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远山其人确有灵性,智慧也是非同一般,哪怕因为自身出身与师长言行身教等等缘故,对这些外物不太敏感,被净涪这么一提醒,也很快想到了他的疏漏之处。
洪长兴是一名药修。
对于一位药修来说,不论是菩提灵树的芽苗,还是菩提灵树上的灵气,都是难得的至宝。这些东西落到他手里,能派得上用处的地方,可是多了去了。
张远山想明白之后,不禁低斥道,“贪婪!”
净涪倒是见怪不怪。
类似洪长兴这样的修士,他在诸天寰宇中看得多了去了。若换了他在洪长兴这样的位置上,是这样的修行道路,他只怕也不会放过这些菩提芽苗。
当然,不放过归不放过,净涪却也不会似洪长兴这般的贪婪。
他会二取一,而不是全都要。
张远山看见净涪面上异色,又想起他在走出火云洞天,甚至是落脚沉桑界天地之后,所看见的低阶修行者们的艰难生活,一时也是无言。
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一般,生在火云洞天那样的圣地,又有一位跟随上古人族地皇陛下修行的老师,修行前期安稳不说,还处处有人指导教诲,不必为修行资源烦心。
所以事实上,他是没有多少资格谴责洪长兴的。
站着说话的人,当然是不会知道弯着腰说话的人到底有多辛苦。
张远山想得一阵,禁不住也叹了一声。
净涪转了眼睛来看他一眼,眼神仍是怪异。
张远山此时并不太在意净涪的眼神,他自个儿低头琢磨得一阵,却是忽然抬了头来,看向院门之外。
院门外间,一个背着药篓的年轻修士在左近来回转悠了好几遍,每转过一遍,他脸色就急上一分。
这背着药篓的年轻修士不是旁人,恰正是净涪与张远山方才讨论的主角,洪长兴。
“洪长兴在外间。”张远山看得一眼,回头对净涪道,“他应该是找你来的。”
净涪并没有特意遮掩过自己的行藏,他既在外间走了一个来回,同在这乘华镇范围内的洪长兴会察觉到他的存在也是理所应当。
倒是净涪......
张远山问道,“你要见一见他么?”
净涪也放眼往小院外间看去,初入目时候,不过是一片朦胧景象,不见外间乘华镇的景物。
这本是张远山布置在这阵禁中的手段。没有被张远山特意催动时候,这套阵禁对小院内外的人都是无害的,只有最基础的遮掩功能。
净涪现下手中有着张远山小院的锁匙,严格来说,他也是有着这院子中部分阵禁掌控权的。
不过尚未等净涪将那锁匙取了出来,张远山便先有了动作。净涪不过眨了眨眼,再定睛去看,映入眼中的就是那条他才刚刚转过不久的地界。
而在这小院附近来回地转悠的那个人,果真就是洪长兴。
净涪细看得洪长兴一阵,又略等了等,没等到识海世界里心魔身的说法,便摇了头,“不必了。”
他与洪长兴之间的因果,早在净涪当日在谦照、明良等一众沉桑界大修士面前庇护得他一夜之后,便算是彻底了结了。倘若再算上洪长兴取走菩提芽叶与菩提灵气这桩事,那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又给翻了个转。
如今,是洪长兴欠了净涪的因果,他才是那个债主,而非净涪欠了他。便是再要清算其中因果,那也该是由净涪拿了主动权。
张远山细看了净涪一眼,见净涪果然没有要见洪长兴一面的想法,又转头往外看了看,却是问道,“他似乎有些不死心,你不怕他往后拦了你的路?”
净涪只是笑了一笑,便转移了话题,“说来,你才是。这乘华镇该是你的地盘,你何以会让洪长兴在这里闹事?”
