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绝没有任何一点夸张的意思。
而是当大雍兵马自葱岭以西之地回返,顺着那丝绸之路的北道朝着玉门关方向之时,这沿线各方国家最为真实的反应。
距离山口最近的大宛和康居当先收到了消息。
如果说,取代了大汉存在的大雍,忽然派遣兵马踏足西域地界,似有重启西域都护之意,就已经足够令人感到惊诧了。且观其能以这等规模的调兵抵达葱岭,怕是已经收复了西域南部。
那随即传来的贵霜王将要亲自前往长安向大雍天子请罪求和,便已像是一出诓人之言!
这听起来也未免太假了……
波调继位不久,正是个摩拳擦掌要干出一番开疆拓土事业的样子,凭借着贵霜在这百年间的累积,就算真有大雍兵马远道而来,也不当是他的对手,怎么可能会在两军交锋的消息尚未传出多少的时候,就已是一声不吭地投降了?
就算是先汉时候卫霍两位将军在世,也不当出现这样的情况!
可大宛国君来不及疑惑,为何大雍这方有这样多的汗血宝马,他的下属便已能自那方队伍之中确认,波调的投降并非是中原王师散布出来的假消息,以便用最小的代价让这些已有多年不听指挥的属国朝着大雍归附,而是个真切存在的事实。
多年之间的边地交锋,让大宛国主和其麾下兵马,就算是认不出波调本人,总还是能确认,这些在和大雍兵马同行的,到底真是那些贵霜将士还是由其他人伪装而成的。
大雍那近万精锐之兵,更不是什么虚报的数字!
虽有傅干领了一支兵马南下大雪山口与马超阎行等人会合,以确保在波调的长安朝见之中贵霜境内不至发生动乱,又有张郃领一路驻扎于葱岭之上,以确保新收入己方掌控之中的葱岭各国不至再度变节,那剩余的兵将,连带着鄯善、精绝投效而来之人,也足够让这路兵马显示出其赫赫威风来。
大宛国主甚至不知道,在这方队伍与贵霜国主同行动身的同时,另有一路快马接替传讯直走鄯善,通知身在玉门关和鄯善之间的段煨,发兵北上、进取北疆诸国。
反正,光是这一列队伍,就已经足够给他带辞,脸上不由有了几分紧张。
陆苑在措辞之间倒是颇为和善,可这其中何别看此前两方因汗血宝马的归属打了几场仗,但大宛的贵族子弟一向很识时务,否则也不会先后杀死两任大宛王,迎奉最为亲近于中原的王室子弟成为新王,并派遣质子送到长安去,以示绝无谋反之意。
今之西域都护府虽尚未重建,但这份知情识趣的往来应当是大宛传统,不知可否在他们行将过路之时供给军队吃喝之用,以避免在大军过境之际出现什么摩擦,更免于将西域三十六国的脸丢到那位贵霜王的面前。
等西域都护重启,大宛因早早站定立
场,必将受到大雍陛下之赏识,为西域边陲之地的长治久安贡献一份力量。?
大宛国君陷入了沉默。?
这话中到底是威胁还是威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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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不是来跟他友好会盟的。?
他若不能顺势而为,在大雍兵马抵达国境之前便主动求和,向大雍递交附庸臣服之意,并将陆苑在信中所言的食粮给双手奉上,只怕这支才击败了贵霜的军队绝不会在意再在此时多展开一场作战。
他难道会比雄踞十数个国家的贵霜更强大吗?
当然没有!
不止他没有,比他更早一步接到消息的康居也没有!
因贵霜上一任国君的荒唐,康居拥有了更加独立在外的自由,又因北匈奴不断在塞外交战之中受挫,发展到了不得不归附在康居境内的地步,令其还多出了一支在侧照应的强援。
但当陆苑将过路的文书递交到康居手中之时,康居国主的反应比之大宛的那位还要激烈得多。
康居不是大宛。
大宛和汉朝是有一段往来过密的从属关系的,但康居非但没有,还曾经在大宛和汉朝开战之时支援大宛,在匈奴和汉朝作战之时支援匈奴,始终保持着对大汉的敌对关系。
这份对抗各方陆上强国的底气,随着贵霜崛起而被打压了下去,早不复当年拥兵十一万的辉煌。
现在……无论贵霜到底是如何败在大雍兵马手中的,那取代了大汉存在的大雍都要和贵霜形成联手之势,这封过路的通知,宛然是在说,等这趟长安觐见回返,便是他们联手解决康居的时候了。
“我们的情况很危险,”康居的国君将自己分治各方的五小王召集到了面前后说道,“匈奴那头的情况早几年间就传到了我们这里,那北匈奴滞留在并州关外的休屠各胡,被现如今的大雍陛下亲征讨伐,悬尸塞外以示警告,这是一仇。”
“大雍继承了大汉的各方瓜葛干系,自然也包括了我们这方仇敌,这是其一。”
两个仇敌凑一起,又正是大雍要建立战功以示其威名的时候,在贵霜已然投诚的情况下,他们康居就是最好的靶子!
