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那日回温室殿后,我以生病为由搬出了原来的殿阁,住进了温室殿一间阴暗狭小的配殿。当天夜里,他来到温室殿,得知我住到配殿以后,他并没有来打扰我,独自在寝殿歇下了。

连着几日,他每晚都要过来看孩子,有时也会在寝殿留宿,可只要他来我就待在配殿内足不出户避免与他相见,我知道这不合规矩,然而我实在不想见他,也不想再和他说一句话,规矩什么的便也不想管了。

数日后,他以探病为由来到配殿,被我以配殿狭小,不宜待客为由拒之门外,而后,他便不再来了。

直到霜林尽染,寒风料峭,椒房殿紧闭的大门才又重新打开,禁足了半年的皇后终于被刘彻放了出来,恢复了自由身。半年的时间虽不算长,但在这揆情审势,瞬息万变的未央宫里,也算得上时过境迁,时移势易了。

我取了一颗蜜饯放到东儿嘴里,笑道:“我瞧你这两日精神见好,晚些时候再让阿喜去请甘宁过来瞧瞧!”

在床上躺了月余,东儿的伤已经有了明显的起色,只是人瘦了一圈,脸色也仍旧苍白。她点了点头,口含蜜饯,说话也有些含糊:“夫人不该因为奴婢去惹怒陛下!”

“我没有惹他,是他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找我撒气!”我放下手中的药碗,又嘱咐阿喜道:“天冷了,记得给阿满他们值夜的人多加些炭火和被褥,多备些夜里的吃食,最好是热的,天冷了值夜辛苦,千万别冻着!”

“唯!”阿喜应声:“夫人体恤奴婢,对咱们就像亲人一样,奴婢替他们谢过夫人!”

我笑道:“谢什么,咱们朝夕相处,可不就是亲人了吗!”

东儿仍旧劝我道:“之前的事情都是误会,陛下已经不计较了,夫人就别放在心上了,只要夫人服个软,说两句好话,一定可以和陛下重归于好的!”

我摇头道:“不是我要计较,实在是他太可恶了,我不想见他!”

“眼下皇后已经解禁,一旦得势,她头一个要对付的便是夫人,这个时候夫人就别再与陛下闹脾气了,别让皇后钻了空子。”软的不行,东儿又来硬的。

“你都躺下了还不闲着”,我坐回到她身边,换了话题道:“这么久了,你也不问问豆如意怎么样了吗?”

她面上微微飘红,偏过头去:“奴婢问他做什么?”

我很满意她这个反应,调侃道:“你不记挂他,他可记挂着你呢,阿满每次去看他,他可总要问你好不好?”

“夫人”她愈发不好意思:“不是说你吗,怎么又说起奴婢来了。”

我看她这模样,心下觉得好笑。诚然我不知道她和豆如意之间发生了什么,但如果能看到她和豆如意在一起,我心里自然高兴的。

东儿所忧虑的事情并没有发生,皇后虽然解禁,但刘彻并没有要把玺绶归还给她的意思。对于后宫诸人来说,没有玺绶的皇后不过是空有一个皇后之名罢了,与废后无异,没有人会去在意她了,未央宫上上下下如今都只看皇帝的意思行事。

新年朝宴自然又是一番欢天喜地,歌舞升平。帝后二人照例一同出席,我则以嫔御的身份,带着孩子坐在下席,与诸王百官同饮同乐,恭贺新岁。

这个时候,刘彻往往都是最忙的,一直周旋于诸位藩王和大臣之间,推杯换盏,谈笑风生,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皇后自解禁以后,也不大出椒房殿,我亦能避则避,不曾见她。眼下见她也消瘦了许多,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似有如无,坐在刘彻身边,二人也没有任何交集。

皇后偶尔也会看我,神色依旧冷漠,但对两个孩子,她却头一次表现出了一个嫡母该有的样子。

“这是我给你们两个准备的礼物,你们拿去玩吧”皇后将两匹木马玩具放到两个孩子手上,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一人一个,不许抢!”

“谢皇后!”卫长公主带着石邑公主,一起朝她行礼道谢!

皇后又道:“你们两个是大汉的公主,也是我的女儿,应该唤我母后才对!”

石邑心性不定,目光早就被手里的玩具吸引了,全然无视皇后,倒是卫长公主年纪大些,犹豫地看向我,见我点头,她方才唤了一句:“母后!”

