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关。冷风呼啸,大雪纷飞。
梁朝将士驻扎在城外十里处,一顶顶白色的帐子被风雪覆没,一眼望去,天地间尽是白茫茫的一片。
窦长柯坐在帐子里,与元旻冬说着话,“冬瓜,你有没有办法尽快联系到谢大统领?”
元旻冬握着暖热的杯子,摇头,“这几天,我多次让人给嫂子递消息,可都无济于事。他们就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消失?”窦长柯脸色顿时无比难看,想起如今的局势,一抹焦躁染上眉梢,“你说,她能不能猜到,北冥的人还有后招?会不会猜到,咱们现在所面临的处境?”
“应该……知道吧?”元旻冬有些不确定。
这一次,北冥的反击不仅出乎他们的意料,而且来势凶猛,几番短兵交接,竟是没讨到什么便宜。若是嫂子还在,要击退北冥敌军,也不会成问题。可难就难在,军中缺少了真正能够坐镇的人,稍有不慎,后果不堪设想。
窦长柯重重地叹息一声,却又提笔写起信来,“不管怎样,这信还是要写。如今只希望,谢大统领能尽早收到这些消息了。对了,折子应该到了天京,也不知道咱们何时能够等到援兵?”
元旻冬安慰他,“不用担心。如今梁朝就北部边境出现战事,咱们请求增援,天京的大臣自然会全力以赴做好相应的准备。这对他们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但愿如此。”窦长柯心不在焉地应了句,很快就把信写好,命人送了出去。
帐门掀起的瞬间,阵阵冷风夹着雨雪吹进来,窦长柯身子瑟缩了下,低声咒骂道:“这鬼天气,真是烦人!冬瓜,这几日,咱们可得更加小心。北冥那边估计不会放弃偷袭的机会。”
说起来,也算是他们小瞧了北冥的人。
本以为,没有了明天誉的坐镇,镇国公等人又袖手旁观,两兵相接,必会是他们占得上风。可这些天交手下来,事情远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简单乐观。
一想到这个,窦长柯顿时无比暴躁,只差没原地弹跳。
元旻冬见状,一把按住他的肩头,语重心长道:“事情还没到最坏的一步,咱们只要将边关守住,等到嫂子回来,一切都迎刃而解了。”
“那若是对方恶意挑衅?或者,咱们没能等到谢大统领回来?”窦长柯剑眉倒竖,气得团团转,“本来,被迫守在这地方,已经让人窝火了。这些日子,仗也打不好,还诸多顾虑,可把我憋坏了。”
元旻冬凉凉地看了他一眼,直到把他看得莫名其妙了,才开口道:“当初是谁自告奋勇地做这个留守人的?这才过了几天,就已经不耐烦了?”
“你……你还真是不识趣……”窦长柯被他噎了一下,嘟囔道,“我只是觉得,作为身经百战的少大统领,不能跟杜怀绍和蒋宇二人抢夺建功立业的机会。不然,你当我为何会留在这里?”
元旻冬将信将疑,仔细地审视着他,待看到他耳朵微红,心下顿时了然。
毕竟,在他们这几个人之中,唯有眼前这个人真正上过战场带过兵。一军大将偷偷地离开营地,并非儿戏,必须要有个身经百战而行事沉稳的人坐镇中军帐,以便应付各种潜在或突发的问题。
而窦长柯,就是最好的人选。
只是,元旻冬也不去揭穿他的口是心非,只道:“上一次,北冥偷袭是在两天前。我担心,他们会跟之前几次那样,找准机会就来骚扰。天气越恶劣,咱们可得越小心啊!”
提到正事,窦长柯立即收敛起了神色,冷酷的脸上布满寒霜,眸光似剑般锋锐逼人,仿佛随时都能将那些敌人碎尸万段。
“你放心。不怕他们来,就怕他们不来。”他冷冷一笑,似乎想起了什么,语气陡然转成温和,说道,“对了,我打算给你找点事情做。”
元旻冬诧异地看着他,不解道:“什么事?”
“我打算给你拨一队人,负责大营周围的巡视。”窦长柯生怕他反对似的,又忙不迭解释道,“你看,你来这里也有一段时间了,总不能白吃白喝不做事吧?不然,我也不好跟底下的人交代,对不对?也就是简单的巡视,既没有危险,也不会耽误你很多时间,你……”
“我答应你。”元旻冬突然打断他的话,却也应下了这个事情。
反倒是窦长柯狠狠地愣了一下,原先为了说服他而准备的许多说辞,都没了出口的机会。
竟然,这么好说话的?
