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6 章 第 276 章

等净音醒来的时候,暗沉的天色正隐着一抹暗白,且那抹暗白正在不断积蓄力量。而待到它彻底爆发的时候,如今霸道侵占了这天地的黑暗也都要避让。

净音不太在意那个,他只愣愣地坐在云床上,看着面前陌生的摆设发呆。

自净涪师弟离开景浩界、清源清笃等一众师长镇守暗土界域而他担起妙音寺重责以来,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能完全放空自己的时间了。

因为真的是太忙、太忙了。

而且他完全不希望自家师长和师弟离开时候还好好的法寺在他手里败落,他更希望自家师长与师弟从外间回来时候见到的还是他们熟悉的生活法寺。

妙音寺可是他们的家。

净音坐了好一会儿,直到晨雾散去,晨曦完全舒展开来,将那重重阴霾驱散,他才眨了眨眼睛,将那些也不知散发到哪里去的心神给收拢回来。

而等到净音去隔壁敲门的时候,寺里的钟声正远远传来。

“师兄?”来给净音开门的净涪站在门边很是惊奇地看着他,“你今日里不用去大法堂主持早课吗?”

虽然他是离开了几年,但他可还记着净音一天到晚需要处理的一摊子事呢。

其中当然也包括每月初一晨早寺里的大早课。

说起来,这事其实是作为妙音寺主持的清源大和尚的责任。但没办法,谁让清源大和尚现在根本就不在寺里呢。也就只能由净音担起来了。

反正原本该清源大和尚这位主持料理的事务现在基本都移交到了净音手上,也不差这么一件事。

“哦,这事啊,我将这事交给清显师叔了。”

净涪听见,不由多看了净音一眼。

他没听错吧,净音师兄他那话语里,居然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

净音倒是理直气壮。

“别这样看我,我是请假了的。”他边跟着净涪往里走,边道,“恰巧清显师叔这些日子从暗土界域里回转休整,就请他帮着忙碌几日了。”

因着憋住笑意,净涪面色很有几分古怪。

“师兄,你请假,谁给你批的啊?”

作为妙音寺当代佛子,在清源等一众理事大和尚专注净化暗土界域诸般事宜的这个当口,净音才是妙音寺里紧握大权的那位。由此,他若也要请假稍作休整,现下妙音寺里基本就没有哪一个够资格作出批复。

净音目光瞥过净涪,在菩提树下的蒲团上坐了。

“想笑就笑,我又不会拿你怎么样。”他没甚好气地道,随后顿了一顿,才回答净涪的问题,“还能有谁,我啊。”

便是净涪先前就已经想到了这个可能,如今真听净音这个答案,净涪还是撑不住,捂着腹止不住地笑起来。

净音先还很是随意,但随着净涪的笑没完没了地持续,他面容都木了,到得最后,更是直接板了起来。

“......很好笑吗?”他问。

哪怕笑得都直不起腰来,净涪也还是强撑着点头,回答净音,“是很好笑啊。”

净音默默地看他一眼,又耐心等了半响,偏净涪像是没完没了一样,在那笑得个开怀。

“......你可笑够了吧?”净音再问净涪。

净涪半响没有言语,只那笑声不时传出。

净音索性就不说话了,由着净涪在那里笑个开怀。

这样笑出来就很好。这样放纵地笑过一场后,师弟他应该就能够放松下来,不用再那么紧绷着了。

他坐在蒲团下,微微抬头看向那辽阔高远的天穹。

或许是因为这一日的天气很是不错,连带着坐在菩提树下的净音面上也慢慢地攀上一点笑意。

待到寺里钟楼传来最后一遍催促早课的钟声,净涪已经收拾了心情,将木鱼又拿过来摆在身前。

他给净音也分了一套。

净音并不客气,接过净涪递过来的那套木鱼就放在了面前。

他拎着木鱼槌子,往侧旁看去。

“专心,师兄。”

净音收回目光,同时谨守心神,念诵经文。

虽然分别了几年的时间,但净音、净涪这俩师兄弟的默契还在,一场早课顺利又自然。

净音拿着木鱼槌子沉吟片刻,才将它放下来,连带着木鱼鱼身一道,递还给净涪。

虽然这几年间净音也没有耽误了修行,但到底还是没能跟上净涪的速度,被净涪将那差距又扩大了去。甚至都不必他人来说,单只这一场早课,净音自己就看出来了。

他并不生气,也不气馁,更准确地说,他是高兴的,甚至是心疼的。

他这弟弟一样的师弟啊,也不知道这几年在外头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才让他的修为增长如此迅捷。

但看着面前抬眼看他,神态悠然的净涪,净音又将那心疼掩了去,只让那欢喜满溢。

“你的修为是越发进益了,不错。”他笑着赞了净涪好一会儿,也不曾去追问净涪的修行,只问他道,“你这一趟回来,可是能多待上些时日?”