皇后听了喜上眉梢,一把抱过卫长公主拿起案上的吃食逗她,还不忘把石邑也唤了过去。

如此母慈子孝的画面,恰巧被胶东王刘寄瞧见,对刘彻道:“皇嫂仁厚,待两位公主就像是嫡出的女儿一般,当真是慈母心肠,堪称天下嫡母之表率,臣弟恭喜皇兄有此贤后!”

刘寄是先帝十二子,刘彻的弟弟,母亲也是先王夫人,刘彻的姨母,自从广川惠王和清河哀王薨世后,对于仅有的两个弟弟,胶东王刘寄和常山王刘舜,刘彻显得格外亲近。

众人本在恣意吃喝,欣赏舞乐,经胶东王这么一说,纷纷举杯赞颂大汉皇后贤良淑德,懿范堪佳等等。刘彻只是笑着应下敬酒,对皇后依旧没有任何表示。

我下意识地去看刘彻,却刚好撞上他投来的目光,赶忙避开,又去看孩子。

我想如果皇后能有个孩子,应该也会是一个慈爱的母亲罢。可我并不相信,她对我的孩子真的会有慈母之心,哪怕这只是两个女儿。而且我也永远不会忘记,我曾经失去的那个孩子。

或许是被收了玺绶,又禁足了半年,刘彻的冷漠让皇后终于意识到,自己再也不是曾经那个可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皇后了,她不再如以前那般张扬跋扈,逐渐安分起来。除了对我一如既往外,她对其他人慈眉善目了许多,刘彻不待见她,她便少在刘彻面前出现,失了皇后的实权,她也不再干预后宫事,本本分分地当着她有名无实的皇后。

她开始喜欢宫外的人和事,喜欢收罗一些宫外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若是得了什么好玩东西,还会送一些给两个公主。也经常会与宫外的人来往,多半都是陈家人,还有少许念着昔日窦太后情分的刘氏宗亲和窦氏族人。

元光二年的冬至家宴上,窦太主以皇后的名义,给刘彻选送了四名如花似玉,能歌善舞的家人子,说是要为汉室开枝散叶,绵延国祚。刘彻闻言,斜睨了那四个美人一眼,大赞皇后贤德,金口一开,将那四人一同封了少使,全部纳入后宫。

四人进宫的第二日,纷纷到温室殿来给我请安,我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珠宝绢帛作为见面礼赠予她们,照例嘱咐了几句和睦宫闱,绵延皇嗣的话,便送她们离去。

恰好平阳公主过来,瞧见了这一幕,笑道:“要说贤德,谁人能及得上你!”

我忙请她进殿道:“公主可别打趣儿我了!”

她打量着我这间屋子,蹙眉道:“她们来给你请安,你不高兴?”

我取了今年新酿的酒出来,道:“宫里只有嫔御给皇后请安的规矩,我不过是个嫔御,她们来给我请安是个什么道理?”

“趋炎附势而已,你要是不喜欢打发出去就是了,何苦还为这个生气?”她凑近了酒壶,低头用手轻轻一扇便香气扑鼻。

我取了耳杯,盛了一杯递给她,说道:“我这殿里已经是门可罗雀了,实是不知道她们趋的是哪门子的势?”

平阳公主饮了一口酒,晃着耳杯打量我,也不说话。

“公主觉得我说错了么?”我笑问,又自盛了一杯,略尝了尝,只觉酸苦,不禁皱眉,又不露声色道:“与其说是来给我请安,倒不如说是来膈应我的,公主说对不对?”

她放下耳杯道:“看来我今日来的不是时候。”

我笑了笑,放下耳杯,挽起她的手道:“公主不管什么时候来,我可都是欢迎的。”

“你这嘴可是越发刁了”,她亦笑了起来,又道:“我倒是分不出,你是原本就这样,还是陛下把你惯成这样的。”

我看着她道:“公主这话就不对了,他可已经三个月都没来我这儿一步,何来惯我之说。”

“哦~”她做出一副看穿了我的表情:“你表面上是说皇后派人来膈应你,实则是怪陛下冷落你了,我懂了!”

“我可没说是皇后派她们来的。”

她一脸茫然地看着我,问道:“你们俩玩的什么把戏?”

我又端起耳杯道:“公主应该去问他才对!”

