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孩子睁大眼睛,一时间显得无比惊讶。
对方似乎从没想过这世上会有人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但触及到她脑袋上的绷带后,那孩子眼中的惊讶很快变成了毫不掩饰的同情。
“图尔娜。”门边传来一道沙哑的声音,及时打断了那孩子尚未出口的话。
裹着流苏披肩的老妪逆光立在门框旁,岣嵝的身影乍一眼望去就如同披着绢帛的枯树。
“请原谅我孙女的失礼,她行事虽然莽撞了些,但并无恶意。”
说完,老妪朝那孩子招了招手:“去,打点水来。”
图尔娜鼓起脸颊。尽管没有出声抱怨,转身离开房间时,她的步伐明显有些拖沓。
“我们很少接待客人。”待那孩子的脚步声远去,老妪不紧不慢地重新开口:“但今时不同往日,人也得做出相应的改变才行。”
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人,尽量不表现得过于警惕。
老妪挪动步子,从最近的置物架上取下一块用布包裹的东西,然后缓步来到床榻边,将手里的东西递到她面前。
“别担心,”对方嗓音和缓,“你在这里是安全的。”
布里包裹着她的短刀。
“刀刃之前已经有些生锈了,我帮你重新保养了一下。”
熟悉的重量回到手中,她抚摸着刀柄的纹路,半晌。
“为什么?”她开口,“为什么帮我?”
“帮助他人不需要什么理由,尤其是在如今的时代。”
老妪呵呵笑起来,覆上她的手背拍了拍。对方的掌心温暖干燥,粗糙如老树的树皮。
那沙哑的嗓音微笑着说:
“我们是同族,不是吗?”
——互帮互助是应该的。
……
对于她的到来,最兴奋的就是图尔娜。
那孩子的母亲几年前去世了,父亲由于工作原因,一个月里有大半个月都不在家。
图尔娜大部分时间都由她的祖母抚养,虽然嘴上从来不说,小姑娘明显十分寂寞。有几次她早上醒来,都发现那孩子抱着毯子缩在她脚边,明明已经醒了却还要继续装睡,并且自以为藏得很好地偷偷观察她的反应。
她没有什么反应。但仅仅是多了一个听众这件事,似乎就已经让那孩子十分满足了。
到了拆绷带的那一天,图尔娜的祖母做了一桌丰盛的料理。祖孙二人虽然生活简朴,家境明显不错:祭坛前的熏香和蜡烛永远不熄,餐桌上也总是不缺食物。
热气腾腾的汤锅被端到她面前,奇异的香味令人食指大动。图尔娜说这叫炖煮蝎子,是她祖母的拿手料理,对于恢复体力颇有奇效。
那蝎子肉雪白圆润,紧致弹牙的口感和龙虾十分相似。汤汁浓厚馥郁,蔬菜和土豆也煮得刚刚好。
伤养好后,图尔娜的祖母劝她出门走动走动。小姑娘牵着她的手,带她离开祖孙二人居住的小巷,来到人来人往的大街上。
踏出狭窄的巷口时,热闹的声音如同潮水,刹那间席卷而来。
红色的挂毯从屋顶垂落,街上的行人摩肩接踵。道路两侧传来摊贩的吆喝声,各色货品琳琅满目。
腰间缠着布巾的商人正在推销货物,头上顶着水罐的居民和撞到自己的人争吵不休。牛羊的铃铛声晃晃悠悠,背着箩筐的身影正在贴着墙角慢行。
战火尚未波及到此处,人们仍在努力生活。
她身处那热闹的集市中心,被过去的色彩和声音包围,一时分不清所谓的幽灵是这千年后中只剩废墟的城镇,还是来自未来的自己。
微风拂过脸颊的触感是真实的,但喧嚷的人声和红瓦白墙的石头建筑都仿佛离她很远很远,不过是历史重新上色的虚影。
两人在某个棚子前停了下来。准确地说,是那孩子拉着她停了下来。图尔娜探出身,捏着手里的角币,非常熟练地开始和摊贩讨价还价。
周围的人潮突然安静下来。摊贩停止叫卖,行人不再高声喧嚷,就连牛羊的铃铛声都消失不见。所有人退至道路两侧,人群中有虔诚者以额触地。见她站在原地没动,图尔娜焦急地扯过她的手,示意她和其他人一起让出道路。
那顶神舆垂着流苏,由身躯精壮的奴隶抬着,穿过空空荡荡的广场。微风袭来时,神舆的帘子被轻轻吹起一角,露出盘坐在里面的姜黄色身影。
那身影以布帘遮面,头上生着盘旋的角,角上绑着垂下的丝绦。哪怕是大白天,那纤瘦如鹿的身影手里也端着长明的烛台。
米凯拉在脑海里跟她说:那是角人的神职人员。
对角人们而言,角是神圣的象征。一个人头上的角越是繁多而巨大,越是证明此人灵力充沛,适合担任角人社会里的重要职位。
她知道米凯拉一直都在,但她没有理他。
待神轿走远了,静止的集市又恢复了先前的热闹。
人群重新向前流动,摊贩的吆喝声再次响起。
她待在原地的时间有些久,久到图尔娜可能误会了什么。
那孩子问她:“你想去奴隶市场看看吗?”
被拒绝后,那孩子也不气馁。
两人将集市从头到尾逛了一遍。她等在广场边,在脑海里复习街道的布局时,小姑娘蹦蹦跳跳回来了,背着手一脸神秘地让她凑过来。
她站在原地,没有动。
她看着那孩子的脸,试图从中瞧出端倪。
对方手里藏了东西。
会是什么?
