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陀寺的行程,很快就定了下来。
由于这两地相隔较远,双方达成一致低调出行,只做了天京富商的简单装扮。随行车辆仅有两辆,装饰较为精致的是杜平飞的凤驾,剩下的则用来装些行李细软。
那日,在宫中不欢而散后,杜平飞果真如她所言,点名要谢风华护送。
谢风华接下了这个差事。
她从御林军里抽调出一百名精英之士,乔装成家丁小厮护卫车队。萧遥也安排了人手,混在车队中,可他自己却没露面。
这日早晨,一行人悄无声息地出了城,往普陀寺而去。
本来,谢风华打的是早去早回的主意。却不想,杜平飞却让车队慢慢前行,大有一路游山玩水过去的架势。
谢风华虽然心中颇为不解,可既然身在其位,也没有逾矩多言。
一路上,她都紧绷着神经,生怕出现什么意外。
杜平飞见状,像是宽慰,又像是嘲讽,说了她几句,“不用太紧张。纵然有人要动手,也不会选在这个时候。”
谢风华直觉她知道些什么,可她自始至终都不为自己的处境担心,只当是一次再简单不过的出行。
有那么一瞬间,谢风华有种被杜平飞信任的错觉。
两日后,车队终于到达了普陀寺。
临近年关,上山拜佛的人也很多,谢风华护送着凤驾上山,一路避让,到达山顶时,还颇费了一番周折。
普陀寺是千年古刹,虽离天京较远,却不妨碍天京权贵来此祈福叩拜。
寺内主持提前得到了消息,早已等候在了寺门处,看到凤驾出现,连忙上前见礼,又吩咐寺内小沙弥将一行人往安排好的厢房引去。
谢风华将随行人员安顿好了之后,便丢下杜平飞,在寺内随意走动观察。
她知道,杜平飞来此,肯定别有用意。
是以,她并不去做那个碍眼的人。
后宫之中,杜皇后与唐贤妃的明争暗斗,着实瞒不过天京有心要打听的权贵们。在被杜平飞把持了多年后,那魏巍深宫终于翻出了点浪花。看似不起眼,却吸引了大部分人的眼球。
他们兴许都在看着,在这场明争暗斗中,究竟谁能笑到最后。
若杜平飞赢了,那些该有的不该有的心思,也要老老实实地收起来,重回到以往的状态。若唐贤妃赢了,后宫关闭多年的门也就敞开了口子,到时只会有源源不断的人涌进去。
——涌进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谢风华理清了这些关系,突然有些同情杜平飞。
在她面前,杜平飞一直都保持着昂扬的斗志,可私下里未必就是这样。或许,也有着很多不为人知的艰难和苦楚,只是都被深深地埋在了心里。
更何况,后宫与前朝从来都息息相关。
以前杜家势大,纵然杜平飞在后宫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碍于前朝杜家庞大的势力,多少人都有苦不能言。
而现在嘛……
她看到的是杜平飞不甚乐观的处境。
只是,她也很好奇,杜平飞会如何扳回这局!
想着想着,她抬头一看,已经走到了寺外的树林,辨别下方向,便往树林外走去。
却说,杜平飞安顿下来后,先去拜访了寺内的得道高僧,随之回到了厢房里,闭目养神。
很快,夜幕就降临了。
月荷等人将斋饭呈上来,伺候她吃了几口,便听她问道:“那位无所不能的元少夫人呢?”
月荷看了眼风荷,摇头,“至今未见元少夫人的身影。不过,娘娘也别担心,她应该是去安顿随行的护卫了。想必很快就会回来的。”
杜平飞却放下了筷子,略一思忖,便道:“风荷,你让人去找她,就说本宫有事要请她帮忙。”
风荷连忙应声,退下去吩咐此事。
“娘娘,您要等的人还没来。若是将元少夫人喊了回来,被她发现了,那可怎么办呀?”月荷担忧道。
岂料,杜平飞早已想到了这个可能,却只是摆摆手,无所谓道:“不用担心。就算看到了,她也不会来管本宫的事。”
几番相处下来,她多少也摸出了点谢二的脾性。
这人看似不着调,实则有自己的原则和底线。
只要不违背原则,不触碰底线,基本就懒得出手去管。
这是个很懒,却又很聪明的人。
而她之所以能放心,还因为谢二不是后宫之中的人。纵然瞧见她的所作所为,也只会当做看不见。
她知道,这人的眼光,从来都不放在区区后宫里。
还真是,跟谢风华一模一样。
——都那么,心怀天下!
