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一线生机

(一)

冷月得皇上批准离京赴南疆办案的时候,王拓也同以景翊的三哥景竏为首的出使东齐的使团回东齐去了,景翊也从安国寺里解脱了出来。

这赶赴南疆军营的差事是怎么来的,景翊已在那个花好月圆之夜与她讲明了,冷月起初只当是奉命出去避避风声而已,没想到一去竟去了三个月,走的时候满京的树叶还没黄透,回来的时候已然大雪纷飞了。

离京这三个月,冷月没想到的事儿还有不少。

第一件就是抱病已久的皇上竟在她就快了结南疆之事时突然驾崩了。

然后,就是皇上驾崩的消息传到南疆不久之后,她收到一封从安王府发来的密函,密函的封皮上是萧瑾瑜的字迹,里面装的却是一道已驾崩数日的皇上急召她回京的密旨。

于是冷月只得丢下南疆军营里那个差一点儿没有办完的尾巴,急匆匆地动身返京了。

按理说,从皇上驾崩一直到新皇登基这段日子,身处外地的官员是不能随随便便往京里跑的,但这道密旨在手,哪怕下旨的时间与方式都诡异得让人毛骨悚然,冷月还是眼瞅着被重兵把守的京城门口,理直气壮地奔过去了。

守门的是一队冷月从没见过的兵,远远地就拦了冷月的马,一张张脸板得比城墙还要冷硬。

“什么人?”

冷月翻身下马,从怀里牵出那块刑部的牌子,“刑部的人,奉旨回京。”

前来盘问的兵头剑眉一蹙,把冷月从头到脚扫了一遍。

正值国丧,赶路再急冷月也没忘换上了难得穿一回的官衣,裹着暗色斗篷,因奔波多时,冷月紧束的长发已有几丝垂落下来,荡在白里透红的脸颊边,此时一手握剑,一手扬着牌子,在簌簌的大雪中别有几分英挺。

朝廷里穿这身衣服的女人就只有一个。

“你是……冷月,冷捕头?”

“是。”

兵头没说让她进,也没说不让她进,兀自皱着眉头转身走进了城门,不多会儿,打城门里走出一个披挂整齐的女人来。

女人比冷月还要高挑些,更为饱满的身子紧束在一袭金甲戎装里,长剑在手,在大雪中挺胸抬头地大步走来,夺人的英气顿时把一队守城兵全比成了石墩子。

隔着茫茫大雪,冷月眼睁睁看着这女人清冷着一张脸走到她面前,才愣愣地开口出声。

“二姐?”

冷嫣原是太子府的侍卫长,如今太子爷眼瞅着就要变成万岁爷了,冷嫣的职权自然无形中大了许多。

冷嫣皱着沾了些许细雪的眉,扫了一眼冷月这身比她单薄许多的行头,丝毫没有请自家亲妹妹赶紧进城暖和暖和的意思,只不冷不热地问道:“你不是去南疆军营办差了吗?”

南疆军营这几个字从冷嫣口中说出来,与其他字眼相比,别有几分紧张。

冷嫣心里惦记的什么,冷月刚到南疆军营见到吴郡王萧玦的时候就明白了,以前兴许还看不出,但自打嫁了那个人,自打心里惦记住了那个人,她就格外清楚人惦记起人来是种什么模样了。

冷月嘴角一勾,看着这个平日里对什么男人都是冷眼以待的二姐,狡黠地笑道:“是啊,就是吴郡王统领的那个南疆军营。我瞧着那个吴郡王虽然比你小上几岁,但要文有文要武有武,要模样有模样,要德行有德行,难怪连爹都把他夸得跟朵花似的,你要是跟了他,我可就放心了。”

冷嫣一片冰霜的冷脸僵了一僵,僵得反而见了些许暖意,翻着眼皮白了冷月一眼,“你胡说八道个什么……”

冷月像偷喝到灯油的小耗子一样美滋滋地笑着,斜着肩膀碰了碰冷嫣的肩头,“我是不是胡说八道,你自己心里明白。”

冷嫣没接她的话茬,只板紧了面孔问道:“是安王爷召你回京的吗?”

见冷嫣没有招供的意思,冷月怏怏地扁了扁嘴,摇摇头,向城门口的守卫看了一眼,放轻声音道:“不是,是皇上密旨召我回来的。”

冷嫣一怔,“皇上?”

冷月恍然反应过来,忙改口道:“先皇。”

“先皇召你回京做什么?”

冷月摇头,低声道:“不知道,只说让我马上回京……不过这密旨下得有点怪,落款的日子就是先皇驾崩那天,而且还是通过安王爷发给我的。”

与天家有关的事儿不是可以随口胡说的,何况冷月自小也没有胡说的习惯,冷嫣不禁一愕,脸色微变。

冷月虽没有景翊那般一眼看进人心里去的本事,但自家姐姐一颦一笑是个什么意思,她还是能明白几分的,见冷嫣这副模样,冷月心里一紧,声音又压低了几分,“二姐,京里出事了?”

冷嫣没答,只没什么好气地斜了她一眼,“废话,京里没出事,你穿成这样干什么……先皇驾崩之后朝中大局暂由几位老臣主持,你这事儿我也不能做主,你先在临近的镇子里找个地方歇歇脚,待我回禀了太子爷再说吧。”

冷嫣说着,转身就要往城门走去,却被冷月一把拽住了胳膊,硬生生地拽停了步子。

“二姐,京里到底怎么了?”

冷嫣颇有些不耐地敷衍道:“什么怎么了?”

