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体象征,是除了寓言象征之外的又一种整体象征。
事情仍可从海明威的《老人与海》说起。理论家和读者们高度评价了这部小说的象征手法,但海明威本人很不同意。他在给侨居欧洲的美国艺术史家伯纳德·贝瑞孙写信时曾说:
没有什么象征主义的东西,大海就是大海。老人就是老人。孩子就是孩子,鱼是鱼。鲨鱼全是鲨鱼,不比别的鲨鱼好,也不比别的鲨鱼坏。人们说什么象征主义,全是胡说。更深的东西是您懂了以后所看到的东西。一个作家应当懂得许许多多东西。
高龄的伯纳德·贝瑞孙收到这封信后写了一段话回答他:
《老人与海》是一首田园乐曲,大海就是大海,不是拜伦式的,不是麦尔维尔式的,好比荷马的手笔;行文又沉着又激动人心,犹如荷马的诗。真正的艺术家既不象征化,也不寓言化——海明威是一位真正的艺术家——但是任何一部真正的艺术品都散发着象征和寓言的意味。这一部短小但并不渺小的杰作也是如此。
海明威对象征的矢口否认,并没有阻止理论家们对这个问题的进一步研究。但是,海明威的自白是值得重视的,伯纳德·贝瑞孙的这段话后来受到海明威的赞许,更需要引起我们的注意。伯纳德·贝瑞孙顺着海明威的口气,得出了“任何一部真正的艺术品都散发着象征和寓言的意味”这一海明威原本难于接受的结论。看来,象征和寓言都是有的,但与通常人们所理解的却很不相同。
海明威所拒绝承认的象征,是那种写了海实际上并不是写海,写了鱼又实际上并不是写鱼的象征。有人提出,这篇小说中啃食一切的鲨鱼,大概是象征着海明威所讨厌的批评家吧?以此类推,老人、小孩也各有所指了。这种象征,把感性外观看成了一组“密码”,要读者阅读时把它们“还原”成作家的本意所指。我们前面说过,这种象征并不是象征世界里的根本路途。海明威忍受不了把自己的作品作宰割式的引申的做法,他要求把承认、正视作品的现象实体,作为讨论的基础。
深刻的意思是可以、而且应该输入的。但海明威追求意思和现象的统一性,坚持使意思的表述让现象实体来正面地、完整地完成。他说的“更深的东西是您懂了以后所看到的东西”,就很好地阐明了达到这种统一性的途径。
生活中我们可以看到很多东西,但不一定真正看懂,当真正看懂之后,我们的目光、它们的面貌就会发生很大的变化。
因此,看懂,又使我们看到很多东西。这里所说的看懂,显然是指发现事物的底蕴,以及它与生活整体的内在联系。
海明威的作品外象,是在他看懂生活之后才看到的形象。
因此,作品外象是果,而不是因。他是在真正懂得人生底蕴之后,才在眼前浮现出一幅打鱼的图景。海明威觉得,在老人与海的搏斗中,他对人生的感觉能够体现得最为淋漓尽致。这就把现象世界和意蕴世界有机地统一起来了。
这种追求内外统一的象征,是一种更深刻、更复杂、更难驾驭的象征。它不仅不同于隐喻式的符号象征,而且也不同于以怪异故事为外象的寓言象征。它以艺术家自己发现、构建的一个平实的世界,来与世界整体对应。由于它固守着现象实体,因此被称作“实体象征
”。
笛福的《鲁滨逊漂流记》可谓佳例。鲁滨逊在荒岛上开天辟地的事业,没有什么怪诞之处。他与他所遇到的自然力,并不分别具有什么象征意义。上岛来举行人肉宴的生番,被营救的“星期五”,也并不具体地隐喻着什么。如果不存在这些象征和隐喻,那么,读者对这部小说的兴趣难道就在于一个传奇性的荒岛创业故事吗?又不尽然。这部小说实实在在的故事里边,包含着一种超越自身的伟力,呈现了人在自然怀抱里的创造自由和行动欲望,因此也在整体上“散发着象征和寓言的意味”