净涪就是顾虑到这一点,才没有肆意散开灵识,将整个乘华镇纳入他的感知中。
便是催动心灯灯火,寻找这一次在劫难中亡故的生灵骸骨,也只让心灯灯火独自行事,没有特意心灯灯火的心念,否则洪长兴便是行事再谨慎小心,也绝瞒不过他的耳目去。
净涪对此,还是颇有些自信的。
张远山却是满脸的不以为意,“我的地盘?小和尚,你这就错了,这是沉桑界的地盘,是乘华镇镇守的地盘,我不过一个练气小修,只会种田的老家伙,如何敢妄自将这偌大一个市镇收入自己名下?”
“你想多了,小和尚。”张远山很是认真地告诉净涪。
净涪看着这个老灵植夫,沉默得半响,到底将双掌合在胸前,低唱了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张远山呵呵笑了一阵,目光随意转过时候,似乎是在自己衣袍的一角发现了什么,于是他伸了手来,轻轻拂过那片衣袍。
净涪察觉到动静,心神一动,也不去看张远山,直接往那院子外间转去目光,看定那外间仍在不死心地寻找着的洪长兴。
洪长兴脚步匆匆,目光却只在前方或左右胡乱地扫视。但就是在这个时候,洪长兴眼前一花,再映入眼中来的,却不是那一条他已经转过许多次的偏僻地界,而是一片旷野。
洪长兴心下一惊,目光更是上下左右地转过了一遍。
这四下俱是旷野,还是这段日子以来,他也算很是熟悉的、仍被劫气与死气镇压了生机的旷野。
他这是......直接给换了个地方?
他刚才明明是在乘华镇的啊?到底是谁,乘华镇中,到底有谁有这般能耐?
净涪和尚吗?不可能的!
净涪和尚虽然比他强了许多,但想要做到这一步,却还是不能。
那么,是谁呢?
洪长兴紧抿着唇,小心地从背后药篓里取出前不久才被他收取的那一片菩提芽叶与那道菩提灵气,在身前寻了一处干净的地方仔细放好,又退后得几部,恭敬而谦卑地对着前方叩首大礼。
“晚辈冒犯,还望前辈海量,放晚辈一条生路,晚辈感激不尽。”
洪长兴久久地拜伏在地,旷野上时有裹夹了劫气与死气的凉风卷过。但除了这风声与自己的呼吸声外,洪长兴却是再未听见其他的动静。
洪长兴不敢贸然起身,于是便小幅度地抬起头来,从那身体与手掌的间隙中,用纯粹的视力,看向那放着菩提芽叶与菩提灵气的地方。
那菩提芽叶与菩提灵气都还安静地摆放在地上,没有任何变化。
洪长兴再拜顿首,才站了起来。
他在原地站了半日,犹疑地看着那菩提芽叶与菩提灵气许久,到底没能舍去,终于还是试探着走上前去,小心地将那菩提芽叶与菩提灵气收回。
待到他安稳地将这菩提芽叶与菩提灵气收好之后,他深吸一口气,对着天地四方各深深地拜了一拜。
“多谢前辈包容。”
说完这话,洪长兴又对四方各拜得一拜,纵身远去。
至于他先前一直在乘华镇里寻找的净涪,却是连提都没再提起过。
净涪并不知晓洪长兴的那后续,他看着洪长兴悄无声息地被人挪出了乘华镇外,才转了目光来,看向张远山道,“你放过了他?”
张远山摇头,“如何就能说是我放过了他呢?不过是看他总在我院子面前转来转去的,烦,就赶走他而已。”
净涪没有紧抓着张远山不放的意思,他更没有想要插手乘华镇诸事的心思,既然现下张远山在,他便索性将心中的问题翻出来问了。
“道兄,你对你的邻居,了解多少?”