冷月也不知道怎么了,但在公门里混了这些日子,起码的直觉还是有的。冷嫣这样硬生生地阻她进城,最可能的原因就是这堵城墙里一定有事,还极有可能是与她脱不了干系的事。

冷嫣不是不能,而是不愿让她进去。

京城里与她有关的人和事本就不多,仅有的几个都是比她自己的性命还要重要的。冷月紧抓在冷嫣胳膊上的手有点发抖,与冷嫣对视的目光却坚如三九寒冰,“你让我进城,给我一盏茶的工夫,我就能告诉你。”

被那双与自己如出一辙的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冷嫣在走出城门前就准备好的一肚子硬话愣是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她的内家修为远胜于冷月,若是真刀真枪地打,冷月肯定不是她的对手,但要说查疑搜证,就眼下京城城门里的那点儿事,莫说一盏茶,就是吃个包子的工夫,也足够她这个心细如发的妹妹摸得一清二楚了。

冷嫣默然一叹,“你跟我来。”

冷嫣没把冷月带进城门,倒是带着冷月往反方向走了一小段路,驻足在道边的一个小酒肆前,朝正在温酒的摊主招了招手。

这些日子冷嫣总在城门附近打转儿,冷了就在这里喝碗酒暖暖身子,摊主已记牢了这个披甲执剑的女人,张口便热络地喊了声“军爷”,转眼看见跟在冷嫣身边的冷月,愣了一下,恍然道:“呦,这不是——”

摊主一句话没说完就被冷嫣狠瞪了一眼,摊主立马缩了头,陪笑着道:“那个……还是十文一碗的,两碗?”

冷月在摊主那张笑得僵硬的脸上盯了片刻,才捡了个稍微囫囵一点儿的破凳子坐下,裹紧了披风,又缩了缩身子,“一碗,我喝热水。”

“哎,哎……就来!”

一直到摊主把热酒和热水都端了上来,冷月把那碗热水捧进了怀里,冷嫣一口接一口地把整碗酒都闷下去,才从身上摸出一个信封来,一巴掌拍在冷月面前的桌面上,拍得桌子不堪重负地吱扭了一声。

信封用浆糊封了口,里面不知装了什么,拍在桌上的时候与桌面击出“当”的一声闷响。

信封上端端正正地写了两个楷体大字。

休书。

冷月肚子里的墨水不多,能辨识出来的字迹也不多,但眼前这种字迹只要没化成灰,她就能一眼认得出来是出自何人之手。

冷月裹在披风里的身子蓦地一僵,捧在手里的碗颤了一下,水波一荡,差点儿泼洒出来。

冷月抱着水碗盯着信封上这两个在大雪天里愈发刺眼的大字呆了片刻,才木然地把碗搁下,伸手拿起信封,一把撕开,撕得急了些,信封里仅有的一样东西一下子滚落出来,在桌面上一弹,正落到冷月腿上。

一只只有小孩才戴得下去的小银镯子。

这个样式粗简的小银镯子被质地精良的丝线编成了一个男子的挂饰,从丝线磨损程度上看,这小银镯子已作为挂饰在那男子腰间佩戴了很多年了。

冷月不知道天底下有多少男人会拿小孩家的银镯子当佩饰,但这个休了她的男人会,而且一戴就是十几年,还差点儿为了它豁出命去……

眼下这冰冷的银镯子就在她的腿上静静躺着,凉意透过那层单薄的官衣渗入肌骨,像是把冷月的脑子一并冻了起来,连起码的难过都感觉不到了。

在嫁给景翊之前,她从没想过嫁人,嫁给景翊之后,她也从没想过这辈子还会再嫁给别的什么人。

眼瞅着冷月眼圈泛红地呆看着落在腿上的银镯子,冷嫣心里一酸,声音禁不住轻软了几分,“京里这会儿已经乱成一锅粥了……你先去别处待待,等过些日子京里消停了,我陪你一块儿找这混蛋算账去。”

冷月又盯着这银镯子看了片刻,薄唇一抿,抓起银镯子连同信封一起收进了怀里,抬起头来时没哭没闹没掀桌子,只像平日里向人证询问线索一般不带丝毫情绪地问道:“这事儿安王爷知道吗?”

冷嫣皱了下眉头,用余光扫了扫埋头温酒的摊主,低声叹道:“你又不是不知道男人们那点臭毛病,他把休书往太子爷那儿一送就钻到烟花巷子里快活去了,闹到这会儿全京城里没人不知道了……”

冷月静静地听完,非但没有一拍桌子蹦起来,反倒嘴角微微一勾,牵出几分笑意来,“咱们姓冷的女人被人传的闲话还少吗,先皇召我回来必有安排,总不能因为这个就耽误皇差吧?你忙你的,我去找他算账就行了。”

冷嫣狠狠一愣,见鬼似地看着平静得有点儿吓人的冷月,看了好一阵子也没看出冷月哪里不妥,只得把碗往桌上一顿,重新拉下脸来。

“你是不是想在这儿跟我打一架?”

“不想。”冷月淡淡地应了一声,握剑起身,毫不躲闪地迎上冷嫣凌厉如刀的目光,“但是如果非得跟你打一架你才让我进城的话,打就打吧。”

(二)

冷月不知道摊主把她俩的谈话听去多少,但她这一声“打就打吧”,摊主铁定是听清楚了,否则也不会吓得两手一抖,把烫酒的水一股脑儿全泼进了炉子里,生生把炉膛浇得一丁点儿火星都没剩下。

趁着摊主手忙脚乱收拾炉子的空档,冷嫣轻而快地叹道:“你给我滚到个没人的地方待着去……天黑了我接你进城。”

待到摊主收拾完那一片狼藉抬起头来的时候,刚才说好了要打一架的俩人已经走得一个都不剩了。

酒钱就搁在桌边上,摊主数了一下,三份。

入夜之后风急雪大,冷嫣拿着一块牌子把冷月接进城的时候,冷月细白的两腮已被风刮得隐隐发红,嘴唇却泛着青白之色,看得冷嫣着实有点儿不落忍,禁不住问道:“你这一天去哪儿了?”

冷月一心一意地骑着马,漫不经心地扫视着远处的万家灯火和周围一片死寂的街巷,更漫不经心地道:“就是照你说的,滚去了个没人的地方呗……怎么,城里开始宵禁了?”

