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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在翻涌。

铅灰色的苍穹中,几只秃鹫的阴影正在盘旋。

越过嶙峋怪石,瀑布飞流直下。一个身影倒在不远处的碎石滩上,一动不动的模样仿佛已经死去多时。

水声哗然,在寂静的河滩上飘得极远。湿蒙水汽如雾弥漫,影影绰绰的植物依水而生,浅淡如湿画上洇开的一团墨迹。

一只秃鹫收拢翅膀落下来。它伸长脖子,探出锋利的鸟喙,试探性地扯了一下那染血的破布。

没有反应。

它放下心来,向前几步,张开遍布细密利齿的鸟喙。趴在河滩上的身影忽然动了。

她闪电般地探出手,抓住那只鸟的脖子咔嚓一扭。再次翻身而起时,在天空中盘旋的那几只秃鹫已经不见了踪影。

温热的血液沿着指缝渗出,滴滴答答地流淌下来。她觉得有些浪费,正打算低头吮掉,火焰蛇不赞同地冒出来,烈焰边沿像猫科动物的毛发一般蓬张——炸毛了。

她遗憾地打消念头,拎着那只秃鹫站起身。

伤口还没愈合,她现在走路仍有些一瘸一拐,追不上那些机警的野羊,也没有工具设置精巧的陷阱,只能另辟蹊径填饱肚子。

她回到岩石后的临时据点,掏出短刀,笨拙地处理起食材。

处理食材期间,火焰蛇非常体贴地钻入旁边的干草叶和枯枝堆,自觉发挥火种的作用,升起一小丛暗红色的篝火。

没能及时处理掉的血腥味吸引了其他生物。第二天,据点旁边出现了一只野狗。那只狗瘦骨嶙峋,口角流涎,浑身散发着恶臭,一看就染了严重的疫病。

杀掉那只野狗之后,她不得不转移阵地。

大概是第四天左右,她在河岸边发现了马蹄的印记,而角人没有骑兵。

往好的方面想,那些梅瑟莫军的骑兵只是凑巧路过。

往坏的方面想……

——他们在找人。

意识到这点后,她打了个寒颤,当下决定立刻改道,离这条河流越远越好。

幽影城的护城河和隐者河相通,她只能依稀判断出自己在这个流域附近。温戈和萨赞曾经警告过她,不论如何都不要沿着隐者河南下。

隐者河的南边有什么她不知道。幽影城在西北面,于是她决定往东。

她花了大半天时间赶路,跌跌撞撞离开幽暗浓密的灌木林时,视野豁然开朗。

听到动静,带着幼崽在浅滩漫步的河马抬起头。它体型巨大,身体厚实如墙,卯足全力冲锋时,就算是固若金汤的城门也能撞开。

她本想后退,但那只河马明显已经看到她了。它昂起头,视线落在她身上。那巨大的角,冲过来的时候一定瞬间就能将她捅个透心凉吧。

她慢慢低下身子,努力传达出自己毫无威胁的信号。但哺乳期间的野兽都攻击性极强,她这么贸然闯入它的领地,想必已经挑起了它的怒火。

想必已经……

那河马一错不错地盯着她观察了片刻。它身后的小河马探出头,好奇地叫唤了一声,然后被它母亲一屁股顶了回去。

她比它的幼崽还要瘦弱,伤痕累累,浑身是血,脑袋上甚至还有未脱落的血痂。

那只河马看了她许久。她原以为哺乳期间的河马会更加凶残,但它只是打量了她一会儿,就带着孩子默默转身走了。

此时暮色四合,夜晚很快就要降临。她没时间考虑那么多,小心翼翼地在灌木林边升起篝火。她甚至特意吩咐火焰蛇,尽可能把火苗压得小小的。

那只河马没有理她。

它带着自己的孩子,在浅滩中心的半岛上休憩。

她蜷在微弱摇曳的火光旁,遥遥望着那画面。

一大一小两只河马,沐浴着月色依偎在一起。

她望着那个画面,慢慢地、慢慢地阖上眼帘睡着了。

她在它的领地上待了两日。

她体力不支,需要养伤。作为这片河滩的霸主,它的领地非常安全,附近没有其他狩猎者。

没有会怪叫的食腐鸟,没有染着疫病的野犬,也没有被诅咒的人蝇。

她在隐者河流域见过那些用四肢爬行的生物。它们五官像人,身体四肢却像蝇虫,背部生着薄片般的翅膀,喜欢成群结队地行动。

……连怪物都有属于自己的族群。

晨光洒下来,河滩水草丰茂,她决定收集一些蘑菇和野果充饥。

她专心地采集着红白颜色的蘑菇,那只河马缓步踏上岸。她下意识警觉起来,然而发现它只是对岸上的一丛植被感兴趣。

它嘴巴一张,直接将那丛植被咬掉大半,然后不紧不慢地转了个弯,慢步回到浅滩里,对她的存在视若无睹。

那只河马离开后,她凑过去瞧了瞧,它咬掉的都是一些可以促进伤口愈合的草药,那丛植被剩了不少,东歪西倒地在风中摇摆。

她回过身,但那巨大的河马只用屁股对着她。

第三天的时候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身披黑色重甲的骑士闯进这片河滩,它勃然大怒,张开巨口冲过去,将对方连人带马地咬成两段。