张远山这么一听,就知道净涪真正要问的是他这边的哪一个邻居了。
“你见过那个小孩儿了?”他不答反问道。
净涪没有摇头否认,只定定地看着他。
张远山沉吟得一阵,才与净涪道,“那小孩儿是一个有望寻回他宿世功果的修行者。”
净涪能听得张远山未尽的言语,但他没有再问什么,他点了点头,便算是将这事揭过。
张远山定局在这一片地界,那小孩儿便是有些来历,也定瞒不过张远山的眼睛。更甚至,倘若那小孩儿身上真有什么问题,净涪今日里都不会在这附近看见他了。
张远山见净涪将这件事放过,悄悄松了一口气,却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他伸手往袖袋里摸了摸,竟是摸出一枚符印来,放到净涪面前。
那符印上正有一道元婴境界修士的气息印记,净涪不过看得一眼,便知道这约莫就是今日里那两个练气小修告诉他的乘华镇通行符印了。
净涪也不跟张远山客气,伸手取了过来,“多谢道兄。”
张远山摆手,“这不算什么,说起来,今日里你无功而返,还是因了我的疏忽大意呢。”
说完这话,张远山又问道,“你今日还打算去看一看吗?”
净涪摇头,“不了,且等两日吧。”
乘华镇这边刚刚才遭了事,正是镇中百姓们精神最敏感的时候,他既不急,又何必偏要去触动人家的神经?稍等两日,等乘华镇中平静得一阵,再往那镇中央去,才算是合宜。
张远山很是随意地点点头,他与净涪坐得一阵,简单说过乘华镇中镇守与乡老商议过后的诸多策略,才与净涪告别,仍然扛了他的锄头,带了物什出门去。
洪长兴取走菩提芽叶与菩提灵气时候真是晨早时分,如今虽然被耽误了一阵,但也不过是巳时,还没到午时,算不得晚,他还是要去田里的。
张远山走了之后,净涪自己在石桌旁边坐了坐,沉吟得片刻之后,还是回厢房里走了一趟。
等到他从厢房里走出时候,他手中却正擎了那盏心灯。
净涪将心灯在石桌上放了,才重新坐下。
石桌上,净涪的心灯与仍旧没有被张远山收去的那盏灯只隔了半个石桌的距离,天穹之上还有照彻天地的大日。
那大日光芒明彻,张远山那盏灯火映在净涪法眼之中也是明耀几与大日等同,只有净涪面前的那盏心灯......
虽则灯火火焰三色混同,却是真正的一灯如豆,及不上前面的两种光源。
净涪看着自己手中的心灯沉默。
他也不是偏要自己的心灯似张远山那盏灯一般可与大日比拟,而是他发现,他的心灯,是真的和这两种光源差远了。
不是力量的差距,而是本质上的差距。
到底差了什么?
是信念,还是胸怀?再或是其他的什么东西?
心灯灯盏中静静燃烧着的那三色混同火焰不知是察觉到了此刻净涪的想法,还是感应到了净涪心绪的变化与波动,心灯灯盏中那金色火焰似是被风吹起了一般,忽然拉伸,忽然弹压,多有变化。
识海世界里才刚刚沉默不久的心魔身睁开眼睛看了过去,看得净涪那盏心灯变化,轻唤了一声,‘佛身。’
‘心魔身。’佛身往识海世界里应得一声,回道,‘我觉得,我们处理那些残魂人格的手段,似乎太过粗暴了。’
心魔身目光一动,‘你想要怎么做?’
‘你听说过,梦中证道的吧......’佛身近乎喃喃自语地道。
心魔身轻笑一声,‘呵。’
不过淡淡的一声,便拖回了佛身的心神。
他往识海世界看去,而在那朦胧星光之中,一双相似的眼睛正沉沉地看着他。
‘佛身,你步子是不是迈得太大了?’
佛身听得,怔了一怔,片刻没有反应过来。
心魔身一双眼睛仍旧沉沉地盯着他,‘你先前不是有意于掌上佛国,现在就又打起梦中证道的主意来了?’
他顿了一顿,在朦胧星光里扯出一个弧度,‘还未请教,你的掌上佛国,如何了?’