冷嫣见她语调平顺安稳,与平时没什么区别,只是眉目间有点儿遮掩不住的疲惫之色,便无声地松了口气,也漫不经心地应道:“嗯,这些日子不大安生,天一黑街上就不许走人了,我跟太子爷讨了牌子才把你带进来……你先回家睡一宿,明儿天亮了再去找那混蛋吧。”冷月一怔转头,“哪个家?”

“哪个家?”冷嫣转头正对上冷月这副怔怔的模样,禁不住拿一道恨铁不成钢的目光往冷月襟口瞪了一眼,她要是没记错,那个写着休书二字的信封和信封里的东西就塞在这层衣服下面,靠冷月心口最近的位置,“还有哪个家,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已接了景翊这封无字的休书,也就意味着那处离大理寺不远挂着“景府”二字门匾的小宅院与她再没有一文钱的关系,这京里对她而言唯一能称得上家的地方就只有景家大宅对面的冷府了。

她奉密旨自己找上门去嫁给景翊的时候冷夫人正在凉州探亲,这会儿景翊给她下了休书,冷夫人还在凉州没有回来,这要是回来了,见到家里这盆自己把自己泼出去的水又被人一个招呼都不打地泼了回来,还不知要怎么收拾她……

不过有一样可以肯定,京中那些原就认定冷家女人伤风败俗的人,这会儿说起话来一准儿更硬气了。

冷月有点发僵地扯了扯嘴角,嫁给景翊的日子也不长,怎么就那么顺理成章地觉得他和家总是在一处的呢……

冷月微微摇头,“我还有要紧的东西搁在他那里,他也有要紧的东西在我这儿,我要是不去一趟,今儿晚上回哪儿也睡不着。”

“什么东西?”

“反正是你代劳不了的东西……”

冷月说着便要拍马快行,一鞭子挥到半截就被冷嫣一把攥住了。

“那也不能去!”

冷月看着突然之间紧张得莫名其妙的冷嫣,一时也想不出她有什么好紧张的,便扁了扁嘴,“打一架吗?”

冷嫣被她噎了一下,原本就清冷一片的脸顿时又蒙上了一层冰霜,在漫天飘雪的夜里一眼看过去,冷得有点儿吓人。

“二姐……”

冷嫣被这声穿过风雪送到耳边还带着些热乎气儿的“二姐”扎得心里一疼,那张比冷月美得更浓烈几分的脸不由自主地露出几分温和的怜惜之色。

实话实说,刚替冷月接到这封由太子爷转交来的休书的时候,冷嫣卯起这辈子所有的定力才没冲去景家拆房子。

毕竟规矩是一回事,道义是一回事,自家亲妹妹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小月,”冷嫣到底无可奈何地一叹,扬手把鞭子丢还给了冷月,沉声道,“那混蛋小子最近惹了点事儿……这会儿正被软禁着呢,你就是去了也见不着他,还是别去给自己找不痛快了。”

冷月狠愣了一下,牵着缰绳的手一紧,差点儿把身下的马勒翻过去。

“软禁?”

冷嫣看着她这一脸的怔愣,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咱俩谁是衙门的人啊,还要我给你解释什么叫软禁吗?”

照理说,软禁也是刑罚的一种,确实该是身在刑部衙门的冷月了解得多些,但事实上,经三法司正儿八经判下来的案子,以软禁为结果的几乎没有。

历朝历代,一般挨软禁的都是触了当朝天子的霉头,而当朝天子又没有实打实的理由弄死他或把他塞到牢狱里的,又或是弄死这个人会招来更多的糟心事,于是就只好软禁起来消消气了。

凭景翊的眼力介儿和那张能把死说活的巧嘴,他怎么会把一朝天子惹到这个份上?

除非……

冷月眼前倏地掠过那颗刻着“探事十三”的鸡血石印的影子,心里咯噔一下,差点儿从马背上窜起来,急道:“他们是不是搜了景翊的住处,没找到……没找到要找的东西,然后就把他软禁起来了?”

冷嫣一愕,就算冷月这一天来什么也没干,光绕着城墙找人打听京里的事儿,最多也只能打听到景翊被软禁的事,这样的细节就是城墙里面的人也没有几个知道的,“你怎么知道?”

她就知道,那一纸休书绝不会像冷嫣说的这么简单。

冷月心里紧揪了起来,却也无端地温热了许多,没答冷嫣的问话,只问道:“多久了?”

从决定带她进城起,冷嫣就已做好了她迟早要知道这事儿的准备,只是没想到她知道得这么早,冷嫣犹豫了一下,才含混地答道:“小半个月了。”

小半个月前,那就是先皇驾崩前后。

要真是因为这个而遭软禁,那甭管是刑部的牌子还是安王府的牌子都不起一丁点的作用,就算是萧瑾瑜亲临,也未必能拿到一寸面子。

冷嫣说得对,她就是去了也见不着人。

冷月抿着嘴唇若有所思地静了片刻,倒是冷嫣先忍不住开了口,“你别琢磨那些歪门邪道的法子了。我正好拿着太子爷的牌子,可以让他们放你进去看看。”

冷月一喜,“谢谢二姐!”

冷嫣颇没好气地瞪她一眼,“别谢我,最多一炷香,你自己掂量,别害死我就行了。”

冷嫣说着,扬起自己手里的鞭子狠抽了一下马屁股,马是从边疆战场上退下来的战马,这一鞭子挨在屁股上,没嚎没叫,蹄子一掀就奔了出去。

冷月这匹枣红马已陪她连跑了几天,自然跑不出冷嫣那样的速度,反正不是不认得路,冷月索性不急不慢地走,一路走到那处熟悉的宅院门口时,冷嫣似是已和守门的军士打好了招呼,抱手站在门前等着她了。

这处她与景翊一起生活过的宅子如今正被一队御林军装扮的人围得水泄不通,从门口各般踩踏痕迹来看,这伙人当真已经在这儿围了小半个月了。

冷月翻身下马,熟门熟路地把马拴在门口的马桩上,走上前去,刚想抱拳行个礼,就被冷嫣一巴掌推进了门去。

“赶紧着,别磨蹭。”

她性子急,冷嫣的性子比她还急,她那个远嫁苗疆的大姐比她俩的性子加在一块儿都急,所以冷月一点儿也不觉得冷嫣这副耐心就快用尽的模样有什么不妥。就连这些军士也像是习惯了冷嫣这样的脾气,眼睁睁看着冷嫣把亲妹妹这样推犯人一样一把推进门去,愣是没有半点动容。

冷月都走进前院了,才隐约听到门口传来军士的一声低语。

“冷侍卫,这个可真像——”

“像屁!”