想到这个词儿,她脑海里就浮现出那张桀骜张扬的脸,唇角扯出一抹讽刺的笑。
只希望,这次谢二不会让她失望。
“娘娘,您再多吃点吧。等会儿还有事呢。”月荷又道。
杜平飞嗯了一声,心事重重地看了眼窗外。恰好风荷走回来,她看了下门口,不禁问道:“人呢?”
风荷福了福身,道:“娘娘,元少夫人似乎往普陀寺北面的树林去了。奴婢已经让人去寻她回来。”
杜平飞却是不解,“好端端的,她跑去那边做什么?”
风荷摇头。
想了想,杜平飞又正色吩咐道:“你速去寻她回来。一定不要耽搁了。若是找不到,就让寺内的僧人帮忙一起找。”
许是察觉出她的看重,风荷也不敢耽搁,连忙去安排。
而杜平飞心中蓦地生出一股紧张感,目光四下搜寻着,却怎么都找不到落点。
月荷见状,连忙安慰她,“娘娘,您也不用太担心了。说不定,元少夫人只是随意走走,等会儿就自己回来了呢!”
“但愿如此吧!”杜平飞叹道。
此次,萧遥另有其他事情,并不能跟随前来。他们的性命也就全部拴在了谢二的身上。
只希望,谢二不要出什么意外。
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想过,曾经逼她多次下杀手的人,如今成了她的保命人。想来倒也还是挺讽刺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禅门外突然响起一道叩门声。
杜平飞递给月荷一记眼色,月荷便去门外查看了下,随后带回一名披着斗篷的年轻男子。
那男子见到端坐着的杜平飞,连忙拱手行礼,“草民见过皇后娘娘!让娘娘久等了,是草民的不是。”
“无妨。”杜平飞淡淡道。
等他抬头时,她才得以见其真容,宽额头,丹凤眼,鼻梁高挺,唇线紧抿,细看之下,倒是能从中窥出几分杜家人的影子。
想起此人的身份,她不禁皱了皱眉头,不解道:“听说,你千里迢迢到天京来,便是为了找本宫商讨要事?”
“回娘娘,的确如此。”那男子恭敬回道。
杜平飞不着痕迹地打量着他,一边思考着他的用意,一边说道:“那你可知,自己的身份?”
那男子突然笑了一声,眸中现出一抹玩味儿,道:“草民斗胆问一句,皇后娘娘可还记得自己的身份?”
杜平飞眸光一凛,不动声色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草民名叫杜成渊,这个身份从来都不曾忘记。”说到这里,杜成渊顿了一顿,忽然看向杜平飞,意有所指道,“可是,皇后娘娘似乎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大胆!你岂敢对娘娘无礼!”月荷绷着脸叱道。
杜成渊也不看她,紧紧地盯着那张雍容华贵的脸,一言不发。
须臾,杜平飞脸上的笑容慢慢沉淀下来,只道:“如果你只是想要到本宫这里故弄玄虚,那么,就请回去吧!月荷,送客!”
月荷作势就要来请他。
杜成渊脸色变了变,一把拂开月荷的手,勉强笑道:“皇后娘娘,方才是草民唐突,草民给您赔罪。娘娘大人有大量,还请不要放在心上。”
杜平飞这才正视起他,淡淡道:“你要知道,本宫出宫见你,只是看在你是杜家人的份儿上。若是你想好好谈,那就不需要扯那些有的没的。”
眸光流转间,她话语一顿,随后又道:“本宫的记性还算不错,至今还记得自己的身份,也不需要你来提醒。记住了么?”
她就这么端端正正地坐着,眉目之间尽是平和淡然,自始至终都没有露出太激动的情绪。
可那双眼睛里盛满是了冷漠和高傲,却打破了周身萦绕的温和气息,教人不敢逼视。
杜成渊见状,连忙收敛起原先的轻视,毕恭毕敬道:“皇后娘娘说的是,是草民逾矩了。草民给皇后娘娘赔罪!”
说着,他撩起袍子,就要跪下。
杜平飞及时止住了他,开门见山道:“说吧,你要做什么?”