佛身有一瞬间的躲闪,片刻之后才意识过来,重又迎上了心魔身的目光。
心魔身却不理会佛身的虚张声势,他再问道,‘同样,不知你的法眼,又修持得如何了?’
佛身彻底沉默了下去,便连他的目光也被一并压下。
心魔身暗自叹了一声,‘佛身,你现下需要的,不是其他,而是静心。且莫理会其他了,先清定了心念再说吧。’
近段时间以来,他确实是急躁了......
回想过这一段时间以来,自己的修行与处事,佛身自己脸上也不觉升起了一片冷沉。
非是对心魔身去的,而是对他自己的。
佛身深吸一口气,对心魔身合掌躬身一礼,无声退出了识海世界。
心魔身扎扎实实受了佛身这一礼,没有阻拦佛身的离去。
他沉默地往识海之外看了看,无声叹得一声,方才收回了目光。
净涪睁开眼睛来的时候,直接映入他眼帘里的,还是他身前的那盏心灯。
心灯那一片金色火焰似乎稍稍平静了些许,再没有方才那般的多变与活跃,但即便如此,比起同在心灯灯盏里的另外两色火焰,这一片金色火焰还是要活泼太多了。
净涪看得无比清楚,他深深看得灯盏中活泼的金色火焰,伸手稍稍将心灯往外推了推,自己却是从随身褡裢中取出笔墨纸砚等物什来。
仔细地为自己铺纸研墨之后,净涪从笔架上取了笔来,饱蘸砚中墨汁,才在纸上挥毫。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祇树给孤独园......”
第一遍《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誊抄过后,净涪近乎第一时间从纸笔间抬起头来往心灯灯盏的方向转了一眼。
心灯中那一片金色火焰仍在多番变化,似乎完全没有安静下来的意思。
净涪沉默了一瞬,微微闭眼,稍稍平定心神,才暂且将手中毫笔放置在笔架上,去整理已经誊抄完成的纸张。
收拢过那些写满字迹的纸张后,净涪将它们摆放在石桌的另一边,重新铺了纸来,再取笔蘸墨......
如此忙活了差不多一个时辰,天穹那大日正式挪移到正中时候,净涪方才停了下来。
在他石桌的左近,已经摆了足有五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了。
微微吐出一口浊气,净涪也不再去看前方心灯灯盏,只再将誊抄号的纸张收拢整齐,与其他几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摆放到一处。
将桌面上的那些笔墨纸砚全都收归随身褡裢之后,净涪很是想了一阵,才终于将那件被他忘却的小事给翻找出来。
是忘了张远山给他备好的那顿午膳。
誊抄了几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净涪才算是勉强将这段时间以来积攒的太多杂念给放下了。
他取出那个木篮子和葫芦来,不太去在意那木篮子里盛着的到底是些什么饭食,用的什么手法烹调,葫芦里装着的净水又到底是个什么来历,这些食水对他更是可能会有什么好处。
他只扫了一眼,便将其中的饭食取了出来,摆放在石桌上,端起碗筷,慢慢地食用。
仍旧有着充沛的灵机与灵气在他周身涌动,抚慰着他的心神、肉身,梳理着他周身气机,但净涪这一刻更留意的,是这些食材本身,对肉身、神魂最本质的滋养。
不同于昨晚的晚膳,也不是今日里的早膳,抛开食材、灵气与灵机,净涪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了饱腹这个状态给人带来的满足。
那是一种很单纯又很直接的感觉。
那种满足状态之下,更多涌上心头的,是万事无忧的安定。
净涪放下碗筷时候,也不禁笑了一笑。
那笑容不带任何意味,也不曾添加了任何的,纯粹的满足。
察觉到佛身的这一点变化,识海世界里的心魔身也睁开眼睛转向他,一并笑了起来。
佛身对识海世界里的心魔身道,‘多谢你。’
心魔身轻哼了一声,又道,‘你且记得,你又欠了我一次。’
佛身也没有与心魔身争辩,很直接就应承了下来,‘我记着了。’
在遇见张远山的这两日以来,他确实是得心魔身提醒良多。而这中间的基本原因......