能割开她喉咙的刀片吗?
在再三的催促声中,她慢慢弯下身,眼睛觑着那孩子身后,等待对方露出手里东西的那一瞬间。
“你今天什么都没买。”
图尔娜嘀嘀咕咕着抬起手,将那新鲜摘下的野花往她耳后一别。
“好了。”
那孩子朝她笑:“一时忘了自己的名字不要紧,你一定会想起来的。”
回去的路上,两人牵着手,经过由角战士镇守的神殿,沿着一条小径,从挂着逃奴尸体的大树底下绕过。
石砖缝隙里探出青苔,这个城镇里的树木尚未枯萎,道路两边长满杂草和野花。一只蝴蝶轻飘飘地落到花瓣上,翅膀边缘被夕阳镀上一层金红色的光芒。
回到家门口时,天空已经只剩下夕阳的余晖。
“图尔娜。”
刚刚跨过门槛的小姑娘回过头。
她蹲下身,按住那孩子瘦弱的肩膀。
“带着你的祖母,能跑多远就跑多远。”
这繁华的城镇,在千年以后并不存在。
在她读过的文献中,没有一个角人的城镇或村落,能从圣战熊熊燃烧的大火中幸免。
这个房屋、这个集市、她今天见到的一切,都是即将陷落火海的废墟。
她在街上见到的那些身影,最后都会变成焦黑的尸体。
“听明白了吗?你们不能继续留在这里。”
图尔娜蹙起眉,似乎有些不解:“为什么要跑?离开这里后,我和祖母又能去哪?”
“因为……”她试着说,“因为梅瑟莫的大军……”
念出那个名字时,她第一次在口中尝到陌生的味道。
“——父亲!”
小姑娘的欢呼打断了她未能出口的话语。
那孩子挣开她,飞快朝站在门边的身影跑去,一把扑入对方怀中。
在残阳的余晖中,屋里的地板映出另一道长长的阴影。她慢慢站起来,然后转过身。
图尔娜满怀憧憬地和她说过,她的父亲非常受人尊敬。尽管工作忙碌,她的父亲一直对她多有疼爱。他们是非常非常要好的一家人。
空气中传来浅淡的血腥味,对于常年从事这项工作的人来说,他们可能并不会察觉到这气味的存在。
但对她来说不一样。
就算死,就算灵魂堕入地狱,她也不会忘记那腐烂的气味。
血液在脑内轰鸣,胃部剧烈翻涌。可是真奇怪,她明明觉得自己要呕出来了,现实里她却只是一动不动地站着,身体没有一点反应。
“你是……?”
图尔娜的父亲将她从怀中放下来,小姑娘依然黏在父亲身边,抓着父亲的衣摆不撒手,仿佛完全不知道那刚刚抱过她的手,肢解过多少人的尸体。
许久后,她听见自己说:“……我是暂住的客人。”
手指无意识痉挛了一下,她忍住想要握住刀柄的冲动,微微笑着说:“这几日多有打扰,非常感谢你们的收留。”
探究的视线。
但也可能是她的错觉。
毕竟,这个角人此时还戴着维壶师的面具。她无法看穿对方的想法,也绝不会让对方看出她的。
——这一次,她不是猎物。
“你终于回来了。”屋里传来苍老的声音,图尔娜的祖母拄着拐杖,慢慢来到门边,“在门边站着做什么,还不快点进来。”
“母亲,”那个维壶师说,“你身体不好,应多休息才是。”
之后又是一阵闲话家常。对方进屋后,终于抬手揭下死虫面具,露出一张常年不见阳光的脸。
除了比较苍白以外,那张脸和她今天在集市里看到的角人并无显著不同。
父亲回来后,图尔娜的笑容明显变多了。
在桌边吃晚饭时,图尔娜的父亲漫不经心地提起世道不太安全,让她们俩人尽可能待在家里,不要外出。
图尔娜睡着后,屋里只剩下三个成年人。烛光无声摇曳,壁龛里的神像垂首敛目,慈悲的面容被阴影啃去大半。
“梅瑟莫的大军在狩猎神兽。”
闻言,图尔娜的祖母倒抽了一口冷气:“那些该死的屠夫。”
随即,她压低声音,开始啜泣:“哦,可怜的神兽啊,圣洁的、伟大的神兽们啊,居然在黄金树的子民手中遭受这等折磨……”
“那娼妇之子,注定不得好死!”
骤然尖利的声音,让她不由得一顿。
图尔娜的父亲倒是没什么反应,似乎对这情绪的爆发习以为常。
待老妪平静下来,他继续道:“神兽正在遭受狩猎,此事确实不假,但也有人说梅瑟莫的大军在借此事的掩护寻找别的东西。”
说着,那个身影微微侧头,自然而然地朝她的方向看了过来。
“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伤到了脑袋,失去了记忆——这是最稳妥的说辞。
“很抱歉,我确实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说:“为什么这么问?”
两人的视线隔着昏暗的空间相交。
片刻后,那个维壶师微微一笑:“因为工作原因,我很少离开这个城镇。如果是外面的人的话,消息说不定会更灵通。刚才若是有失礼的地方,我向你道歉。”
“不,怎么会。”
她也笑。
“我应该道谢才是。”她说,“非常感谢你的收留。”
——这一次,猎物不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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