元旻冬见状,便也知晓他的想法,低声道:“你不用解释太多。只要是我能做的,只要是你让我做的,我都不会拒绝。”
“啊?这样的么?”窦长柯眨了眨眼,眼神古怪地瞅着他,又背着手,绕着他走了一圈,片刻后才道,“冬瓜,你是改了性子了?往常这时候,你不是都要跟我辩驳一番么?”
元旻冬翻了个白眼,不想搭理他。
奈何窦长柯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事情般,揪着他问个不停。
元旻冬被他缠得没法,只能敷衍道:“你这个人,还真是奇怪。跟你对着干,你又觉得不舒服。顺着你的意思,你又不相信。你到底要我怎么做?”
话音刚落,两人齐齐一怔,四目相对间,隐约有什么一闪而过。
他二人各自别过头,摒却那股异样的感觉,再对视时,已经恢复了以往的不动声色。窦长柯一把勾过元旻冬的肩头,哥俩儿好地往外走去。
刺骨的冷风扑面而来,元旻冬不由得瑟缩了下身子,突然肩头一沉,身形一歪,便与身旁那人靠得更近了些。他不适地挣扎了下,甚至还有些恼怒,可当看到那双灿然如星的眸子时,再多的脾气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瞬间,他就那么静静地凝视着,似乎也没察觉到有何不妥。
许是这样的目光太过于坦然,窦长柯摸了摸鼻子,有些不自在道:“你为何这么看着我?难道我哪里说得不对?”
“没有。”元旻冬这才猛然惊醒,一把拍开肩头上的手,与他稍微拉开了距离,直到感觉呼吸恢复了顺畅自然,才道,“这里是大营之中。你这样勾肩搭背的,成何体统?”
“放心。现在这里我最大。”窦长柯扬了扬眉,说不出的意气风发。
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继而道:“以前,你应该没在边城过过冬吧?边城的天气就这样。瞧你这细皮嫩肉的,出外可要多注意保暖。对了,晚上你若是觉得冷,可以来我帐子里,跟我挤一挤……”
听着这喋喋不休的话语,元旻冬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打断他的话,“你真啰嗦。到底还要不要去巡视了?”
窦长柯平白被瞪了一眼,心里有些委屈。可很快就收敛了神色,领着他往另外一个帐子走去。
营中巡视是个苦差事,尤其是夜间巡视。不仅要顶着恶劣的天气四处走动,还极有可能会深陷于危险之中。而巡视的范围,主要在帐子外边方圆十里处。若无异常,倒也还好。可一旦发现了不对之处,既要及时示警,还要在第一时间上前处理。
窦长柯本来打算给他安排个日间的巡视,可元旻冬嫌麻烦,直接顶替了夜间巡视的小队长,硬是把这苦差事接了下来。
为了避免窦长柯问东问西,他腰间配好刀剑,又了解了需要注意的事项,便丢下一脸诧异的窦长柯,自顾自地领着手下的兵离开。
直到走出好远,他的脚步才逐渐放慢下来,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他抬眸看去,却见眼前天幕沉沉,雨雪纷飞,俨然便是来到边城后常见的恶劣天气。
可他的心情比这天气更糟糕几分。
想起脑海里沉沉浮浮的人和事,他突然不知该如何去面对。那些不该有的心思,不能言明的情绪,日复一日地在脑海里翻滚不息,他试图去压制,却发现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
是以,当窦长柯提议让他去巡视大营时,他不问缘由,当场就同意了下来。甚至还拒绝了日间巡视的安排,只为了能尽快逃离出去。
他害怕多待一会儿,自己会更加狼狈。
而借此机会,他也能让今夜的风雪吹醒自己,暂时埋没掉那些不安分的心思。
这么想着,耳边突然有人咦了一声,元旻冬顿时收敛心神,往后看了看出声的士兵,不解道:“怎么了?可是有什么发现?”