“……”

冷月一路琢磨着冷嫣说的这个屁到底是不是她,一路闷头往里走,也不知太子爷的那块牌子是起了多大的作用,一路经过的站岗军士愣是没有一个跳出来阻拦她的,还有人见她像是要往书房的方向走,好心地抬手一指,及时把她指去了卧房。

冷月迈进卧房所在的院子前蓦地想起一个人来,转向守在卧房门口的军士拱手道:“请问,齐管家可在?”

不管齐叔对她是个什么态度,对景翊还是极恭顺的,景翊出了这样的事,他若挺身出来护主,恐怕也要吃些苦头。

守门的两个军士齐刷刷地斜了她一眼。

“该干什么干什么,哪来这么些废话!”

冷月被噎得一愣。

倒不是因为军士这无礼的口气,而是军士这话说得,好像他一打眼就知道她是来干什么似的,而且干的还是很要紧的正经事。

冷月隐约觉得,冷嫣放她这样堂而皇之地进来,兴许还使了些牌子以外的法子,至于是什么,冷月一时猜不出来,但看军士落在她脸上的眼神,冷月总觉得哪里有点儿不对。

站都站在门口了,再不对她也得进去看看。

(三)

冷月把原本的疑问往肚子里一咽,低头进院。

院子还是那座院子,只是院中走时还绿油油的丝瓜藤这会儿已干枯一片,硬邦邦地贴在院墙上,枯藤上还挂着几个没来得及摘就干在藤上的老丝瓜,在风雪里摇摇晃晃,像是随时都会把干瘪细弱的枯藤坠断似的。

屋里有光亮,从映在窗纸上的光影来看,屋中外间和内室各燃着一盏灯,不亮,站在院子里看不见屋中有任何人影闪动,也听不见屋中有任何响动,冷月丝毫不觉得诡异,反倒觉得这屋中昏暗得有些说不清的暧昧。

冷月轻轻吐纳,走到门前,无声地把门打开来,还没来得及迈进去就僵在了门口。

外屋里空无一人,空燃着一盏光焰柔弱的灯,一股酒气从内室传出来,夹杂着缕缕异香,经过清冷的外屋传到冷月鼻子里的时候已只剩下幽幽的一抹,但依旧清晰可辨。

这异香她曾闻过,在凤巢画眉闺阁的茶水里闻过。

这倒真像是冷嫣说的,他把休书一送,就自由自在地风流快活了……

这念头只在冷月脑中晃了一下就烟消云散了,毕竟在她习以为常的日子里,耳朵是她最不值得信任的器官,人言是她最不信任的证据。

冷月蹙眉迈进屋里,反手关门,一步一声地走到内室门前,听着里面属于景翊的让人脸红心跳的喘息声静立了一阵,见喘息声一时半会儿没有消停的意思,冷嫣的叮嘱她还记得,只得礼数周全地在门上轻叩了两下,平心静气地道:“景大人,方便进来吗?”

冷月这一问当真是想跟他客气客气,但门里传来的回应丝毫没有跟她客气的意思。

声音带着些力竭的疲惫,有点嘶哑,又有点气喘,但仍可以听出是景翊的声音,只是这声音说出来的话却是景翊从未对她说过的。

“滚……”

冷月叩在门上的手指僵了一僵。

让她滚她就滚,那她就不是冷月,而是球了。

这门冷月本是打算规规矩矩地用手推开的,被他这一个滚字一激,索性抬起一脚,“咣当”一声把门踹开了。

踹门的那只脚还没落地,冷月整个人又僵了一下。

屋内的景象果然与听到的截然不同,没有丝毫香消玉软的画面,只有一股浓得刺鼻的酒气,一盏被开门带起的风吹得明明昧昧的灯,和一个她打眼望过去差点儿没留意到的人。

数九寒天,屋里没生炭火,似乎比外面还要阴冷几分,屋里仅有的那个人就缩卧在冰凉的青砖地面上,身上只松散地裹着一层单薄的中衣,兴许是冷得厉害,整个人紧紧地缩成一团,不住地发抖,喘息急而略显粗重。

人是背身对着门口的,所以冷月第一眼落在他身上时就一清二楚地看见了那双被反绑在背后的双手,绳子似乎捆得很紧,已把那双形状极美的手捆得泛出断肢一般的青白之色了。

刚才踹出的那一脚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反弹到她心口上一样,震得她心口倏然一疼,险些仰倒下去。

明明说是软禁,怎么……

冷月一时顾不许多,慌地奔过去,抽剑斩断绳结,俯身拥住他的肩背,想要把他从冰冷的地面上抱扶起来。触手才发现,景翊身上的衣物虽少,身子却滚烫得像烧红的炭块一样,中衣前襟潮湿一片,被他窝躺的那片地也是湿乎乎的,泛着一股股浓重的酒气与那撩人心魂的异香。

他这是……

冷月手上微微一滞,那刚被她搀住的人像是中了邪似的,身子倏然一挺,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一扬肘,正撞在冷月肩头上,愣是把冷月撞得一个踉跄。