从云州回到天京后,杜成渊就闯入了萧遥的视线。得知萧遥的身份后,又提出要与她商讨要事。
起初,她并不想搭理这个人。
一来,那时唐贤妃刚露出针对她的苗头,她要腾出手来收拾干净;二则,杜成渊的身份尚未得到落实,目的也不清楚,在没得到萧遥更近一步的消息时,她也不会贸然行动。只是吩咐萧遥将这个人看好,不要出什么事。
而杜成渊也沉得住气,除了一开始找过萧遥,后面竟也安安静静地待在为他安排好的住处。
这一拖,就拖到了现在。
萧遥将杜成渊的身份告诉她时,她也颇为惊讶。当初杜家遭遇横祸,除了她和杜怀绍之外,她也不奢望还有人能侥幸活着。
而这个杜成渊,却能在风平浪静之后,坦然站到她的面前,足可见也是有点本事的。
杜成渊自然知道她的审视,可既然来了这里,他的顾虑也没那么多,径自说道:“草民斗胆,想要问娘娘一句话,您可还希望有个势力雄厚的娘家作为倚仗?”
这话说得如此直接,饶是杜平飞做好了心理准备,也狠狠地吃了一大惊。
她眸光一厉,直直地看入他的眼睛,沉声地问道:“本宫记得,你是杜家旁支里的庶出子弟吧?”
杜成渊一怔,随之点头。
“在杜家全盛时,你的名气尚且没传到本宫耳中;那么,如今杜家早已土崩瓦解,你又拿什么来作为本宫的倚仗?”杜平飞双手拢袖,也没看他,缓缓说道。
杜成渊静静地听着,乍一看,还有几分洗耳恭听的敬重之色。
哪怕被杜平飞这么贬损,他依旧笑容不变,等她说完了,才缓缓说道:“娘娘难道没听过韬光养晦的道理么?”
见她沉吟不语,杜成渊又继续道:“虽然草民身在云州,却也听说过娘娘不凡的本事,心里也是极为佩服。试问,若草民没点本事,又岂敢跑到您的面前来丢人现眼?”
其实,杜平飞有这个疑虑,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是以,他既然敢找到她的面前,自然是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娘娘请看。”他从袖中掏出一个信封,恭敬地呈到杜平飞的面前,不卑不亢道,“这便是草民的底气!如果娘娘愿意,也很快就会成为您的倚仗。”
杜平飞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随即打开信封看了看,脸色大变。
这信封里装着的,是梁朝开源钱庄的地契和历年的盈润统计。
而开源钱庄则是梁朝最大的钱庄,不仅垄断了百分之八九十的大小城池,只他旗下的酒楼茶馆等地方,但凡能找到人的地方都有他的暗桩,俨然就是个庞大的生意网。
一时间,她有些懵了,“这……这些……都是你的?”
“都是草民的!”
杜成渊走进这禅房后,一直都是微笑淡然的神色。直到此刻,他的神情里才多了些志得意满。
那眸光自厚厚一沓纸张上掠过,他斟酌着道:“皇后娘娘,草民自知身份卑微,若是不拿出些具有诚意的东西,也实在没脸来见您。如今,您可还满意自己所看到的么?”
杜平飞缓缓回神,眸光陡然收冷,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说实话,这个人给她的震撼非常大,几乎是颠覆了她的想象。
倘若这些都是真的,那杜成渊所拥有的财富就十分可观了。而且,那些数不尽的暗桩和关系网,也足以让每个人心动不已。
杜平飞也十分心动。
可她死死地按捺住心头的冲动,不动声色地道:“你的本事挺大。既如此,为何不去数钱过日子,反而找到本宫这里来了?”
这个人,求的是什么?
杜成渊探得她的口风,悬了许久的心终于稳稳当当地落回了肚子里。
他又走上前一步,指着那些地契道:“娘娘,这些地契的分量,想必也不用草民多说了吧?不知道这些东西,可还能入您的眼?”
片刻后,杜平飞沉吟道:“说吧,你想要什么?”
“比起这些令人纸醉金迷的东西,草民更想要体会下官场驰骋的成就感。”杜成渊指了指她手中的纸张,挑眉道,“用一个官家身份来换这些东西,怎么看都不亏的吧?”
杜平飞紧绷的神经突然松懈了下来,笑道:“你要入仕,大可直接凭本事去考取功名,建功立业。本宫只是个久居深宫的人,也左右不了前朝官场上的事,你是不是找错人了?”
杜成渊连忙摇头,“娘娘妄自菲薄了。杜家出事后,娘娘依旧稳坐后位,这难道不足以说明您的本事么?”
