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朝廷上可能会出现的动荡,萧何早已经有所猜测。
从陈居和陈彼接连告假在家的时候,动乱就已经初步出现了矛头。
萧何明白陈居为何要这么做,也明白陈氏的想法,他更甚至是因为这些事情而有些窃喜,毕竟对于他来说,他已经站在了吕雉的身旁,那么就没有再退后的机会了。
他必须全力为吕雉战斗。
无论自己的对面是陈氏,亦或者是天子,或者是其他的什么人。
当然,对于萧何来说,面对其他人的压力是最小的、其次是面对天子,他最不愿意面对的情况就是站在陈氏的对立面,与陈氏作对。
毕竟陈氏的威胁恐怕是比天子大的。
而如今,陈氏和吕后好像站在了头一个阵营——当然,这个阵营一定是短暂的。
但只要吕雉不想着继续将吕氏的势力扩大到一种令人无法想象的地步,陈氏恐怕不会阻止吕雉的动作。
他们就可以借此发展自己的实力了。
“虽然不知道为何太后改变了自己的主意,但从这政治利益的角度看来,这应当是一件好事。”
至于天子?
他的心情谁会在乎呢,尤其是这样一位天子。
刘氏诸王的谋逆为天下、为黔首,甚至是给他们这些臣子都带来了巨大的苦难,而这位陛下竟然还想着让他们无罪归国。
萧何的嘴角满满的都是嘲讽。
难道天子觉着,他这样做会让诸王觉着他是仁德的好人么?
难道天子觉着他这样做,会让天下人感动么?
萧何无法理解天子的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他只能够再次幽幽的叹了口气,然后无奈的看向远方。
明日朝堂之上,一定是龙争虎斗。
次日,朝会。
难得一见的,陈彼竟然来了。
但他一脸疲惫的坐在原地,甚至没有睁开眼睛,大臣们能够很轻易的就看到他脸上的沧桑与辛苦。
这个时候,本来想要上前和他打招呼的人也没有敢上前去触他的霉头。
就连天子都少见的在朝会开始之前关心的问道:“陈卿无事吧?”
“镇国王的身体可还好?”
陈彼强行打起精神站了起来,脸上带着恭敬谦和之色:“父亲昨夜已经醒了,但太医令说父亲的身体依旧不算好,随时都有可能再次病重,陷入昏迷。”
“昨夜父亲醒来之后,呵斥我这些时日的告假之行。”
“父亲说他在昏迷的时候,见到了高皇帝,高皇帝搀扶着他的手,痛苦的说他昏迷之后,竟有逆贼霍乱天下,请求父亲赶紧醒过来主持朝政。”
“父亲在梦中还很迷惑,告诉高皇帝,朝堂上有诸公在,十分安然,怎么会陷入战乱呢?”
“高皇帝则是让父亲醒来看看。”
“父亲醒了之后询问我朝堂天下之事,后斥责我,说我辜负了高皇帝的期待,辜负了他的期待,说大丈夫怎么能够拘于床榻之前,令我前来。”
陈彼像是苍老了十岁:“只是,虽然家父这般说,但臣却依旧放心不下,但也只能来看看。”
“陛下、诸公不必理会我。”
天子、诸公、甚至是垂帘听政的吕后神色各异。
他们都听出来了陈彼话里面包含的几层意思。
第一:诸王正式被定义为逆贼,叛乱,此言出自陈彼之口、出自陈居之口,别管是不是出自高皇帝之口,但总归是有了这样的一层皮。谁能、谁敢质疑镇国王?
没有人。
如果说这个消息对于天子和周勃等人来说是個坏消息的话,那么第二个含义对于他们来说便是一个好消息。
第二:陈氏并不打算插手这一次的诸王定罪的审判当中。
他只打算看一看。
这两层意思让朝堂上的众人如今都有些沉默,在这个紧要关头,陈氏再次出面表态,到底是什么意思?