她愣了愣,又点头道:“我还真要去问问他了!”才欲出门,又回过身来道:“这酒是个好东西,我拿一壶走了。”

“等一等”我拦着她,又吩咐宫人道:“去将石邑公主早上吃的汤药拿来。”

宫人很快捧来一碗汤药递给我,我轻轻一嗅,对这股子苦味甚是满意,一股脑地全部倒进了酒里,盖好盖子,递给她道:“请公主笑纳!”

平阳公主看着大笑起来,捧着酒,乐呵呵地就出去了。

约莫半个时辰,平阳公主就回来了,手里还牵着卫长公主,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事儿是他干的?”

“皇后不踩我就已经谢天谢地了,又怎么会抬举我?!”我无奈道:“这事儿也只有他能干得出来。”

“你们俩这哪是吵架呀?”她直摇头:“罢了,你们两个的事我是不想掺和了。”

卫长公主并看不懂大人之间的乐趣,稚嫩地问道:“阿母,什么是谋杀亲夫呀?”

我与平阳公主心照不宣的笑了起来,又揉了揉她的脸道:“你阿翁病糊涂了,别听他瞎说。”

此后数日,刘彻也没再拿那几个新入宫的美人来膈应我,他依旧不来,我依旧不往,彼此间不闻不问,倒也风平浪静。

雪后初霁,经历了风雪洗礼后的未央宫银装素裹,冰清玉洁,在冬日暖阳的照耀下,愈发的璀璨晶莹,浮光万丈。

午膳过后,卫长公主一刻也坐不住,未免让她打扰幼蓁午睡,我便带着她往花园去。一路上她也不让人抱,蹦蹦跳跳的跑个不停,我是懒得追着她跑了,只叫傅母跟着,自己则在园中漫步晒太阳。

耳边有隐隐的琴声传来,淡淡的旋律如泉水般清丽悠扬,心中好奇,寻声而去,远远地便瞧见梅亭内有一女子,着碧蓝仙裙,翩翩起舞,步履蹁跹,姿态妖娆。身旁有宫人为其撒花,粉嫩花瓣随风轻扬,女子穿梭其中,竟如花仙子一般,灵动俏皮,当真极美。这悠扬的琴声便是来自给她伴乐的宫人。

而另一边,刘彻半靠半躺地坐着,杯不离手,唇不离酒,一口下去,那迷离的姿态无不展示着他此刻悠闲畅快。

我看着心下来气,回头去寻了卫长公主过来,哄道:“令仪想不想和阿翁玩个游戏呀?”

卫长公主一听,小腿不停地跳动着:“想呀想呀,我最喜欢和阿翁玩游戏了。”

这个反应我是极满意的,又道:“那阿母带你去,不过你要听阿母的话,要轻轻地,不吵不闹,不要出声好不好?”

她立刻点头,在嘴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偷偷笑了起来。

我嘱咐宫人不要跟着,带着她蹑手蹑脚过去,一路躲躲藏藏的绕道刘彻身后的假山后面,看见他那一副极享受的模样,我心里就不爽,随手团了一个又大又实的雪球,递给了卫长公主,小声道:“记住,不要说是阿母教你这么干的。”

卫长公主点头,又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抱着雪球就跑了出去,她的身形小,有些花花草草做掩护不易被人察觉,很快就窜到刘彻身后,一个雪球扔出去,正好砸在刘彻后背心上。

舞乐之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惊呆了,刘彻亦是跳了起来,正要发火,回身一看是卫长公主,火气便消了一半。

得逞后的卫长公主喜笑颜开,伸出双手道:“阿翁抱抱!”

搅了他的好事,刘彻本还有些怒气,但见这副言笑晏晏的模样,瞬间就变成了一个满脸慈爱的老父亲,翻越围栏,将她抱了起来:“怎么就你一个人,你乳母呢?”

我又往假山后躲了躲,不让他看到我。

卫长公主顿了顿,说道:“我想和阿翁玩游戏!”

刘彻在她的小脸上亲了一下:“好,阿翁陪你去打雪仗!”说完,刘彻也不看张氏一眼,抱着卫长公主就走了。

折腾了半天白忙活了一场,张氏的小脸已然通红,默了半晌,披了一件斗篷就悻悻地离开了。

看着她失落的背影,我心中隐隐有些亏歉,如果她不是馆陶公主送进来的,也许今日我会成全她,不过……唉!

计谋得逞,我心中自有些得意,拍了拍身上残雪,正待转身离开,突然出现一个身影吓了我一跳,我后退一步,脚下的积雪一滑,只听得“咔嚓”一声,疼得我倒抽了一口冷气,冷汗直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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