中原王师已打了那场更远的仗,难道还会怕
在家门口再多打一场的支出吗?
“若如您这么说的话,我们是该当对这封邀约之信做出点表示才对。”底下一人思忖了片刻后说道。
康居已不复当年辉煌了,康居人比起作战,其实更擅长的也是经商。
若是真如康居王所说,他们会被那大雍视为进攻的头号目标,还有贵霜在效忠臣服之后的从旁协助,只怕他们将要遭到的会是一场灭顶打击。
那么与其等到那等厄运临头之时,还不如,他们先把这个主动权给抢夺回,由他们主动对着大雍做出进攻,联合西域都护府的各方来扰乱秩序,而是,把两个仇敌变成一个!
还有什么见面礼,要比北匈奴首领的头颅更为合适呢?
康居王和其麾下小王相互对视,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认同之色。
于是当陆苑和波调等人见到了康居使者之时,便见对方后方的从属手里都各自拿着一尊木匣。
木匣之中,正是匈奴人的头颅!
波调并不知道,他被迫决定的长安面圣之举,也恰恰促成了康居和大宛的国主做出了这个投诚的决定,他只知道,大雍建国的年份固然不长,却已展露出几分那等万国来朝的潜质。
依附于康居的匈奴人只怕做梦都想不到,那个对他们而言何其安全的盟友居然会在此时反过来给了他们以致命一击。
四五月间正是草原之上的生产放牧要重新归于正轨的时候。
康居国中每逢越冬时节就会南下来到乐越匿地,到了此时便要北上蕃内,与北匈奴的内附之地更为接近。
康居国主想要与他们之中的领袖见上一面,简直是再合乎寻常也没有了。
但也正是这次会面,带来的并不是两方共盟关系的拉近,反而是康居王的下属随着那摔杯为号的指令,对着与会的匈奴贵族举起了屠刀,成功将其正式变成了转投的敲门砖。
陆苑在送出那封外交信函之时就已经猜到了这番走向,在康居使者逐一介绍死者身份之时,甚至未曾在脸上露出任何的异样神色。
跟随乔琰至今整整十四年的时间,足够她将自己磨砺成一把柔中带刚的利器。
她也始终未曾忘记,在彼时乔琰还是个乐平侯的时候便已经和她达成的共同认知——
作为外交使者的“谒者”因国强而腰直。
现在她是代表着大雍身在此地,让这些西域各国明白,中原的风波已经彻底被平定了下来,他们现在该当认的天/朝,便是以乔琰为帝王的大雍。
一个真正的强国又为何要因小国举刀向胡虏而觉惊惧呢?
在五月之初,这列行军的队伍先后抵达大宛和龟兹之时,她更是坦然地接下了这两方呈递上来的臣服归附之言。
而除却这两方送来的犒军之礼,和由国主选拔出的前往长安朝见天子的使臣,陆苑是一点都没带心慈手软地从两国王室之中各自选出了一位可以作为质子送往长安的代表。
在大雍这方浩荡的行军之中,这种送质条件的主动权绝不在这两方小国的君主手中。
反倒是大宛国主在陆苑离开之时还觉得有点忐忑。
在他举目望去所见的大雍队列之中,骑兵所用的马匹各有千秋,也无怪他们没收下那批临时凑起的汗血马,而是说令他再行筹备一一,别因决断仓促就在此事上敷衍。
这份没送出去的礼,可不是大宛没在此时割出去的肉,而是一把随时有可能从头顶上落下的屠刀啊……
目送着那列队伍继续往东行进之时,大宛国主心中便是这般想的。
所幸,在六月里他收到了一个对他来说可能还该算是喜讯的情况。
车师那头开战了!他也就安全了。
以天山为界划分出来的车师前部和车师后部,在段煨的队伍自鄯善而来后,表现出了截然相反的态度。
车师前部本就是在大汉的扶
持之下建立的,甚至有相当一段时间协助于戊己校尉在柳中行屯田之业,而今乃是大雍兵马复来,又有另一路兵马已到龟兹境内,正是该当表明立场的时候。?