,使所有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读了都深为激动。这就是实体象征的功劳。
简单说来,寓言象征的现象表层,无法让人安驻,它以怪异的指向使人们向深层进发;而实体象征的现象表层,却可以让人安驻,只不过在安驻之时产生超越本身的精神领悟。
这种特点,也使实体象征产生了一种烦恼:不少读者也许会把对现象表层的安驻看作目的,而不再有继续进发的兴趣。寓言象征就不可能产生这种情况。几乎不会有人看了《犀牛》后就以为看了一个有趣的童话故事而不去追索意义,但是,却会有不少人看了《鲁滨逊漂流记》之后只把它当作一个远年的历险故事。安驻致使停步,也是自然现象。因此,实体象征要比寓言象征艰难得多
,它要同时包蕴引人安驻和引人深入的动力,殊非易事。
也有一些作品在外层形态上比《鲁滨逊漂流记》稍稍怪异一点,但基本上还属于实体象征的范畴。《堂吉诃德》和《阿Q正传》就是这样的作品。这两部作品,都用夸张的手法铸塑了自己的主人公。两个主人公的行状,都带有强烈的滑稽意味,但总的说来都是有可能发生的。《堂吉诃德》嘲笑了骑士理想,但这似乎不太重要了。堂吉诃德和桑丘·潘沙几乎成了欧洲乃至全世界文艺领域的通用名词,与风车、与羊群、与皮酒囊搏斗的游侠轶事,成为人类精神历程中的有趣遗存。不管哪个时代、哪个民族的人,读了它都能产生相当程度的自我体认,憬悟到生活中大量存在的“堂吉诃德”,甚至在自己的身上找到他的影子。这种情形,我们即便在《高老头》、《红与黑》、《安娜·卡列尼娜》、《战争与和平》中也找不到。这种远远超越了典型形象时空范畴的美学功能,就是由实体象征散发出来的。《阿Q正传》也是这样,我们在上文论述集体深层心理时已有论及:它不止典型地反映了辛亥革命前后浙江农村的心理构成,也不止可以扩大到某些上层阶级的心理逻辑,而是象征着一个庞大的民族的精神状态,甚至,根据国外研究者的分析,还可能包括亚洲其他不发达民族的精神状态。这又是实体象征的效能。
典型形象有可能成为实体象征的载体,但远不是所有的典型形象都能通达实体象征。简单说来,一般的典型形象在形象和精神的融合结构中以形象为终端,而实体象征在形象和精神的融合结构中以精神为终端。
以形象为终端的创造,需要有对现实生活的精细体察,以及对艺术表现的娴熟技巧;以精神为终端的创造,则需要对现实生活的极广泛的开拓和极深远的思考,又需要把这一切收拢在一组形象之中。因此,实体象征比之于一般的典型形象,更需要艺术家具备思想家的禀赋和艺术上的天才,以及俯瞰社会、洞穿历史的视野。塞万提斯、笛福、海明威、鲁迅等人的作品也不是篇篇都能达到这个高度。这样的作品一旦产生,则往往连他们自己也惊异不止。
以上所说的实体象征,我们是作为一种难于企及的艺术境界来看待的。在实际的创作中,不少艺术家仰视和学习这种境界,也取得了令人欣喜的成绩。不妨试举一例。
莫斯科电影制片厂的《秋天的马拉松》一拍出来就引人注目,便是因为它带有明显的实体象征的色彩。一位中年知识分子善良而又软弱,对别人有求必应,答应大学上课,答应出版社写书,答应领导交给他的别人不愿接受的事,于是,他的生活成天像马拉松赛跑,气喘吁吁。办公室里一位年轻的女打字员爱上了他,他明明早有美满的家庭,却又不忍心拒绝痴心的姑娘,结果只得在妻子和情人之间忙碌地应付、遮盖。又有一位外国专家邀他每天早晨一起到体育场去跑步,他也勉强答应了。他年岁已经不轻,已进入生命的秋天,这场“秋天的马拉松”将会如何结局呢?