净涪想了想此刻还在宗门里的杨元觉及还在以战养战四处奔走的安元和,再看看识海世界里悄无声息的心魔身与净涪本尊,答道,“应该是能的。”

“这一趟出去经的事不少,”他与净音说道,“也很有些收获,所以需要时间来消化吸纳。”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像是生怕净音会将手中事务再分派给他似的,又快速补了一句,“所以待处理过些杂事之外,我就得准备准备闭关了。”

净音如何听不出净涪这一番补充下的小心思,他没甚好气地斜了净涪一眼,“放心,我也没指望你!”

净涪理亏,这会儿便只对净音讨好地笑笑,不敢多说个什么。

师兄弟两人这般对坐着,倒也没觉得什么别扭。想到了什么,就开口与旁边的人说话,不想说了,单只这样坐着,享受着晨风也没甚关系。

“师兄。”坐了一会儿后,净涪忽然开口唤他。

净音微闭着眼睛,正好好地享受这一刻清闲与放松,听净涪唤他,便随意地应一声,“嗯?”

净涪也不跟净音遮掩,问道,“师兄这几年都没找到合适的人将手中的事务分摊下去吗?”

或许是因为这会儿难得的清闲让净音的心情舒缓,所以也就不在意净涪的这个问题。

他依旧闲闲地坐着,随意道,“怎么没有?只是各位师叔伯驻留暗土界域以后留下来的窟窿太大了,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填补得上来的,还需要再等等。”

事实上,这一年以来净音的日子比起净涪初初离开景浩界时候好过多了。虽然还是被镇压在卷宗山脉下,但对比起刚刚接手妙音寺时候的那两年,净音已经很知足了。

净涪支起半片眼睑看了侧旁的净音一眼,又将那眼睑放落下来。

行吧,师兄他修行也没放下,妙音寺看着也是蒸蒸日上,甚至是越发的鼎盛,显然他分寸把握得极好,并不需要净涪来多说些什么。

师兄弟两人闲坐了半个晨早,才算是终于说起了正事。

诸如佛门、道门、魔门甚至是散修等各方势力的发展变化,因此也会掺杂上几个净涪熟悉的名号。

左天·行、留影老祖,甚至是杨姝、程沛乃至他的三个弟子。说来,这些故人在这几年里也多少还称得上成功。

而慧真罗汉与可寿金刚这两个则算是有胜有负,短时间内还没有个结果。

净涪也只听着,偶尔搭上几句话,问上一两个问题,便就罢了。可要说净涪不在意这些故人,又不是。

净音能够看出净涪听得认真,只是有些清风拂面的感觉。风过尘落,便也就放下了。

净音想了想,心下微微一笑,也就放了过去。

拿起然后放下,放下再拿起,或许本来就是这么的简单,不必拘于情,也不萦于心。

很好啊。

一日晨早的时光,便就这样被师兄弟两个散漫着挥霍掉了。但这难得的放松,却也洗去了净涪初初自外间归来时候的那点倦乏以及净音久理俗事沾染的那藩篱,倒也不算是浪费。

到得那大日挪移到天中,净音停住了话头,往前方殿宇张望过去。

净涪看他面上神色,略等了等,等净音回过神来后,就笑着摆手催他,“行了,师兄,你在我这里待得也够久的了,该走了吧,别等到清显师叔亲自来找人啊......”

似乎是想起了清显大和尚的手段,净涪甚至夸张地打了个寒碜,“我可不想被清显师叔记上一笔。”

毕竟清显大和尚从暗土界域里出来,是休整来的,不是要帮着净音处理寺里的那些杂物。若不是因为知道净涪昨日里从界外归来,知道净音这几年确实也忙得昏头转向,清显大和尚可不会这么容易接手净音手上的那一摊摊事。

要知道,净化暗土界域也是很累人的。

净音被净涪这一番插科打恽拉回心神,默默地看了他一眼。

净涪冲着净音讨好地笑。

“行了。”净音心累地站起身来,“一起走吧。”

净涪也很干脆地站起身,跟着净音一道往外走。

他既然从界外回来了,作为晚辈,总得去拜见师长的,不然,真就会是被清显大和尚找上门来。

在妙音寺各处驻守的大和尚那里转了一圈,净涪再回到自家禅院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午间的空气尤为疏朗,阳光也有点过分的热烈,但净涪还是看见了依次分立在院门边上的三人一鹿。

