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自在默默将玉箫收起，缓缓抬头间，轻叹一声道：“残谱已失其名，只知其音萧瑟悲凉，意感物是人非，不如请顾先生赐个名字？”
顾渊目光落于桌前热茶，听得泥炉水沸，默然许久，方才道：“或许人各不同，孙道人此曲，在我听来却并非如此。”
孙自在忙道：“顾先生请说。”
顾渊平声静气道：“遗世独立，见天地萧瑟，感人世沧桑，虽悲而不悲，曲前段正是如此，孙道人所续，似与此有些不同。”
孙自在一愣，当即起身，端正行礼道：“请顾先生教我。”
顾渊不敢托大，亦起身回礼，才道：“只是切身有感，所以才发，孙道人若觉得不对，可不必在意。”
孙小沫早知顾渊有惊世之才，师父求教，亦不使她意外，只是怕这位顾先生暗生歹意，虽是指点，却暗藏祸害，反倒使师父受挟。
她总不能听人皆说顾先生为人正直，便真当他正直。
“师父，顾先生平日学塾授课已是劳累，如今更至用饭的时辰，耽误了先生实在不妥，索性我等明日再来？”
孙自在心中一惊，这才省得自己险些出错，其实怪不得他，此曲与他修行一途相近不离，说性命交关亦不为过，如此，一听人说有错，才乱了分寸。
眼下被孙小沫点醒，他便顺着话道：“正是，正是，是老朽心急，如今时候已晚，不该扰顾先生，不该呀。”
看他意犹未尽，顾渊知其心生魔障，恐误修行，但转念一想，孙道人既曾于道观修行，想来自有师承，自己逾越，只怕惹他师辈不悦。
只是难免想着，世间修行不易，看孙道人如今垂垂老矣，心境甚至未至听雨潮的感悟。
以往常说青竹门小宗不值一提，现在看来，并非人人皆与李二狗一样得入修仙大宗，甚至能像他父亲那般至仙门小派，已是天大幸事。
散修甚多，道观寺庙之流，亦鲜有修仙真机传承。
有感于此，顾渊想若再等些时候，孙道人仍未能除心中魔障，便该从旁点醒。
“若二位有事在身，不宜拖延，可自行离去，顾渊不敢耽搁。”
村长不通乐理，听二人谈萧谱一事已真含糊，又料顾渊一穷先生也不能留他们吃饭，不如早早回去吃肉，当即摸着肚腩憨笑说道：“对咯，对咯，顾先生呀，我出门前就叫我家婆娘准备晚饭，再迟可要凉了，这得请老先生和孙姑娘先回去才行，就不打扰你啦，哈哈。”
孙小沫正好顺势道：“既是如此，也正至用饭的时辰，不敢耽误先生，我等明日再来叨扰。”
孙道人已心生魔障，但此时未深，仍能留得清明，便行礼道：“正是如此，还望顾先生莫要怪罪，容我等明日再来拜见。”
顾渊回礼道：“孙道人拜见二字说的重了。”
村长临行之前，犹豫大半天，终是唉声叹气问了一嘴，“顾先生在这里住着，还习惯不？”
顾渊不知村长此话何意，便道：“自是极好。”
小木村长当即一扫面上阴霾，只大笑说道：“十里坡景致大好，我小木村人情更妙，顾先生要遇上事了，尽管找我。”
“自然如此。”
顾渊只觉村长今日怪异，平时学塾少些桌椅板凳，岂不都是由他村长置办，怎出此言？
“学塾有顾先生，我很放心呐。”
小木村长伸手，本想拍拍顾渊肩膀，以示劝勉，稍一迟疑，终是没敢落下，只讪讪挥两下道：“大冬天的，好多蚊子。”
顾渊一愣，没多说，送三人出巷。
——
入夜，凛冬风寒，顾渊又于院中煮茶。
万物生的修行因养性篇三缺其一，前路且断，如今以归元引炼取草药元气，亦只长气海真气。
但拔剑式正是以剑心为引，而将一身修为尽倾，真气愈增，威能更长。
虽他无意离十里坡而闯天下，拔剑式强自然于他无用，但总非坏事，便随缘入山采药修行。
万物生养性篇有缺，不敢妄试修身篇，十二剑诀前三式已至瓶颈，苦修无用，拔剑式与藏剑式每日各用一个时辰足矣。
他的日子，便真清闲许多。
饮一口热茶，邀月对影，亦不过三人相聚。
顾渊蓦的有些思念多年不见的父亲了，想来若他知道，该说儿子没出息了。
可凡人一世，能得几个八年？
顾渊默默盘算着，自己如今养性的修为，已成风不动与听雨潮心境且隐隐更有胜过，再得登堂入室的拔剑式、初窥门径的养剑式与藏剑式傍身，在凡俗之中，大抵没几个敌手了吧。
想当年不过凡人之躯，只凭粗浅的大河剑法游历青桑郡内各地已得自保无恙，此时再去，更不必担忧。
可这念头才起，顾渊轻叹口气，又将作罢，只怕父亲来信，他却迟迟不回，徒令其生忧。
冬日夜风，如刮骨之刀，顾渊取炭入泥炉烧水，听落叶飘下。
虽有顾念，心境如常，此事于修行而言大妙，却令他不喜，便入屋中取来铁剑。
剑随意动，胡乱挥使，没半点章法，可心境依旧，更使他厌烦。
正想弃剑饮茶，突然听得身后有人唤道：“顾先生。”
顾渊回首，只见隔壁宅子有一赤膊少年提剑于屋顶瓦片间行走如常。
柳问，练剑之刻苦，令顾渊称奇，可天下事，总不令人尽喜。
勤而无用，正是其一。
柳问每日练剑八个时辰，风雨无辍，一季所得，却不如李胜观剑十日。
年少自负，只当天下事在人为，等至年老无成，方知人有穷极。
其间岁月蹉跎，岂令人喜？
顾渊默默看他，又如自观，他何尝不是另一个柳问？
千年之后，世间未必还有顾渊，只等那时，才知父子长存，不过笑谈。
“柳问。”
赤膊少年蹲身，因于屋顶，自居高临下，“顾先生，你也会使剑？”
顾渊点头道：“略通一二。”
柳问笑说道：“顾先生，你乱使的那几下，可称不上略通一二。要想练剑，索性来与我学算了，闭门造车，很难成的。”
顾渊轻声道：“好啊。”
千年之后，未必还有顾渊，可眼前柳问，不必如此。
只是，端木铁柱练剑三年，比不得李胜观剑十日。
柳问终其一生，得成凡俗剑圣与否，他亦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