冷月一退,手上一松,搀在手上的人也就重新摔回到了地上。脊骨与后脑同时撞在青砖地面上的一瞬,连冷月都听见了那声让人心惊肉跳的闷响,挨摔的那人却紧抿着嘴唇一声没吭。

他这一摔,倒是把自己从缩卧摔成了仰躺的,冷月便清楚地看到了那张三个月来没有一天不在惦念的脸。

这张原本柔和俊美的脸如今消瘦得棱角分明,惨白中泛着异样的潮红,胡茬像荒野中失控的杂草一样芜乱地长着,那双清可见底的狐狸眼像是许久没有得到过休息,眼白中满是血丝,眼底青黑一片,似是疲惫已极。

冷月对着这张脸呆了片刻,才在那些依稀可辨的精致线条中找到与脑海中那张惊为谪仙的脸对应的证据。

不过三个月而已,怎么就成了这样……

冷月怔愣的空档,倒在地上的人似是已在那一摔的疼痛中缓过了劲儿来,勉强压制住急促的喘息之后,微微偏头找到冷月的所在,立时就把两道冷厉如刀的目光投到了冷月的脸上。

“别碰我……”

景翊一向是个温柔的人,从儿时认识他直到现在,这是景翊第一次用这样尖锐的目光看她,她也从未见他用这样的目光看过别的什么人。即便是那日与神秀对峙,也不见他尖锐至此。

冷月一怔之间禁不住轻唤出声,“景翊?”

“滚……”

冷月深深吐纳,勉强稳下心神。

她就是滚,也得先把他从地上弄起来再滚。这么一副文弱公子的身子,夏末秋初在凉井水里泡一泡都要着实病一场,这大冬天里要是任他在地上躺久了,还不知要躺出什么毛病来。

冷月索性不与他废话,低下身来,一手穿过景翊的腋窝,另一只手正要从景翊的膝窝下穿过去,忽觉景翊手臂一抬,还没来得及反应,一侧脸颊已狠狠挨了一记响亮的巴掌。

这副身子明明是虚软发抖的,冷月也不知他哪来的这股邪力,这一巴掌竟打得她一个练家子身子一晃跌坐在了地上,好一阵子眼花耳鸣。

冷月错愕地坐在地上捂脸皱眉的空档,景翊已使尽了力气把那副似乎不大听使唤的身子挪得离她远了些许。

“你……”冷月呆了半晌,到底还是没琢磨明白这一记耳光的动机何在,“你打我干什么?”

无论如何,以景翊多年来在宫中和景家熏陶出的修养,他就是在醉得六亲不认的状态下,遇到最深恶痛绝的人,也绝做不出伸手抽人耳光的举动。

冷月一时半会儿还顾不上伤心难过,因为眼前这人简直像是中邪了似的,怎么看怎么不对。

窝在地上的人紧紧缩着身子,似是在使尽一切办法努力压制被过量的酒与药物激出的原始冲动,整个身子都因为这种抵抗而不住地颤抖着,唯有投向冷月的目光是静定的,静定中带着让人不寒而栗的杀意。

“你敢扮她……我杀了你都不为过……”

扮她?

冷月着实愣了一下,一脑头雾水地往自己身上看了一眼。

他先前那些话她还能勉强当他是醉酒之后神智昏聩乱说出来的,但这几句说得有条有理,前因搭着后果,声音虽因强压着喘息而不甚平稳,但字句足够清晰,她要再当他是酒后说胡话,她这刑部捕班衙役总领就白当了。

她这样的打扮,像谁了?

“什么扮成她……”冷月一时被他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话搅合得摸不着头脑,不由自主地窜上点儿火气来,“你把话说明白,这衣裳就是我的,我冷月就是冷月,扮成谁了啊?”

这几句说出来,那道投在她身上的目光又莫名地森冷了几分,惨白的嘴唇却轻轻一抿,在嘴角勉强勾起了一个弧度,扬出一道不带丝毫笑意的冷笑。

“你也配叫这个名字……”

冷月有点儿想疯,声音禁不住提高了一度,“我打一生下来就叫这个名字,你也不是第一天知道我叫这个了,我怎么就不配了!”

“不配就是不配……”景翊冷笑出声,狠剜了一眼面前这个已有些气急败坏的女人,喘息了须臾,才缓慢却清晰地道,“她是这世上最漂亮,最温柔,最聪明的……你长得再像她,什么都像她,也不及她万一……”

说罢,调整了一下又显急促的喘息,才又冷然丢出一句。

“别瞎折腾了……滚!”冷月不知自己呆愣了多久才恍然回过神来。

她刚从大门进来那会儿的琢磨并不是胡思乱想的,冷嫣在大门口说的那句“像屁”的“屁”,当真说的就是她。

景翊之所以以这样怪异到了极点的态度对她,也是当真如景翊所说,此刻在他的眼中,她压根就不是他熟识的那个叫冷月的女人。

包括放她进城、放她进门、放她进院的所有军士,都没当她是那个被景家四公子热热闹闹娶进门又干干脆脆休回家的女捕头。

就像守在大门口的军士口中那句没来得及说完就被冷嫣厉声截断的话,如若补全,应该是这样的:这个可真像,真像冷月。

(四)

她在衙门里混了这么久,本该在外间闻到这股混着异香的酒气时就该想到的,那会儿没想到,看到景翊被反捆着的双手也该想到了,因为这番场景对于一个老资历的公门人来说实在应该熟悉得很……

这分明就是前些年在各地衙门中流传甚广的逼供场面。

萧瑾瑜典掌三法司后不久就攽下了禁止刑讯逼供的严令,地方衙门的官员们遇上抓来的嫌犯不肯招供的情况不能再棍棒相加,就想了个比棍棒更见成效的辙,对嘴硬的嫌犯灌以烈酒,把人灌得晕乎乎的时候再问,总能问出些不一样的东西来,若还是嘴硬,那便在酒中掺进脏药再灌,并把双手捆缚起来,以防嫌犯靠自渎来消磨药性,这样折腾下来,往往想听的都能听到了,上官查下来,嫌犯身上还是完好无损的。