也不是旁人,正是白凌、谢景瑜、皇甫明棂,净涪的三个弟子。

见得净涪从道路的另一头走来,三人都振奋了精神。

“弟子等拜见师父。”

净涪走到近前时候,他们三人更是肃容合掌行礼,不敢有丝毫怠慢。

五色幼鹿迟疑一瞬,试探着往前迈出两步。

净涪瞥了它一眼,没说什么。

五色幼鹿低低鸣叫一声,终于壮着胆子,几步跨到净涪侧旁,那滚圆的眼睛更是笑成了线条。

“都来了?”净涪一眼看过三人一鹿,也不说什么,直接便推开了院门往里走。

“那就进来吧。”

白凌当先应了一声,就跟在净涪后头往院子里走。

净涪自己在蒲团上坐下,又是一扬手,在他面前不远处放出三个蒲团,对白凌等人示意,“都坐吧。”

菩提树宽大的树冠为他们一行人遮挡住了那不太扰人的烈阳,也给他们添了两分安定。

看起来,师父对他们还算满意......

五色幼鹿绕着净涪转了两圈,最后还是在净涪微微透着笑意的目光下退回到了谢景瑜侧旁位置。

“都说说吧,这四年你们身边发生的事。”净涪目光直接就落到了坐在左下首的白凌。

谢景瑜与皇甫明棂都不觉得意外。

说到底,白凌才是净涪的大弟子。

白凌沉吟片刻,便站起身来,对净涪躬身合掌一礼。

“坐下说吧。”净涪道。

白凌也就坐了下来。

“弟子开始时候,都在和其他道友为小地府忙碌,一直到得小地府被大地府接掌之后,弟子才交出了手上的事务,退出小地府,但弟子身上还是担了个游神的职位......”

说到这里,白凌悄悄觑了一眼净涪的表情。发现净涪面色不变,他才稍稍地松了一口气。

“你是怎么想的?”但他胸中提着的那块石头还没有完全落下,净涪的声音就从上方传了下来。

白凌心下一凛,“弟子以为,能在修行中为天地、为众生做些实事,也是好的,是以便没有极力推托。”

白凌不是完全能闲得下来的人。即便他很早就跟在净涪身边修行,见多了净涪佛身的行事,可白家的事情在白凌身上留下了异常深刻的印记。

有权欲,不是什么坏事,且白凌知晓其中的分寸,又不曾为此歪曲心性,净涪也就没有勉强他。

他只微微颌首,稍稍提醒一句,便示意白凌继续。

白凌肃容应了,便也就继续将这四年里的经历与净涪粗粗说过。他说完后,便又对净涪一礼,端端坐正了。

净涪再点头,目光随即转落到白凌侧旁的谢景瑜身上。

谢景瑜显然有些紧张,他面容绷得极紧,瞳孔也有些飘浮。不单单是他,便连倚在他侧旁的五色幼鹿也都低下头去,不敢看净涪。

净涪微微扬起唇角。

谢景瑜似乎察觉到了净涪目光里带出来的意味,他紧掐了一下掌心,也站起身来与净涪深深躬身一拜,才坐下来,死死垂着目光,奋起一腔孤勇,“弟子,弟子这几年都在吴国皇宫里......”

吴国。

净涪记得,那是谢景瑜出身的国家。吴国当年荣宠一时的贵妃,就是谢景瑜的生母。在那吴国皇宫里,谢景瑜还有一位同母异父的弟弟。

“......弟子在那皇宫里的太医所领了一个职称,平时也没什么事情,就是帮着些女官、大监看病......”

净涪没有打断他,仍自端坐,听着这位承接了他佛门衣钵的弟子那相当精彩的见闻。

虽然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但既然都是人,便多有相似之处。皇宫那个大染缸,净涪也是亲自体会过的,知晓它的威力,不禁就更细看了谢景瑜一眼。

谢景瑜本身底气就不够,被净涪这么一眼看得险些结巴。

幸而谢景瑜这几年也是历练出来了,又知道坐在上首的是净涪这个自家师父,到底还是撑住了个样子,顺利将话接续下去。

等谢景瑜将话说完时候,一边好容易缓过神来的白凌暗地里觑着净涪的脸色,帮着低声说话道,“师父,师弟这几年在吴国皇宫里的修行也还算是顺利,可见......”

净涪目光就落在了白凌身上。

“他离开妙音寺,进入吴国皇宫,你知道?”