像是被人窥探到心中隐秘般,杜平飞又绷紧了神经,冷声道:“本宫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杜成渊眸光微沉,慢慢道:“天京的局势,草民也在关注着,也曾听说,有不少朝廷大臣上书请求废后。可直到现在,娘娘依旧稳坐后位,反倒是那些废后的折子被皇上驳斥了回去。这事儿看来简单,却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玄机。草民斗胆猜测,这后位不管是过去还是将来,娘娘都能坐得稳稳当当的。”
“哦?何以见得?”杜平飞唇角一勾,似笑非笑。
杜成渊道:“这便是娘娘和皇上之间的事儿了。草民可不敢妄自揣测。不过,娘娘也不用担心,草民想要的并不多,甚至当什么官儿,用什么假身份,草民都会打点好,只希望,在草民入朝为官后,娘娘能够照拂一二。”
杜平飞静静地听着,须臾,才道:“你似乎很笃定,本宫会答应你?你手上的钱财虽多,可本宫也不是缺钱之人,你觉得会对这些钱财感兴趣?”
“会!”杜成渊十分笃定地回答,“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更何况,开源钱庄代表的不仅是巨大的财富,还是庞大的暗桩网。娘娘若是要跟唐贤妃争斗,必然少不了这些吧?”
杜平飞腾地站起身,朱唇抿成了一字,眸光明亮而锐利。
她没想到,这个皇宫之外的人,居然也能探知到后宫中的风起云涌。
这么说来,倒是她小瞧了他了。
杜成渊见状,又继续道:“草民知道娘娘的顾虑,可说起来,娘娘需要做的并不多。再者,草民也是杜家人,既能给您提供钱财上的便利,将来入仕了,也能听从您的差遣……”
杜平飞举手打断了他的话,神色晦暗不明,“说来说去,你还是没说,你想要做什么。”
“草民说了,平常不需要您出手,必要时才会求助于您。”杜成渊道。
杜平飞却嗤笑一声,摇了摇头,“绕了一大圈,本宫也听明白了。你就是想让本宫给你收拾烂摊子?或者,将来出事时,能够找人给你背锅?”
杜成渊但笑不语。
杜平飞凉凉地瞥了他一眼,又说道:“行了。你的目的,本宫也知道了。容本宫好好想想。你先退下吧。”
“那草民告退。”杜成渊从她手里拿过那个信封,便转身走了出去。
禅房内顿时安静了下来。
杜平飞揉了揉眉心,脸上露出一抹疲惫。
月荷连忙上前,扶她坐下,又倒了杯热茶,递到她手边道:“娘娘,您先休息会儿吧。横竖这事儿也不急,您也有大把的时间可以考虑呢!”
“那你觉得,本宫应该答应他么?”杜平飞淡淡问道。
月荷偏头想了想,小心翼翼道:“奴婢不懂。但是,娘娘既然会考虑,说明杜公子提出的条件,也是有诱人之处的。娘娘索性就想一想,答应下来有什么好处!这样不就明明白白了么?”
杜平飞莞尔一笑,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笑道:“你倒是想得简单。可涉及到官场,本宫不得不谨慎从事。”
赵沛给了她权利,她总不能,不管不顾地只为自己考虑吧?
若是坏了朝廷纲纪,她又于心何安?
她暂时将此事搁下,抬头望了眼窗外,诧异道:“风荷不是出去好久了?怎么还没消息传来?”
“娘娘莫慌。您先歇着,奴婢去看看。”月荷转身走出去。
这时,恰好传来一阵敲门声,她跑着去开了门,却见一名小沙弥正捧着个托盘,其上放着一个碗,正笑吟吟地看着她。
她眨了眨眼,问道:“小师父,这么晚了,可是有何要事?”
那小沙弥将托盘往上抬了抬,道:“女施主,主持师父命贫僧来送一碗普陀寺特意做好的汤……”
月荷觉得奇怪,却还是伸出手,要将那托盘拿过来。
碗中的汤汁晃了晃,晃得天上月亮碎了一碗。汤汁溅出碗沿,映一抹刺眼银光,森寒凛凛。
刹那间,碗沿上的月,变成了血月。
……
禅房内上演着大戏时,谢风华也没闲着!
她在找路!
当初走进那片树林时,她就有些心不在焉。想要顺着原路返回时,才发觉自己迷了路。
一炷香后,她才从那片林子里糊里糊涂地转了出来。
此时,弯月高悬,一间间禅房沉在一片寂静的黑暗中,月色安详地照在屋脊,无端多了股静谧的气息。
谢风华拍了拍腰间的软剑,抬步往杜平飞的禅房走去。
她身形敏捷,脚步轻盈,走得快了,就跟在草上飞一样,连身形似乎都生出了淡淡虚影。
冷风自耳边吹过,有股细微的疼痛感。她伸手抓了下耳朵,深呼吸了一口气。
突然间,她脚步顿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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