这法子也实实在在地蒙了三法司一段日子,后来还是被萧瑾瑜看出了端倪,亲自跑了几个州县,着实把那几个带头的黑水衙门狠收拾了一通,三法司各级官员也为这事儿吃了不少苦头,刑讯逼供的风气这才算是在各级衙门里散了个七七八八。

这事儿闹起来的时候冷月还是萧瑾瑜的侍卫,跟在萧瑾瑜身边亲眼见过那些被酒与药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嫌犯,只是景翊比他们经受的折磨恐怕更难熬一些。

折磨景翊的除了这两样,恐怕还有一些与她长相穿着乃至声音都很是相像的女子,轮番来引诱他,哄骗他,甚至折磨他。

景翊不准她碰他,让她滚,还用那样杀气腾腾的目光盯着她,八成是把她也当成了这些女子中的一个。若真是这样,此刻在他眼中,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无论做得与他记忆中的冷月如何相似,也全都是以蒙骗他为目的的装模作样而已。

这些人想从他嘴里问出些什么,她大概想象得到,但她实在想象不到,这个平日里连几两烧刀子都受不住的书生是怎么挨过这些日子的折磨还能保持如此清醒的……

“你……”

冷月愣愣地望着这个紧蜷着身子,依旧像看妖魔鬼怪一样看着她的人,一时语塞。

她还从没思考过该如何向别人证明自己就是自己这个问题。

话不知道该怎么说,冷月倒是突然想起自己身上还真有一样证物。

冷月定了定心神,长身从地上跪坐起来,伸手从怀中摸出那只已被她的体温暖得温热的银镯子。

“你看这个。”

见景翊微微一愕,冷月赶忙牵起编在银镯子上的丝线,把这纤细小巧的银镯子荡到他的眼前,底气十足地道:“这是你周岁生辰的时候,我娘从我手上拿下来凑你抓周的物件的,一大桌子的东西你什么都不抓,就抓了这个,那会儿我还没过百天呢,咱俩就定亲了,没错吧?”

景翊目不转睛地盯着荡在眼前的银镯子,一声也没应。

“还有这个……”冷月犹豫了一下,又从怀中摸出那个险些被她撕扯成两半的信封,把写着“休书”的那面伸到他面前,“你自己写的信封,你总能认得吧。”

景翊的目光又在信封上那两个刺眼的大字上流连了须臾,才带着更深的错愕转投到冷月脸上,嘴唇轻启,微微发颤,“你是……”

冷月一个对字已经提到嘴边了,却听景翊一个喘息之后沉声接了一句,“你是太子爷找来的?”

冷月手腕一僵,差点儿把银镯子悠出去。

也对,这东西他是托太子爷转交给冷嫣,再由冷嫣待她回京之时转交给她的,从日子上算,景翊被软禁就是皇帝驾崩前后的事儿,也正是城门开始戒严的时候,若他被软禁之前知道她尚未回京,这会儿她突然拿着这东西跑到他面前,还真有奉太子之命来装模作样的可能……

只是这事已闹成了什么样,怎么他连太子爷也不信了?

“你等会儿,我再想想。”

“……”

从景翊蓦然变得有几分凌乱的目光中,冷月隐约可以觉察出,先前来景翊面前假扮过她的那些女人里,应该哪个都比她自己表现得好一大截子……

既然这最有力的证物也无能为力,那能向景翊证明她就是她的,恐怕就只有那些天知地知他俩知的事情了。

照理说这样的事儿应该一抓一大把才是,可真到下手抓的时候,才发现能抓的东西多了,想从其中抓起一个来的时候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记忆里儿时的那些事情好像每一桩每一件都是只有他俩才干得出来的,但稍微仔细一想,好像又都从哪里听过看过似的,并算不得特别……

特别……

冷月灵光一闪,目光也跟着亮了一下。

要说特别,应该没有比这件事更特别的了。

“咱俩成亲那天,婚床底下有具焦尸!”

景翊的脸色倏然由白泛绿,愈发冷峻地道了一声,“滚……”

这样都不行,冷月实在有点儿想掐着他的脖子晃一晃,可这会儿若是冒然靠近景翊,还不知又会激得他做出什么伤人也伤己的危险举动来,冷月只得耐着性子道:“这件事当时就咱俩在场,除了咱俩还有谁能知道啊?”

“安王爷……”

冷月一句粗口窜到嘴边,费了好大劲儿才咬住了没吐出来。

京里到底闹腾成了什么样,怎么闹得他连安王爷都怀疑上了!

眼瞅着景翊这样受罪,近在咫尺却不能搭手帮他一把,冷月急,急得连皇城探事司的事儿都想说出来试试了,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别的可说,这件绝不可说,一旦隔墙有耳,恐怕会适得其反。

许是这一阵毫无友好可言的对话消磨了景翊本就不足的体力,冷月盘腿坐在一旁默默挠墙的功夫,景翊已有些压抑不住身体本能的变化,喘息渐深,颤抖愈烈,一看便知正在苦忍着极大的煎熬。

这种逼供之法虽轻易不会在人身上留下什么伤痕,但折磨得久了,被活活折磨致死的也不是没有……

死。

这个实在不怎么吉利的字眼在冷月脑海中一闪,登时激得冷月脊背一挺。对,她还有一样东西,一样绝对只是她才会有的东西,什么太子爷什么安王爷,就是老天爷也未必知道。

冷月咬咬牙,单手撑地缓缓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粘在衣摆上的薄尘,从怀中摸出一块包起的手绢,托在手心展开来,只见里面躺着一束连绾了三个结的青丝。

青丝虽是一束,仍可在些微差别中看出是两种发丝混成的。

冷月拈起这束青丝丢到景翊面前的地上,以凉意毫不逊于景翊那个“滚”字的语调淡淡地道:“你认不认我不要紧,这是你我结为结发夫妻的证据,我在四家村救下你之后当着你的面结下的,本来打一个结就行了,我打了三个结,你也没问为什么,我现在告诉你,打一个结是结一辈子的夫妻,打三个结,那就是结三辈子的夫妻,除非你把这三个结解开,再把我的头发一丝不少地挑出来还给我,否则什么休书都不算数,你就是这辈子不认我,下辈子,下下辈子,你我都还是夫妻,有种你就三辈子都不认我。”

冷月说罢,转身就要往外走,刚走出一步,另一只脚还没跟上来,就听身后传来了那声难得且久违的熟悉唤声。

“小月!”