那车师后部却觉自己有天山为屏障,又可退居入北方草原之中,不必非要给自己找个不痛快,在上面多认一个主子。?
西域野蛮之性在这车师后部之人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甚至将段煨派出前去传讯的士卒给杀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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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煨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发兵天山之北。?
以车师后部的态度,就算陆苑和波调的这支队伍亲自抵达,只怕也不会令他们有任何的想法变更。
那么与其再给他们一次逞威风的机会,还不如直接将这个危险给扼杀在摇篮之中。
故太尉段颎曾经追逐羌人作战,昼夜辗转千里不息,这份狠劲在其同族兄弟段煨的身上同样有所表现,只是因为大多数时候他所督办的都是屯田事宜,这才让他看起来更像是个老好人。
而当面对的敌人乃是车师后部的顽固之人的时候,他便再不需在行动上有任何一点收
敛。
这场追逐作战于天山北麓和北部黄沙之中的交战,结束在段煨持刀将车师后部国主的头颅斩下的那一刻。
当其回返于柳中之时,陆苑那方的队伍正行到龟兹和车师之间的危须、焉耆诸国所环绕的秦海之地,在后世这里有个名字,叫做博斯腾湖,也正是北疆的渔业盛行之地。
然而身在队列之中的波调面对着好客的大雍将军递过来的烤鱼,明明闻到了其中珍稀的香料风味,也依然觉得自己有种食不下咽的痛苦。
这一路行来,北疆各国唯恐慢待的相迎,让他清楚地看到了一个信号,这个新建立的王朝或许正处幼年之时,却已是一只能将异常明智的决定。
这就是中原大国的底气!
在这场晚宴结束之前,那车师的战果也随着段煨和他们的会合而尘埃落定,代表着西域三十六国经由相互吞并之后形成的一十来个国家,在此时再无任何一方是要与大雍对立的。
只等那个正式由大雍天子下达的重启西域都护府决定,此地便将重新变成有上位明主之地。
他只是慢了一步,却代表着满盘皆输……
但此时再去后悔,令自己在面色上表现出什么不甘心的情绪,对他而言没什么好处,还不如尽快接受现实,毕竟,他们下一处歇脚之地,已不再是哪一方小国的疆土,而是凉州的玉门关。
鄯善、且末、精绝、莎车、无雷、疏勒、康居、大宛、龟兹、车师等国的使者,连带着他这位贵霜的国主都要赶赴那边关要塞。
一旦越过这道门户,他们就抵达了西域地界之内,更加贴近那大雍腹地的疆土。
凉州啊……
听闻这趟出兵西域,作为总指挥的,便是凉州的最高长官。
波调从未过一点此地的情形。
听说此地各方羌人内斗,分作了不知多少支,而各地的豪强盘踞,同样是一类麻烦的地方势力。
“你的消息真是有的及时,有的落后了不知道多久。”
听到波调这般说,姜唐在旁回道。
他知道中原已经变成了大雍的所属,却不知道,在更早的时候,凉州就已日渐表现出秩序井然之貌了。
六月中旬的凉州,正是草木青青的繁盛之时。
就连那条气象多变的乌鞘岭都难得地展现出了一番自然胜景。
波调望着周遭往来的大雍子民,眼见这等本属边陲之地的地方都赫然一派繁华,脸上已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异色。
而当关中的景象随着他们经由渭水河谷而过,正式呈现在他面前的那一刻,他原本还觉得大雍将士把他逼入绝境仅仅是个意外的侥幸心理,已是彻底荡然无存。
那是他完全不敢想象的辽阔原野和丰收将至的交叠麦浪,他无法想象的人人衣着体面,也是他根本无法用麾下士卒抗衡的巡卫骑兵。
长安城的门户对着这位自诩英明的国主,连带着他身后的一十多个小国的使臣敞开,虽不像是那座百花之城一般到处可见雕刻的炫技之法,却在重重门户开启之时,带来了一种无声的震撼。
任何一种对长安之中的民众看来实属寻常的东西,在这些外邦使臣看来都是新鲜的。
他们也更不知道,那种弥漫在长安空气之中的昂扬精神到底是如何形成的。
波调甚至是有些恍惚地完成了对大雍天子的朝拜。
在他被安顿在了驿馆之中的时候,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他原本是想在见到那位天子之时与对方做出一个比较的。
算起来两人登基的年龄还很接近,那么谁又能保证,这不是对方比他的运气好一些才能得到今日的地位?