那士兵摇摇头,却又点点头,突然指着前方不远处的黑暗区域,小心翼翼道:“元二少爷,那边似乎有动静。”
“哪里?”元旻冬的手立即搭上了腰间的佩剑,紧接着环顾了下四周,才发现他们已经走到了大营的边缘,此刻正处于一处突起的小山坳上,边缘较为陡峭,并且巨石颇多,倒是个适合埋伏的地方。
若真有人借此机会埋伏于此,他几乎不敢想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想通了这点,他整个人像是被冰雪包裹着,说不出的冰冷。
他看了看身后的士兵们,无比谨慎道:“一起过去看看。你们都跟紧我,不要擅自行动。”
说着,一行十几人便慢慢地挪了过去。
脚下是厚厚的积雪,踩在上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和着耳边呼呼的风声,平添了几分诡谲怖人的气息。元旻冬心头蓦地浮起一抹不安感,越往前走,握着佩剑的手越来越紧。
突然间,一阵凛冽的光芒将前方的黑暗悉数照亮,一群黑衣人从周围跳了出来,个个手持刀剑,森森寒光交替晃动着,也照亮了众人眼里的恐惧不安。
“你们是谁?”元旻冬拔剑出鞘,横挡在身前,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静。
其中一黑衣人道:“我们是谁,并不重要。我家主子恰好途径此处,想要请元二少爷前去一叙,还请元二少爷赏个脸面。”
元旻冬抿了抿唇,须臾说道:“若是我不肯呢?”
“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黑衣人刚说完,那些身影也如鬼魅般动了起来,一部分将那些士兵处理掉,另一部分人直接朝元旻冬扑去。
双拳难敌四手,元旻冬没多时就被擒住,对方一记手刀将他劈晕过去。失去意识前,他才突然想起来,跟随在自己身边的暗卫,自始至终都没出现过。
却说,窦长柯回到自己的营帐后,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正欲喊人去寻回元旻冬,突然收到敌军来袭的消息,也只能暂时搁下此事,连夜点兵迎战。
等与北冥敌军打完后,他才惊觉,已经许久不见元旻冬的身影。一时间,他也顾不上休息,立即带人在营地四周搜寻起来。
当来到元旻冬被捕的小山坳时,空气中还残留着一股血腥味。他闪电似的狂奔过去,却见十几具尸体躺在积雪中,血液早已凝固,沾在那十几张脸上,说不出的恐怖。
窦长柯跨过那些尸体,一个个看过去,顿时松了口气。
这些尸体里,没有元旻冬的,至少是件好事情。
就在这时,身旁士兵跑回来禀报,“窦统领,那边也发现了尸首。”
“哪里?”窦长柯立即转身走过去,在小山坳东面的低处,的确发现了不少尸首。他粗略一数,足有六具。他很快就认出来,这些人身上穿着的都是侯府暗卫的服饰。
侯府的暗卫,都不是寻常之辈,如今却被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死,原本还有些侥幸的心理,也立即被恐惧所代替。
元旻冬,到底还活不活着?
想到这里,他当场下了命令,留下一部分人继续搜查,自己则返回营帐,先后给定远侯和谢风华写了信。
搁笔的时候,外头又有敌袭,他也没来得及休息,连忙整兵迎敌。
而边关发生的事,传到蒋宇手中时,已经是第二日的清晨。
蒋宇翻来覆去地看着手中的信,格外焦躁不安。这已经是他收到的第十三封信了。可到了他这里,却再也送不出去。
本来,他率领一千精兵守在岛屿之外。在没得到任何指示前,他也不敢擅离职守。可随着一封又一封的信递上来,他也察觉到了边关不同寻常的战况,无数次恨不得自己长了翅膀,立即飞到谢风华的身边。
他抖了抖身上的雪,于灌木丛中,看向不远处的小码头,眸色里现出几分挣扎。
不是特定的时间,小码头极少有人进出,他也不敢贸贸然地闯入。可一边是越来越紧急的军报,另一边是寸步难行的处境,这个少年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抉择的艰难。
察觉出他的烦躁,平常与他走得比较亲近的士兵突然道:“蒋公子,形势有变?”
蒋宇的身份,并不算秘密。是以,营中的将士喊他“蒋公子”时,他也没有异议。
可此刻,他却对这个称呼颇为不耐,冲那士兵训斥了几句,似乎这样就能发泄掉心中的恐惧和不安。他想了想,突然问道:“如果咱们硬闯进去,成算有多大?”
那士兵脸色大变,不敢置信道:“蒋……蒋宇,你疯了!谢大统领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让咱们等在这里。且不说你能不能闯进去,就是被小码头的护卫发现,也会让谢大统领他们暴露的。”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到底要怎样?”蒋宇狂躁地抓了一把头发,一拳头砸在了地上。他低下头,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再抬起头时,那双眸子里闪着坚定的光芒,直把旁边那人看得心头直跳。
“再等一天。”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前方,不容置疑道,“这一天里,你们再尽自己最大的可能,去联系上谢大统领。”
“若还是联系不上呢?”那士兵问。
“要么下山,要么闯进去。”他双手合十,嘴里喃喃道,“谢大统领,你可一定要赶紧回来啊!你再不回来,天快要塌了!”