净涪也很明白,不在于张远山本身,而在于张远山这种层次的人物对净涪展现出来的诸天寰宇那真实的、更高邈层次的真相冲击。
或许因为佛身才是那个与张远山正面交接、直接承受这一重接一重冲击的那个人,所以他受到的影响才是最强烈的那个。
净涪轻轻地笑了起来。
待到心中笑意尽了,他便顺势收敛了脸上笑容,站起身来,将石桌上的碗筷收入木篮子中。
回房解下袈裟后,净涪提了木篮子就往那井边去。
一回生两回熟,更何况净涪是个十足十的聪明人,洗碗这样的事,难不倒净涪。
他很利索地就洗干净了木篮子里的物什。包括那些碗筷、为反噬遮掩尘埃的灰布以及木篮子本身。
待到将这所有物什妥妥当当地放回厨房之后,净涪才重又在石桌边上坐了。
这一回,他没有誊抄经文,而是取了今日里他誊抄的那几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来,一部接着一部地,从最开始完成的那一部翻看过去。
那部最早完成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便是净涪自己翻看过,都觉得有些惨不忍睹。
不为其他,实在是看得出来的心乱。
翻看这一部经文的时候,净涪自己也是连连摇头。只是即便如此,净涪也仍旧一部部地翻看得认真。
待到他将他今日里誊抄的几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一一翻看过后,天色已经彻底昏暗下去了。
石桌上的两盏灯取代了已经沉到西天去的大日,成为这院子里的光源。
听见动静,净涪直接就往厨房看去。
厨房里此时也亮起了灯火,显然是张远山回来了。
想了一想后,净涪低头看了看自己,将身旁放着的几部经典收入随身褡裢中,又自个提了随身褡裢,擎了心灯,将石桌桌面给收拾了一遍。
等他从厢房里出来时候,他直接便往厨房里去。
厨房里张远山正在忙活,见得他进来,笑了一笑,竟是很自然地问道,“要帮忙?”
净涪点了点头,应道,“不知有什么是用得上我的?”
昨夜里那一顿膳食全由张远山操持,那自然是没有问题的,毕竟那时候净涪还是张远山的客人,虽则相谈甚欢,但客人仍然是客人,没有主人家招待客人还需要客人帮忙动手的道理。
至于今日早上的早膳与张远山同时准备妥当的午膳,那也是不必再提起。毕竟当时净涪从厢房里出来时候,张远山就已经几乎将事情忙活得差不多了,并不需要他插手,更何况,净涪也还需要些时间去适应。
所以这一日的晚膳,作为已经达成共识、双方有意结交日后相互携扶的道友,净涪也很需要再多做点什么。
张远山笑得一笑,给净涪让出了灶前的位置,“那就来烧火吧。”
净涪看得那火灶一眼,目光顺带也就将那火灶旁边的干草叶给收入眼中。
他点了点头,在张远山让出的灶前位置坐下。
灶火的火光映在他面上,给他细白的面容上蒙上了一片橙红。
净涪禁不住多往灶膛里看了一眼,那火被锁在了灶膛里,也将灶膛烧出了一片灰黑。
这是人间的烟火,与净涪见过的大日之火、旷野中绵延无尽的野火、神魂中诸般心念激撞而化的心火都不一样。
很不一样。
这人间的烟火......