白凌一下子不敢说话了。但上方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仍自平静,多少也宽了白凌的心,给他壮了壮胆子。

听闻师伯昨日里就见过了师父,而且今日又一道去见过几位师叔祖......师伯应该将师弟的事情跟师父提起过了吧?

白凌暗自吞了口水,硬着头皮点头回话,“弟子知道。”

净涪没有再多问些什么,微微点头,就将目光挪开,重新放落在谢景瑜身上。

“你说服了你净音师伯,又说服了你的师兄,还妥善安置了它......做事也算周到。不过,我还有个问题要来问你。”

谢景瑜整个人都放松了许多,他略略挺直背梁,“请师父问。”

净涪微微颌首,“这几年你滞留吴国皇宫,确实没有耽误修行,但比起你师妹来,你的积累却是浅薄了许多......如此,你可有后悔?”

要知道,谢景瑜是在净涪的接引下入佛,先前在谢家也不是受到重视的那个,所以即便他出身书香之家,他的底蕴也比旁人差了好些。

和皇甫明棂比起来,谢景瑜在这方面的缺失尤为明显。

谢景瑜顿了一顿,目光终于抬起,却不是看向旁边的皇甫明棂,也没有回应正有些担忧地看着他的五色幼鹿,而是胆大地直直迎上净涪的目光。

净涪暗下挑眉。

“弟子不曾后悔。”

“哦?”净涪发出了一声疑问,没有打断他。

谢景瑜抿了抿唇,道,“弟子寄身吴国皇宫,并不是因为那几人心中有结。弟子不否认对于那几人,弟子喜欢不起来,但弟子也没想要对他们做什么,只是想要更近一点地看看他们这些人到底会如何落幕而已。”

“至于因为寄身吴国皇宫而不能及时补充的底蕴,弟子以为......不必急于这一时。”

净涪面色终于动了动,“哪怕为此拖慢了你提升境界的速度?”

“哪怕为此拖慢了我提升境界的速度。”谢景瑜一字一顿地答道,“而且,师父,弟子并不以为这一时慢就是一世慢。”

“师父也好,师伯也好,乃至是整一个妙音寺,也都在庇护着弟子。”他说得非常的直白,“弟子并不急着去抢那一点时间。”

净涪定定看了谢景瑜许久,一直到谢景瑜都快要支撑不住了,他才慢慢地笑起来。

谢景瑜一直强撑着直视净涪,所以他异常清楚地看见那浅淡的笑意是如何在净涪素来平和的面容上绽开的。

还没等他自己反应过来,他的身体就先松了一口气。等他完全意识到的时候,他整个人都被另一种兴奋所填满。

师父他承认了!

他师父,景浩界妙音寺的净涪和尚,承认了他的修行道路!

不单单是他,甚至也不仅仅被牵扯进去的白凌与五色幼鹿,就连一旁静默了许久的皇甫明棂,都被谢景瑜的欢喜感染到了,一时个个将嘴角拉扯出弧度来。

净涪就坐在蒲团上,微噙着一点笑意看着这三人一鹿,等着他们那将胸中心绪无声宣泄。

‘本尊你说,我是不是太过疏忽这些弟子了?’

他对着识海世界开口。

已经利索闭关潜修的心魔身完全不露头就算了,被佛身点名了的净涪本尊也没有显化身形,只有那声音被送了出来。

‘你要像护崽老母鸡一样将他们带在身边?’

佛身只略想一想,便即连连摇头,‘还是算了吧。’

净涪本尊似乎往识海世界之外扫了一眼,‘现在他们这样,不好吗?’

佛身叫净涪本尊这么一问,也转眼看向那三人一鹿,点头道,‘确实,就现在这样,也不错了。’

佛身说的这样不错,还真不是虚言。

每一个真正的修行者,都在走着自己的道。师父可以在前方引领,可以在侧旁护持,但路到底怎么走,到底该做出哪个选择,都该由他自己来决定。

有主见,且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优势与缺陷,是非常不错的特质。

等谢景瑜等三人都平复了心情之后,净涪才道,“你想得明白,很不错。但你也要记得多给自己做些准备。”

“有备,方能无患。”

谢景瑜与皇甫明棂若有所思,白凌和五色幼鹿却是深以为然地连连点头。

白凌与五色幼鹿勉强能算是跟着净涪一路走出来的,哪怕不曾看见过净涪早些年间为自己布下的重重后手,也见过其中一鳞半爪,对净涪的做法可谓是无比推崇。

这一刻白凌跟五色幼鹿这一人一鹿听得净涪提点,当然就牢牢地刻着心底里,用以时刻警醒。而与这两位相比较起来,谢景瑜和皇甫明棂就要差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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