冷月长长地舒完一口气,才板着脸转回身来,挑着眉梢看向地上那已使尽力气半撑起身子的人。

刚才还像是瞪着洪水猛兽一样杀气腾腾地瞪着她的人,这会儿已像无家可归的小狗一样,目光温顺无害不说,还掺杂着喜悦、疑惑、恐惧、担忧,打眼看过去,着实让人心疼得很。

冷月绝不是那种好了伤疤就忘了疼的主儿,有了前车之鉴,冷月没立马奔过去,而是站在原地多问了一句,“还认我吗?”

景翊一连点了好几下头,看得冷月眼花。

冷月又问了一句,“还打我吗?”

景翊又慌地摇头,摇得活像只拨浪鼓一样。

冷月这才放松下绷成铁板的脸,走近过去,刚低下身子伸出手,还没来得及触到他的身子,人已合身扑了上来,像抱一件失而复得的宝贝一样把她抱得紧紧的。

冷月本以为他是倏地放松下来被药性冲昏了头,谁知他就只是这样紧紧地抱着,抱了好一阵子,还是一点儿旁的动作都没有,只喃喃地说了一句话。

“我……我想你……”

冷月心里狠狠地揪痛了一下,比他撞她那一肘子和抽她那一巴掌加在一块儿都疼。

“我也想你。”冷月在他发烫的耳廓上轻轻吻了一下,像是生怕惊了这个刚在一连数日的折磨与自我折磨中放松下来的人似的,声音格外轻柔,“地上凉,去到床上躺着吧。”

也不知是不是她声音太轻了景翊没听见,她话音落后半晌,景翊仍紧紧抱着她,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

“怎么,”冷月也不推开他,就任他这样抱着,在他耳畔半认真半玩笑地问道,“后悔给我下休书了吧?”

(五)

声音该怎么轻柔还是怎么轻柔,景翊的身子却僵了僵,一下子松开了紧搂在她腰间的手,松得有些突然,重心一失便要往地上倒去,冷月眼疾手快,一把捞住他,打横把他滚烫却瑟瑟发抖的身子抱了起来。

他后不后悔根本用不着他开口来说,因为可见的证据实在太多,他认不认供已对现有的判断造不成任何一点影响了。

所以这个问题冷月也没再问,径直把他抱到床上,拉开被子仔细地给他盖好,抬起身来之后扫了一眼他仍带潮红的脸色,轻描淡写地道:“已经给你松绑了,你就自己收拾一下吧。”

景翊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没应声,只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脸,冷月见他嘴唇干得厉害,想给他倒杯水来,转身之际却被景翊一把抓住了胳膊。

那双刚被松开捆束不久的手还没彻底恢复到原有的灵活,抓在她胳膊上也没有多少力气,冷月还是停下脚步,转过了身来,“怎么了?”

“我……”景翊仍没有与她对视,目光还是落在她的脸上,就落在她被他一巴掌打红的那半边,目光复杂得很,也说不清是怜惜,懊悔,害怕,还是别的什么,到底只自言自语似地念叨了一句,“我打你了……”

冷月抬起那只没被他抓住的胳膊,伸手在他头发还没长长的头顶上揉了揉,“没关系,反正你想打的不是我。”

“对不起……”

“没关系。”冷月说罢,便想把自己的胳膊从他手中解救出来,刚挣了一下,又挣出景翊一句话来。

“你……你来做什么?”

她来做什么?

冷月拿余光往窗户那边扫了扫,犹豫了一下,才用了些力气挣开被景翊抓着的胳膊,淡然而郑重地道:“我来,因为有件事我得亲口告诉你。”

景翊微微怔了一下,勉强撑身从床上坐了起来,冷月没拦他也没帮他,只静静等他倚靠着床头把自己安顿好,把目光重新落回到她脸上时,才缓声道:“我有身孕了,三个月,已经找大夫拿了药……还没来得及吃。”

冷月说着,不由自主地抚上了仍平坦一片的小腹。

她看不出景翊乍听到这个消息是什么心情,反正她在南疆军营的军医口中刚刚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当真是又哭又笑,活像是疯了似的,把吴郡王吓得一个愣一个愣的。

这些日子来她已习惯了自己身上揣着另一条生命这件事,但时不时地想起来,脑子一热,还是会干出点儿傻事来,比如白天在酒肆里,她付酒钱的时候还为替肚子里的这个小东西多付了一份。

景翊没哭,也没笑,就只微启着嘴唇,呆愣愣地盯着冷月的小腹看了好一阵子,一只手刚抬离床面一寸,忽然像是想起了些什么,手指一蜷,往回缩了一缩,又静静看了半晌,终于忍不住,用抑制不住发抖的声音毫无底气地问道:“我能摸摸他吗?”

冷月只轻“嗯”了一声,算作应允。

景翊这才重新抬起手来,带着细微的颤抖小心翼翼地把手心贴上冷月的小腹,这片地方他不是第一次触碰,只是这一次抚摸得格外轻柔,格外眷恋,与其说是初见,倒更像是道别。

冷月不动,任他细细地抚着,也不出言扰他,到底还是景翊先开了口。

“吃过药……记得吃些好的,好好调养……”

冷月怔了一下,看着出神地抚着她小腹的景翊,好一阵子才想起来应声,“嗯。”

景翊又自语般喃喃地道:“只许这一次……”

冷月嘴角一勾,随口应道:“这谁说得准啊,还不都是你们男人干的,我说了也不算啊。”

这话也不知是戳中了景翊那根弦,激得他手指一僵,倏然抬头,以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目光直直地看向她,“不行!只能一次,很危险……”

冷月被他这踩到尾巴一样的反应吓了一跳,着实愣了一下,才好气又好笑地道:“行了行了……说得好像你怀过多少孩子似的。”

景翊非但没被她这话逗乐,反倒是被她这副无所谓的模样撩得更急了几分,一把牵住冷月垂在身侧的手,深而急切地望着面前一脸风轻云淡的人,声音里竟带进了几分乞求的味道,“我知道我混蛋,但是你听话……就听我这一回……”

“什么话,你说,我考虑考虑。”

景翊半松不紧地攥着冷月的手,攥了半晌,突然意识到什么,忙把手缩了回来,才用勉强保持平稳的声音道:“找个比我有出息的,比我待你好的……再也不要打胎了……”

打胎?