可在接连遭到那一重重打击之后,他甚至在觐见之时没敢直视乔琰的眼睛。
在后世于这位贵霜王的陵墓中发现的手书记载中,他是这般写的——
【王朝之强盛,已自一草一木一楼一阁中表现,何敢与人相比。】
【帝王威严,不敢视之。】
就算因疆域限制,贵霜的国祚在这位大雍开国君主在位期间依然保存,甚至从中原得到了不少耕作的教导,令治下的百姓蒙受了不少福泽,波调也并未将这句话从手札上抹去,以示对天/朝的尊重。
但这个在他看来乃是“不敢相比”
的天子,并未因为这自称帝以来的第一次外邦来朝而觉沾沾自喜,反而是已在这个对他而言难以入眠的夜里安排起了随后的行动。
听闻陆苑有意在北疆开垦田地种植棉花,随着龟兹等国的臣服,也确实是有了这个条件,乔琰笑了笑,也没说这个中堪称缘分之处,当即同意了她的想法。
而重新设立的西域都护府恰好因这片棉田的缘故,放在它乾城的位置,也顺理成章地得到了批复。
“有一件事我想让你注意一下,”
乔琰朝着陆苑补充道,“鄯善所在之地应当并不只是因为孔雀河的改道才被黄沙
吞没了不少疆土的。若不想其终有一日尽数掩埋在尘沙之下?,
又要令其开辟屯田?_[(.)]??????,
效法中原行事?,
令生活在此地的民众能够吃饱肚子?,
总还是要提前做些准备的。”
陆苑思忖了一番,说道:“您是说,西域的沙土稳固之
事?”
“事实上,住在泽地之中的精绝国已有相关律令是和此事有关的了。比如说水的使用不能过度,若是有人用其淹没仇家的田园,是要受罚的。沙枣树、木圣柳和梧桐这些栽种在周遭的树木也严禁有人将其连根砍断,否则就要罚没马匹,若是在未曾征询得到允许的情况下砍断了树枝,也要罚牛一头。”
这是精绝女王在和陆苑通过翻译之人闲谈的时候,和她说起的事情。
可惜精绝到底只是一个小国而已,并不足以支撑起大规模的植树造林活动。
而现在,有了陆苑本就要进行的棉田开垦工作,这防风固沙以保家园之事也可以开展起来了。
“那此事便交由你和古兰朵来做了。”
对于陆苑这趟西域之行还收获了一个副手,乔琰也不免露出了几分满意之色。
那么现在,还需要由她道:“还有最后一件事——”
“我想在轩辕阁的顶层再另外立一块碑。”
这句话不是对着还朝的陆苑说的,而是对着被她喊到面前的黄月英说的。
在陆苑等人抵达长安的时候,还有另外一样东西也被快马加鞭地送到了此地。
正是傅干在和阎行、马超等人会合之后令人送来的战报和伤亡名单。
乔琰手中现在就握着此物。
想到这场翻越悬度山之举,哪怕在后世都是稍有差池便会身殒此地的艰险,更觉这份西域各国朝见的荣耀,有着沉重异常的分量。
那些因此战而牺牲的将士,还未能回归国土,而是被草草地掩埋在了冰川雪岭之上。对于将“叶落归根”看得尤其重要的今时之人道,“着令工部和画院,设计一块碑铭吧,在背面的首位刻下这次收复西域都护,翻越悬度山而过的事迹。”
要将所有人的名字都雕刻在其上,只怕是不太可能了。
随着后世征战之中血洒疆场的将士愈多,大雍王朝延续而下,这块立于顶层的碑铭之上势必会有更多事迹被记载在那里,在大雍的文书之中可以将这些名字给如实地记载下来,在碑铭之上却不足以记录这样多。
但当这一场场对于大雍奠基而言至关重要的战事以这种方式被刻画于其上的时候,这些在翻越雪岭之时以命一争战机的士卒,便绝不会只是被后世轻描淡写一句提过的存在。
“此外——”
黄月英无法理解乔琰此刻的神情为何好像还承载着另外的一些东西,但她听得出来,在陛下此刻的话中,带着一种坚决到绝不容任何人驳斥之意。
无论这块碑铭放在最顶层是否有破格之嫌,她都并不打算改变这个计划。
“在碑铭的正面,写上十四个字,民为水,君为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再起一行小字,写下七个字,人民英雄纪念碑。”
不是庶民黔首。
是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