谁人也不知道。
陈彼自顾自的说完了这些话之后,就再次坐在了一旁,闭着眼睛一言不发,像是准备将摸鱼进行到底的样子。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都略微沉默了片刻。
但转瞬间,天子便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他笑着说道:“正巧今日要讨论的事情,便是诸王的事情。”
刘盈还是没有称呼诸王为“逆贼”,而是称呼为“诸王”,这表示他对陈氏对诸王定性的事情十分不满。
在刘盈声音刚落下的时候,曹参便站了出来,神色凝重:“陛下,诸逆贼谋逆,为何要称呼他们为诸王?此事经陈相、镇国王、甚至是高祖陛下之定,此等为逆贼!”
“若陛下要违逆汉法,臣斗胆请陛下看看高皇帝在天之灵!”
此言一出,朝堂皆惊。
而后数十个朝臣都站了起来,神色凝重:“请陛下斟酌所言!”
看到这些人站出来的时候,刘盈神色有些难看了,因为他发现这些人不是陈氏的人,也不是萧何、吕后的人,他们甚至不属于同一个势力!
但是他们都属于“法家”和“儒家”。
儒家是要尊礼,诸王谋逆自然是触犯了他们所坚持的“礼”,而法家则更是简单,因为天子的行为以及诸王的行为都是在打法家的脸!
法!
不可违!
甚至有朝臣慷慨激昂:“陛下!前朝始皇帝宠臣赵高违逆秦律,陈氏先贤持剑以立,后赵高伏诛,不得始皇帝所爱。”
“昔年战国之时,尚且是太子的惠文王触犯秦律,王亲审之!以发代首!”
“一国王储尚且如此,更何况这几位呢?”
“还请陛下慎言!”
刘盈有些手足无措的看向朝堂站着的周勃,脸上带着茫然,似乎不明白为何自己一句话引起了这么多的反驳。
但周勃只是微微点了一下头,而后继续闭上眼睛。
刘盈的手紧紧的握在袖子中,他只能够说道:“爱卿所言有理,是朕的不是了。”
“今日要说的便是诸逆如何处理的事情。”
他尝试着打亲情牌:“诸逆毕竟是高皇帝子嗣,是朕的兄弟,若是将这几位尽数除却,岂不是令高皇帝血脉凋零?”
刘盈的眼睛中带着些许泪光,他像是想起来了什么一样。
“当年朕在父皇床榻之前曾经立下誓言,一定会照顾好诸位兄弟,可今日的行为如何能够让我给父皇交代呢?”
陈平缓缓出列,看着刘盈轻声道:“陛下,您还记得昔年高皇帝再世的时候,曾有赵王触犯了律法,而后被高皇帝幽居在深宫,至今还不曾有自由的事情么?”
“这足以说明,哪怕是高皇帝也不会认为皇子会比律法的尊严更加重要。”
“为何到了陛下这里,便是拿高皇帝陛下做借口了?”
他拜附下去,轻声道:“请陛下以江山社稷、以天下、以律法为重。”
“臣请诛杀叛贼刘肥等人!”
随着陈平的开口,许许多多吕氏、陈氏、以及萧何门下的诸多大臣们全都站了出来,脸上带着恭敬之色,但他们的眼眸中却全都是骄傲。
他们的心没有随着自己弯下去的腰一样弯下去,反而是站的更直了。
诛杀!
这些人没有任何的委婉环节,直接将今日朝会最重要的、也是唯一的事情给点了出来。
他们只想要这个结果,其他的结果一概不接受。
萧何站在最前方,与垂帘听政的吕雉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睛中的势在必得。
周勃不得已站了出来,神色更加谦卑。
“当年前朝之时,虽然王子犯法依旧要受到审判,但却并未曾杀害不是么?而是以发代首。”
“为何今日不能够这般呢?”
他笑着说道:“先前陈内吏以此事举例,我便觉着困惑,后开口说要诛杀诸王,便更让我疑惑了。”
“先秦的王子能够以发代首,顶替罪名,为何我大汉的皇子不能?”
周勃眯着眼睛,冷声道:“莫非陈内吏是觉着,我大汉的皇子不如先秦的王子尊贵么?”
这是在狡辩,不只是陈平,朝堂上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听出来了,但是他们都没有在意,毕竟政治斗争是你死我活的斗争,只要能够占理,别管是强行占理还是怎么着。
都行。
只要能赢,管他还要不要脸了的。
谁家好人玩政治了还要脸啊?