净涪沉默了一瞬,在那灶膛中火苗渐渐缩小时候、张远山提醒他之前,转身从旁边的干草堆里捡了一掌干草叶来,稍稍整理了一番,塞入灶膛之中。
原本因为草料减少而缩小的火苗很快舔上了被塞入灶膛中的干草叶,燃烧着它们。
微燥的热气从灶膛中喷出,扑了净涪一脸。
净涪倒不在意,只静静地看了那灶膛中的灶火,才抬头去看张远山。
在净涪坐下时候,张远山就已经拿了一个锅铲、提着一小罐素油站在灶台旁。
哪怕是净涪耗用时间,观察灶膛的时候,灶膛的火稍稍低落,火气不够,他也没有多说什么,甚至没有催促净涪,就那般站着。
一直到灶膛中的火再度升起,温度烧上去,他才往那锅中倒了素油,同时将锅铲伸到灶锅里去搅了搅,让那素油转过小半个灶锅。
“注意看火哈,小和尚。”他自个儿忙活着,倒也开始提点净涪了,“别以为这烧火就容易。烧火也不容易的,火候不够,我这边就不好操作......”
“这会儿,”他笑着说道,“倒是真的考验起我们两个的默契来了。”
‘默契?’净涪面上神色不动,却仍与心魔身说道,‘我们与他,这会儿功夫就有默契了吗?’
心魔身笑了一声,‘与其说是考验双方间默契,倒不如说是看你与他各自的临时应对能力,你且专心一点吧。’
他顿了一顿,道,‘这是他的修行,我们理应尊重。’
而尊重的基础,就是郑重、专心地去应对,而不是轻言其他。
佛身笑着应得一声,‘我晓得的。’
他果然就收敛了心神,专注于这一次的烧火活计。
张远山的修行,果真就在这平常生活里的活计之中。几乎是净涪刚刚专心于手头工作时候,他便捕捉到了自张远山所在位置传来的玄妙律动。
净涪无法详细解说那是怎样的一种律动,其中又透出了什么玄机与神奥,但净涪能够体悟到那玄妙律动中传递过来的道与理。
那是张远山自己修行时候领悟的道,是他自己的道理,但......不是净涪的。
净涪被张远山邀为道友,他本身所修持的道、坚定的道路确实与张远山的道与路有着契合互补的地方。
也就是说,此刻从张远山那边逸散、传递出来的道理,对净涪自身的修行是有着一定的补足的。可是这里间,又存在着非常明显的祸患。
张远山本身道行极高,他的道与理已经推演到了一定程度,如果净涪吸纳、消化太多属于张远山的道理,净涪本身的道途恐怕难保纯粹,甚至还极有可能会向着张远山的道理偏移。
哪怕张远山完全没有恶意,净涪也不得不防。
幸而,今日里净涪接连两次重新审视、调整自身,也算是很有些收获。
只见他一直盯着灶膛中的火,但凡那灶膛中的火将膛中干草烧去大半,他就稍稍侧了身体去,捡起一掌干草,稍稍整理后又给塞入灶膛中。
有了草料的补充,灶膛中的火也就得到了支援,再次汹涌起来。
而净涪身前不远处,却是虚虚浮出一点被火光映红的水珠,水珠本明华而清净,此刻却被那一抹红染上了色泽。不过若只是这般,倒也是寻常,可这一滴水珠浮在净涪身前,更像是一面明镜。
明镜素来映照内外,这一滴水珠既似明镜,也确实很有几分明镜的模样。
自张远山那边逸散、传递过来的道与理但凡经过水珠,不是被水珠倒转方向,将那些后浪给拦截下来,便是被水珠吸纳、封锁,留在水珠之中,成为水珠的一部分。
张远山也是很认真地忙活,但比起完全无法分神的净涪来,他到底是要轻松许多。起码,他却是能够在干活的时候,分出心神去查看净涪那边情况的。
见得净涪面前凭空浮现的一滴水珠,饶是张远山,也小小地惊了一下。
但他很快就收敛了心中思绪,并明悟了其中因由。
他笑了一笑。
果然是‘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啊。看起来,净涪小和尚今日里,确实很有些收获。
既然净涪那边能够承受得来,也有手段保护得了自己,张远山这边也就稍稍放开了一点。