这样一部作品,按一般的分析,很可以说是塑造了一个性格特殊的人物形象。但是,即便是今天的多数中国知识分子在看了这部影片后都说:“我就是他!”这个包含着不少幽默气息的人生警告,适合于许许多多在生活长途中拙于选择的中年人。
于是,这个实实在在的故事实体和形象实体,也就具备了象征功能。只不过这种象征的内涵,太简捷、太直露,缺少了一种精神世界所应有的恢宏构成,
因此还不能进入我们上文称道过的实体象征的佳作之林。
实体象征也可以由纪实通向抽象。这更是启示着现实生活本身的质直形态与生活潜流的密切关系。因此,表层越纪实,往往越有可能通向哲理提炼。海明威的《老人与海》对大海和捕鱼的纪实程度达到了叹为观止的地步。同样,笛福和塞万提斯对纪实画面的描写也是相当出色的,这种画面与精神内涵构成了巨大的反差,从而缔结了一种伟大的跨连。
现代绘画大师康定斯基在《论形式问题》一书中指出:
现代的艺术体现着已经成熟达到启示的精神。体现的形式可以安排在两个“极”之间。1.伟大的抽象;2.伟大的现实性。这两个“极”启开两条路;这两条路最后导引到一个目的。这两项元素一直存在艺术里;第一项在第二项里表现自己。现在这两元素似乎企图分别地进行它们的生活。那抽象的通过物象来愉快补充,或是相反,这好像是为艺术准备了终结。
康定斯基的两极归一论,在实体象征中体现得最为透彻了。
意大利电影艺术家柴伐蒂尼在《对电影艺术的几点看法》一文中指出:
艺术家的任务不是要使人们为虚构的人物的行为而感动或愤怒,……而是要在未经渲染的纪录性事实里,发掘出深藏在里面的有价值的东西——人情的、道德的、社会的、经济的、艺术的意义。
柴伐蒂尼这里所反对的虚构,是指一种戏剧性太强的编织。这个问题,梅特林克早在《卑微者的财富》一文中有过深入的论述。一切在艺术上堪称伟大的旨意,不管是崇高、壮美,还是悲剧性,都不一定产生于精心布置的暗杀、毒药、情死、阴谋中,而更多地见之于日常生活,见之于平凡世态。世间最复杂、最难耐、最困惑的课题,总是生活本身、人生本身。现代艺术家正是出于对这一事实的承认,也就从无限的谦恭转向真正的伟大。
因此,纪实出现在象征结构中,完全出于对具体生活与宏大精神之间神奇关系的皈服。现代艺术对情节和冲突的淡化处理
,大多也本于此。
马契列特在《电影艺术诗学》一书中指出了纪实性艺术的一些美学特征,其中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一、强调生活面貌的令人信服的逼真。作品中出现的现象最好就像“移植”生活一般,而不要热衷于戏剧性地“重组”;
二、不再以情节为核心,而是转向精神→形象→情节的渐次递嬗关系;
三、从具体、紧凑的行动,转向总体、宽泛的行为;
四、从异常的冲突,转向平常的情境;
五、从封闭自足结构,转向由观众创造性想象补足的宽松结构;
六、从紧张急迫的格调,转向从容和悠闲;
七、把以上这一切散淡风致都升华为象征的表现力而直通哲理;
……
这样的纪实,看起来与生活实体越来越接近了,其实却是在呼唤蕴藏在自然主义现象背后的大象征。
现代读者正在快速地适应实体象征。这种适应正与他们对传统艺术的逐渐不适应同步。著名“新小说派”的女作家纳塔丽·萨罗特指出:
对于那些经作者运用惊人的手法和通过意想不到的戏剧化动作所塑造的人物,现代的读者是怀有戒心的。他也并不相信那像细布条一样缠绕着人物的故事情节;这些情节使人物在表面上看来似乎自成一体,栩栩如生,实际上却像木乃伊一般地死硬僵化。
《怀疑的时代》
与之相反,人们对于把象征与纪实合于一体的作品却越来越觉得自然了。早在上世纪20年代,法国作家莱翁·莱蒙涅埃就指出:
纯粹的象征主义与自然主义相距并不那么远……我觉得,象征主义与自然主义不是别的,而是同一块布料的正反面。一面是用丝线织出的简单的或稀奇古怪的花纹,另一面是乱七八糟的线条、结子,看起来杂乱无章,但所有丝线的走向服从一个任务——使正面出现这样的花纹。
《民粹主义小说宣言》
这些话,有助于我们更好地认识实体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