面对周勃的质询,陈平只是微微一笑,他没有说话,更有分量的人站了出来。
大汉前左相、如今的御史大夫曹参站了出来。
他看着周勃神色更加漠然:“你我都知道,此乃诡辩之论,但既然绛侯说出了此等言论,那么我等便不再争辩这是不是诡辩了。”
“我只问绛侯一句话。”
“昔年的惠文王当时是太子、更是王储,因此当初的汉王才会提出“以发代首”的言论,因为惠文王不仅仅是王子,更是一国之本。”
“而如今大汉的国本是谁?是陛下。”
“大汉的太子是谁?”
“陛下尚且未曾有子嗣,所以下一代的国本根本无从谈起。”
“诸王乃是逆贼,怎么配成为国本呢?”
曹参的脸上带着嘲讽:“就算绛侯想要说,古时候先贤有兄终弟及这一说,可如今天子尚且年幼,怎么可能没有子嗣?就算天下真的未曾有子嗣,高皇帝的血脉尚有代王在世!”
“代王不仅为高皇帝血脉,更是难得一见的仁德之人。”
“难道还比不上这个逆贼么?”
他的声音中带着些许冷色:“还是说绛侯觉着,在那几个逆贼当中有人可以称之为国本?”
“亦或者说您是对当今天子有什么不满?”
周勃站在那里,神色更加阴沉。
而这个时候,刘盈眼见局势不妙,当即笑着说道:“曹卿何出此言呢?”
“绛侯不过是这么一说罢了,不必将此事说的这么大。”
“绛侯定然没有这样的意思。”
这话里面有说曹参大题小做的意思,带着了些埋怨。
从刘盈的称呼中就能够看出来远近了,毕竟他称呼曹参为“曹卿”,而称呼周勃为“绛侯”。
曹参转过身子,看着刘盈轻声道:“臣不过是用绛侯的言论对绛侯罢了,也并没有说绛侯有谋逆之心的意思。”
他的神色更加淡然,像是不在乎这些一样。
“臣为御史,本就有纠正、弹劾百官言论之责,此乃臣分内之事。”
曹参的话也同样很简单,这是我职权之内的事情,陛下就不要干涉了。
他转移话题开口道:“陛下,此事不说,继续说之前的事情吧。”
“诸王谋逆,罪责当诛。”
“如今太尉陈得率兵在外,只要陛下有旨,三个月之内,可以将罪逆之国破灭,继而将这几国划归我中央之领域。”
“请陛下早做决断。”
曹参的身后,不少臣子再次跟风附和道:“请陛下早作决断!”
收回这些封国对于大汉来说绝对是一件好事,这是加强集权最好的路,如今也是最好的时机。
若是换做日后的文帝、景帝、甚至是武帝,只怕诸王谋逆的那一刻,他们就想好了如何给诸王降下罪名,然后收回这些封国以及权利了。
只是很可惜,如今坐在皇位上的并不是文帝、景帝、武帝,而是刘盈。
刘盈的神色阴沉,他微微的瞥了一眼站在前方的一个人。
那人站了出来。
他站出来的时候,朝堂上一部分变了脸色。
孔家,孔少青。
孔少青神色不变,他看着曹参轻声道:“我想曹御史忽略了一件事情。”
他的脸颊上带着笑容,看起来十分的自信:“诸王谋逆的原因是什么呢?”
“若诸王谋逆只是单纯的谋逆,我们自然可以将此事按照律法去处理。”
“可是如今诸王谋逆的原因却是为了清君侧。”
孔少青看了一眼那坐在朝堂上的、刘盈后方的人,声音中带着严肃与认真。
他轻声道:“当年高皇帝曾有遗诏,后宫不得干政。”
“若后宫有干政者,镇国王及陈相可寻大将军韩信,请大将军诛杀此贼。”
孔少青垂下眼眸,低声说道:“这个消息传出去的时候,镇国王及陈相没有什么反应,哪怕后来有了动作,也是之后的事情了。”
他找到了这个时间差,以此为反攻的理由。
“诸王并不知道镇国王已经将此事解决,他们只是在悲痛之下,为了维护刘氏王朝的尊严,所以启禀清君侧罢了。”
“此乃当初高皇帝的誓言盟约。”
“非刘氏与陈氏称王者,天下共诛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