冷月愣得差点儿把下巴掉到地上,呆了须臾才道:“谁说我要打胎了?”

这回轮到景翊狠愣了一下,愣得那张狼狈不堪的脸看起来很有点儿傻乎乎的,那根被烈酒浸过了头的舌头顿时从打颤变成了打结,“你,你不是……不是找大夫拿药……”

冷月僵着嘴角看着他这副傻样,面不改色地淡声道:“我京城南疆地来回折腾这么些日子,马都要被我跑废了,不吃几副安胎药能行吗?”

冷月看得出来,景翊有点儿凌乱,由内而外的凌乱,凌乱中又带着难言的惊喜。

“你……你要留他……”

“你那封休书我没当回事儿,你也别当回事儿了。”冷月施然一笑,抬手在小腹上轻拍了两下,“反正孩子是长在我肚子里的,去留什么的我说了算,你也甭操心了。”

“你……”

“这本来就是我的东西。”冷月带着云淡风轻的笑意截住景翊的话,伸手摸进衣襟里,把刚才顺手塞回怀中的银镯子又牵了出来,搁到景翊的枕边,“不过既然已经跟你十几年了,我也不打算要回来了,你就留着玩吧。”

“小月……”

“你歇着吧,我还有事,先走了。”

冷月说罢,干脆利落地一转身,大步走出了门。

冷月迈出外间的门槛时,庭院里还只有茫茫的一片积雪,待转身把门关好,再转回身来时,雪地里已多了一个人。

这人没有功夫底子,也没有轻功傍身,早在这人凑在内室窗外偷听的时候冷月就已觉察到了他的存在,这会儿看他站在雪地里,冷月打心眼里一点儿也不觉得意外。

要不是觉察到他的存在,她想对景翊说的话还远不止这些。

这人的存在冷月不觉得意外,可一眼看清这人的面容,冷月还是一惊,美目一睁,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来人正是她方才担心过的那个,管家齐叔。

时隔仨月,齐叔容颜不改,惯常的衣着打扮也没变,于一处站定之时还是规规矩矩地把两手交握在身前,肩背微弓,眉目中自然而然地带着谦而不卑的微笑,依旧是那副大户人家管家的模样,丝毫不像是为了护主吃过什么苦头的样子,倒像是有几分当家作主的硬气了。

冷月心里一凉,小心地攥着剑向雪地里的人走近了几步,快走到他身前了,才佯装出一副刚辨出他是谁的恍然模样,周身一松,凤眼轻弯,在纷纷大雪中展开一个红梅般浓艳的笑容,客气地招呼了一声。

“是管家老爷吧。”

齐叔客客气气地打量着她,开口说话的语气已与三月前截然不同了,“我是这里的管家……姑娘是哪位大人请来的?”

冷月含着那抹浓艳的笑容,向对着自家上官一般温驯地应道:“太子府侍卫长,冷嫣冷将军。”

齐叔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微微眯眼,细细地把冷月从头到脚扫了一遍,连剑鞘也没放过,一边自语般地低声叹道:“怪不得……亲姐姐找来的,怪不得能成呢。”

冷月听着齐叔这般感叹,一时觉得有点儿好笑。

三个月之前她就在这人眼皮子底下过日子,不过是换了个季节的功夫,这会儿面对面站着,就愣是辨不出她是真是假了。

这可笑之事冷月却笑不出来,倒是觉得鼻尖有点儿发酸。

齐叔是看着景翊长大的,她不知道他会不会因为一些功名利禄之类的原因对景翊下毒手,但是他的背弃对于自幼与他相处的景翊来说已然是件残忍的事了。

景翊真的就是一个人在折磨里熬了这么许久吗……

冷月正笑得有些发僵,就听齐叔低低地清了清嗓,问道:“你现在是要到哪儿去?”

“冷将军在外面等我……”冷月随口诌了一句,“等我跟她结工钱。”

齐叔微怔了一下,转而和善地笑了笑,“不必找冷将军了,你回屋去继续办事,工钱我结给你,保证分文不少。”

私心里说,她确实很想留下来陪陪他,但她这会儿留在这里,能做的事就只有陪他这一样,她若从这里出去,就有把他从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里解脱出来的可能。

于是冷月对着齐叔夸张地皱了一下眉头,这地方没镜子,冷月看不见自己皱眉皱成了什么样,但她还是尽力向着一个傻妞的目标努力着,“继续办差?办什么差啊?冷将军只说让景大人承认我是冷捕头,就给我三百两工钱,我只管把她交代给我的事儿讲给景大人听,她没说还有别的什么差啊……”

齐叔眉眼间的笑容有点儿发僵,隔着纷纷飞雪将信将疑地看着面前这满脸傻气的女人,默然一叹。

兴许景翊真是被那掺了药的酒灌到一定地步了,才终于在这一位手里松了口吧……

“冷将军当真是这样交代你的?”

冷月叶眉轻挑,在眉梢挑起几分雪片般细微而清冷的不悦,“她就在大门口等着呢,管家老爷要是信不过我,过去问问就是了。”

“不必,不必了……”不知是不是冷嫣如今在京中的威信起了作用,齐叔客气地侧了侧身,让过冷月面前的路,“夜里风雪大,姑娘慢走。”

“谢谢管家老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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