不过是往灶膛中塞得四五把干草,听得张远山翻炒过两三遍锅中食材,净涪便陡然发现自张远山那边传递过来的沛然压力。
他不禁抬头看了看他自己身前悬浮着的那滴水珠。
水珠正在颤抖,颇有些颤颤巍巍之感,像是再过得不久,它就要到达承受的极限了。
净涪抿了抿唇,目光焦点便即往稍远处放得一放,真正看向张远山。
张远山也正在专注地盯着锅中食材,似乎正在等待着灶锅的温度到达他的预期。
净涪收回目光,又往干草堆的方向偏转了身体,捡了一掌干草来,塞入灶膛中。
火焰又一次升腾起来,火舌舔舐着干草的时候,也在同步灼烧着半悬在灶膛中的灶锅。
净涪没有继续细看膛中灶火,他另有偏转了身体,再一次捡起一掌干草,塞入灶膛中。
那火光辉映处,颤颤巍巍、几乎崩碎的水珠旁,又悄无声息地生出了一滴一模一样的水珠来。
新生的水珠完美地为前辈分担了一半的压力,帮助着前辈稳定下来,虽然过不得多时,它自己也陷入了同样的危机了。但就如它分担了前辈的压力一样,很快地,在它的不远处,也有一滴新的水珠浮现......
一滴,两滴,三滴,......一大片水滴相互簇拥着,盘旋回环地相互支持,才成功地坚持到了最后。
“好了。”张远山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净涪将手中拿着的干草放回旁边的草堆里,又拍了拍手上沾染着的草叶,才伸了手来,抓着袖角拭去额头上冒出的薄汗。
但同时,他却对着那一片水珠伸出了手。
那一大片足有三十六滴的水珠仿佛得到了召唤一般,乳燕归巢似地落入净涪张开的手掌里,又被净涪稳稳地握在指掌之中。
如果不是清楚地知道这些水珠不过是净涪以空中水汽配以《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经义禅理塑成,便是张远山都得以为这三十六滴水珠是净涪从哪里采来的天才地宝呢。
张远山多看了净涪手中的水珠一眼,不禁赞道,“看来小和尚你今日里对《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又多了三分体悟啊,真是厉害。”
净涪边将那三十六滴水珠收入袖袋之中暂且安放,边摇头道,“也只是稍有些领悟,真正平稳了这两日时间以来的心境而已。说起来,我还得谢过道兄这两日来的指引呢。”
说完,他从灶前木凳站起,合掌恭敬而拜。
张远山却是避让不受。
“我哪儿能受你的这谢?你本来是能够循序渐进地步步窥见诸天寰宇中高阶修行者眼中景致的,却偏在这里遇上了我,又被我带着,一步到位,才有你早先那一阵的心境摇曳,激进燥罔......”
净涪虽沉默,却也摇头,不太赞同张远山的说法。
他自己知晓,他心境摇曳,先是对圣人门徒这个身份的渴慕,对佛门的庇护生出仰赖,乃至到得今日早上才稍稍显露出的激进,确实有张远山为他展示的诸天寰宇中高阶修行步步阶位的原因。
但这却是不能赖张远山。
真正的原因,只在他。也唯有他自己,才是这一切的源头。
因为在一开始时候,就是他请张远山细说其中境界的。在听说了高阶修行者间的境界分别之后,又是他,对高阶修行者的境界与力量生出渴求,才有了之后的种种。
这许多,都是净涪自己的责任,甚至是他佛身的责任,又如何能去埋怨张远山?
张远山细看了净涪一阵,笑得一笑,却也不与净涪在这厨房里争辩,招手唤了他来,“走吧,我们将这些饭食端出去。”
净涪点头,在灶台侧旁将那盛好的菜肴端起,往石桌那边去。
作者有话要说:好了,各位亲们晚安。,,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m..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