而此时此刻,谢风华并不知道岛外的紧急形势,而是坐在屋顶上,闭眼吹着笛。
自从令鸢飞那夜醉酒后,她便获得了一定程度上的“行走自由”,并摸清了周围的地形,神不知鬼不觉地与杜怀绍见了面。
两人互相交换了信息,又以笛声为讯,分开之前,谢风华也让杜怀绍去打探几个消息,并约好在今天见面。
一曲已歇,她从屋顶上跳下来,理了理衣裙,正欲走出院子,身后却传来令鸢飞的问话声,“美人儿,你这是要去哪里?”
话音未落,身侧已起了一阵风,独属于女子的馨香钻入鼻中,紧接着身上一暖,肩头便披上了一件暖和的大氅,“外面天冷,可千万要注意身子。若是伤着冻着了,我可是会心疼的。”
谢风华嘴角狠狠一抽,不动声色地挪开几步,目光柔和地看着她,皮笑肉不笑道:“让大小姐费心了。不过,我皮厚,冷暖都无所谓的。”
“话可不能这么说。你无所谓,我却是会心疼的。”令鸢飞似乎没听懂她的言外之意,自顾自道,“我听说,这几日,风雪渐大,小码头那里已经封住了。本来还想带你四处走走的,如今看来却是不能够了。”
谢风华眸光一凝,笑意慢慢敛起,似乎是第一次认识她似的,丝毫不掩饰眼中的审视。
这个令鸢飞,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刷新她的认知。
当初,小码头初见,一把长鞭就将她轻而易举地带入了岛中。而关于她的一切,比如身份和目的,令鸢飞一概不问,有那么几次,她都差点以为,对方贪图的是她的美貌。
可几次相处下来,她心头的古怪感越发浓重,也不得不重新审视起这个人来。
——是真的装傻充愣,还是别有目的?
令鸢飞作为阿那部族族长最疼爱的女儿,可谓要什么有什么,似乎也没有伪装的必要。她也不是没想过,对方是冲着她这个人来的,可她自认身份隐藏得极好,这人又图的是什么呢?
她思来想去,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只能作罢。
于是,她裹紧了身上的大氅,语气沉稳道:“外面太冷,大小姐还是回去吧。我就出去走走,不然整天闷在屋子里,迟早会憋出病来。”
“这么巧,我也是这么觉得的。”令鸢飞一把攀住她的手臂,笑嘻嘻道,“难得今天有这个雅兴,不如你我一起雪中漫步?”
谢风华身子一僵,内心哭嚎。
大小姐,我要去办大事,没空陪你漫步啊!
令鸢飞眸中狡黠一闪,却觉得这个主意不错,立即把她往外拖去,“走吧!再不出去走走,以后估计也没这个机会了。”
谢风华正欲拒绝,甫一听到这话,未出口的话顿时落回了肚子里。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令鸢飞话中有话,可抬眸看去,这人又是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倒显得她疑神疑鬼了。她思忖片刻,便也只能暂时放下其他的事情,安安分分地充当起了陪看雪景的人。
许是心中有事,谢风华的情绪并没有那么高,一路上基本都是令鸢飞在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偶尔扭头问谢风华几句,随便得到个回复,也不在意对错,她都能欢喜得要跳起来。
走了一会儿,令鸢飞似乎也累了,拉着谢风华钻入了长廊里,笑意温软道:“今年的雪挺好看的,我已经很多年没有看过这么好看的雪了。”
“嗯。好看是好看,却也该停了。”谢风华扫了眼四周,想的却是藏在山里的一千精兵和边关的众多将士。
令鸢飞闻言,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你就不能说句好听的?”
“比如说?”谢风华真诚求教。
令鸢飞唇角一勾,似笑非笑,“比如,你应该说,这雪真大,居然能掩埋掉那些肮脏的东西,还省去了很多麻烦。”
谢风华瞳孔一缩,片刻,才问道:“大小姐所说的肮脏东西,又是什么?”
“你不是比我清楚?”令鸢飞慢慢凑过来,两人的面庞几乎要贴在一起,呼吸温热交缠,却驱不散这冰天雪地里的刺骨之冷。
她的身量略矮一些,谢风华能看到她头顶即将融化的白色雪花。视线无意识地盯着那抹白色,直到完全融成雪水,那悠然闲适的声音才重新响起,“说得简单点,就是鲜血,尸体,诡计,人心啊……”
她突然后退几步,拉开彼此的距离,那明亮双眸里像是淬满了尖锐的雪条,头一次毫不掩饰地展现在谢风华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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