鲜血如雨淋落,马匹凄厉的嘶鸣将她从梦中惊醒。当她踉踉跄跄奔到案发现场时,雾气蒙蒙的水面已被鲜血染红,树枝上还挂着那个骑士没来得及掷出的长枪。

是前哨。

前哨已经找到这里了。

她不能留在这里了。

在那之后,她不记得自己在荒野中跋涉了多久。她决定彻底远离一切水源,因为对方明显会顺着水源追踪她的去向。可一旦离开河流,各种弊端也开始纷杳而至。

快起来。

一开始,她以为那是自己的幻觉。

她又累又渴,长途跋涉,身体麻木得近乎失去知觉。

快起来。那个声音再次在脑内响起,你不能在这里停下。

“……你是谁?”她说。

然而周围无人回应。

天气是阴天,苍穹云海翻涌。从此处望去,可以依稀看见远方歪斜扭曲的幽影树,和从天幕裂缝中漏下的黯淡金光。

世界仿佛被半透明的纱帘永久笼罩。光线朦胧黯淡,风声苍凉疲惫。

她记得自己明明在赶路,下一刻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倒在荒野里,被连绵无尽的枯黄野草包围。

她觉得很困,困得眼皮都睁不开,但那个声音说她不能睡。

快起来。

……你是谁?

她再次对那个声音说:你是谁?

长久的寂静。

天空又高又远,看起来好像要下雨了。模糊的视野慢慢被黑暗笼罩。

在她的意识海深处,亮起一点朦胧的微光。

对不起。

如同黯淡的烛火,那柔和的光芒轻轻颤抖起来:事情会变成这样非我所愿。

……非你所愿?她忍不住笑,让我变成这样的,不正是你吗?

不,我本来只是打算让你陷入沉睡,但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

那光芒低微下去,如同犯错的孩子一般。

我不知道你被诅咒了。

咕咚一声,黑暗中有什么东西沿着台阶,一层一层地滚落下来。

那个头颅长着扭曲盘旋的角,双眼的位置被角穿透。被砍下头颅的前一刻,它嘴角微弯,分明在笑。

诅咒我的人呢?

早就已经不在了。

……

她冷冷地说:你又是怎么回事?

那光辉朦胧的身影抬起头。

这是我的一缕神识。米凯拉轻声回答她,你灵魂不稳,易于和他人的精神相融。这么做只是以防万一,我保证当时……

你有办法送我回去吗?

……

长久的沉默。

你有办法送我回去吗?

依然是长久的沉默。

我很抱歉。

那金色的光芒越来越微弱,越来越黯淡。

我真的很抱歉。

她忽然愤怒起来,如有实质的愤怒像烈火一样在她胸口燃烧。

我不需要你的道歉!

她本想这么大喊。

我不需要……

她睁开眼睛,陌生的屋顶映入视野。她本应倒在荒野里,醒来后却躺在床榻上,身上甚至还盖了一张毯子。

时间似乎是白天,屋内光线昏暗,弥漫着药味和食物的香气。置物架上摆满瓶瓶罐罐,彩绘的陶器列墙而立。不管是烛台还是香炉都形似螺旋,整个空间弥漫着一股她从未见过的古老风情。

“你醒了?”一个小小的身影探进她的视野。

角人。

她盯着那身影的脑袋。

角人的孩子。

她试图坐起来,但那孩子扑上来按住了她的手臂。

“不能动。”那孩子说,“你受了很重的伤,祖母说你需要休息。”

熟悉的位置摸了个空,她的短刀不见了。

她寒毛倒竖,身体瞬间紧绷。

她盯住那个小小的身影,哑声开口:“你的祖母是谁?这是哪里?”

两人距离很近,对方毫不设防,她现在就可以抬手掐死……

她抬起手,然后看到了手背上的绷带。不止是手背,她身上的伤口都被仔细处理过了,敷上厚厚的草药膏并缠上绷带。

她怔在原地,一时忘了反应。

“问别人的名字前,应该先告诉别人你叫什么。”

见她没有出声,那孩子推了推她的手,用期待的语气重复:

“你叫什么名字?”

在这一刻之前,并没有人问过她这个问题。

自从她回到圣战时期,自从她穿到角人身上,被梅瑟莫的士兵抓捕关押——

没有一个人,想过要问她的名字。

喉咙忽然艰涩起来,她试了好几次,才能够再次出声。

“……我不记得了。”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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