从京中成记茶庄分号运往苏州总号的货款上走,那就能直接放进银号调用了,既不惹眼,又不会有各级官员侵吞盘剥,小部分钱款是你们和皇上借卖茶叶之名分次投进去的国库的银子,剩下的大半还是那些有钱没处花的冤大头们捐的……这么缺德的法子一准儿是我家老爷子出的吧?”
萧瑾瑜仍是没应,只把茶杯不轻不重地搁到桌上,凉飕飕地扫了一眼这个说得意犹未尽的人,“你这是要审我吗?”
一见萧瑾瑜又要动火气,景翊忙陪笑道:“不敢不敢……”
“不敢就出去……”萧瑾瑜把仍半满的茶杯往旁边推了推,又埋头翻起案卷来,顺便略带着几分不情不愿地道,“今儿晚上宫里要大宴,不知道要折腾到什么时候,我得把明天的事提前办出来。”
景翊自然知道,萧瑾瑜不情愿的不是办这些似乎永远也办不到头的公务,而是今晚宫里那场不知道要折腾得怎样波澜四起的大宴,只是萧瑾瑜一时半会儿还没他如今这样的福气。
想到那个等他回家过节的人,景翊本因发烧而隐隐有些发冷的身子由内到外都暖了一暖。
“就还有一件事,说完我立马走。”
萧瑾瑜蹙眉对付着手里的案卷,头也不抬地应道:“说。”
景翊凑到萧瑾瑜桌案前,带着一道很是乖顺的笑容试探着问道:“那个……小月在东齐王子面前假扮你的事儿,你已经知道了吧?”
萧瑾瑜没答,只漫不经心中带着一点儿凉意地反问道:“你说呢?”
这事儿萧瑾瑜懒得多说什么,因为也就只有天才晓得他刚听到王拓居然相信安王爷就是冷月那个模样时是何等复杂的心情,连他自己都很难用言语形容得出来……
景翊像是浑然看不出萧瑾瑜那颗很想上手挠他一爪子的心似的,依旧满脸乖顺地笑着道:“我是觉得吧,她折腾得动静这么大,那个东齐王子一回东齐肯定会到处的说,要是让在京的东齐人发现他们王子说的安王爷是小月……不如派她离京一段日子吧?”
萧瑾瑜抬起眼皮白了一下这个自作自受的人,到底还是淡声道:“也好……南疆军营正好有些麻烦,一时也没有合适的人可派,她对军营熟悉,就让她去一趟吧。”
“南疆军营?”景翊愣了一愣,“吴郡王萧玦那里?”
“嗯。”
吴郡王萧玦是萧瑾瑜的三哥睿王爷家的长子,睿王爷猝然病故之时萧玦方年满七岁,刚好先前一直照顾萧瑾瑜的十公主奉旨出嫁离宫,性子本就沉静的萧瑾瑜愈发沉郁寡欢,当今圣上见他二人年纪相仿,索性把萧玦召进宫来给萧瑾瑜作伴,萧玦一直在宫里给萧瑾瑜当了许多年的侍卫,形影不离,直到前些年萧瑾瑜离宫建府,萧玦才继承父志自请赴了疆场。
萧玦唤萧瑾瑜一声七叔,萧瑾瑜也真如叔叔一般始终记挂着这个侄子。
眼见着萧瑾瑜面露担忧之色,景翊苦笑着叹了一声,“前些日子下朝回来我跟你说什么来着……也不知道朝里这些人琢磨的什么,吴郡王这才十六七就让他统领一个军营,还是一下子把人从北疆直接调到南疆,人生地不熟的,不出麻烦才怪了。”
萧瑾瑜眉头微紧了一下,到底还是头也不抬地淡声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没什么好怪的。”
景翊挑了挑眉梢,没再与他就这件早已煮成熟饭的事争辩下去,一叹之间就把话岔了出去,“你派小月去南疆,估计皇上会拦一拦你,你就多费点口舌吧。”
萧瑾瑜漫不经心地问道:“皇上为什么会拦我?”
景翊不答,只牵着一道浅淡的苦笑顾左右而言他,“回头送你几斤上好的太平猴魁,让你尝尝真正值钱的茶叶是什么味儿的。”萧瑾瑜一怔抬头,真正值钱的茶叶是什么味儿他估计品不出个所以然来,但景翊这话里的味儿他已品咂出来了,不禁微微一愕,蹙眉沉声道:“她是皇上派到你身边的?”
景翊苦笑不语,虽一言未发,萧瑾瑜还是会意地点了点头,在重新埋头于案卷中前云淡风轻地道:“十斤太平猴魁,天黑之前送来,当是你送的中秋礼了。”
“十斤?!”景翊啼笑皆非地看着嘴里远不如心里有数的人,“你一天才能喝几杯茶,十斤得喝到什么时候啊,好茶放陈了就浪费了啊。”
“我煮茶叶蛋,不行吗?”
“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