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氏的祖训?
陈朱楼默然的低声说道:“仰无愧于天、俯无愧于地、问心无愧于己。”
他抬起头:“父亲,难道先顾自己,就是对天地有愧、对自己有愧么?我并不这样觉着。”
陈朱楼转过头,外面的大雪依旧在不断的落下,将这大地之上给铺上了一层洁白。
“我也并非是不愿意顾忌天下百姓,只是想要在保住陈氏如今权势的情况下,去完成这一切,这难道不对么?”
言已至此,陈成己终究是叹了口气。
这是他的过错,也是陈氏必然要经历的事情。
陈氏传承了五百多年,内部早已经是出现了一些“不同”的声音,这些声音往日里还小,但如今已然蓬勃。
那便是作为一个世家,陈氏最应当做的事情到底是什么?
为民?还是维护陈氏?
这也是陈氏这些年来似乎变得正在靠拢普通世家的一个原因。
陈成己不知道该如何说,只是沉默的说道:“你为何会担忧陈氏的传承与权势呢?”
“自孝公时候起,陈氏便一直没有断过传承,哪怕陈氏一直做的是为国为民之事也是一样的。”
“或者说,正是因为陈氏一直将天下苍生当做是最重要的事情,所以陈氏才能够一直传承至今,即便是被没几乎每一任帝王怀疑,但所有帝王不约而同的都没有敢对陈氏赶尽杀绝。”
“朱楼,你觉着这是陈氏的力量威慑到了皇帝么?”
他摸着陈朱楼的发顶:“你是一个很聪明的孩子,你仔细的想一想。”
“天下出了那么多的世家、中原大地也历经了这么多的皇帝。”
“为何世家中唯有陈氏五百年不倒、荣华一直在?”
“这世上难道没有与陈氏力量相差无几,但却一直威胁不到陈氏的世家么?”
有些问题不是孩子能够看出来的,这个时候就需要陈成己这個身为父亲的来指点迷津。
他笑了笑:“当你想明白这个问题的时候,就明白父亲为何要在这个时候前来长安城了,这是早在陈氏创立、早在五百年前陈氏开始传承的时候,就已经埋下的“根”,是早在五百年前就开的花,结的果。”
“一切因缘早已注定。”
说完这话之后,陈成己缓缓的站起身子来。
他相信自己的儿子一定能够想明白这件事情的,因为这并不是多么困难的事情。
而陈朱楼则是坐在那屋檐下,看着漫天飘落的雪花陷入了沉思。
这天下没有与陈氏相同强大的世家么?
事实上是有的。
大汉四百年、春秋战国那么多年,怎么可能只有一个陈氏?
天下世家如过江之卿,数不胜数,仅仅只是说今朝便是有弘农杨氏、汝南袁氏等,其中汝南袁氏最为强大,号称为“四世三公”。
当然,比起来如今的陈氏还是差那么一点的。
可.他其实已经有了当初陈氏的模样不是么?一样的门生故吏遍布天下,一样的独揽超纲,一样的世代为三公。
那么,为何袁氏不仅没有如同当初陈氏发展起来那样发展,反而是逐渐的走了下坡路呢?
是因为当初孝公将女儿嫁给了陈氏?
不。
不是。
因为先皇时候,袁氏也曾求娶公主,只是被拒绝了。
而那之后,袁氏便一直在悄然的走下坡路。
这其中的缘由是什么?
结合着刚刚陈成己所说的话,陈朱楼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了其中的差别。
什么叫做五百年前就种下的果?
什么叫做因缘注定?
陈朱楼站了起来。
陈氏传承五百年,或许有先祖在天之灵的护佑,但更多的则是陈氏这么多年历代家主的努力与牺牲。
是的,陈氏也同样有为了家族利益而牺牲的家主。
这就牵扯到一个同样很有趣的问题。
陈野自第三代后便再也没有干涉过陈氏后代子嗣的成长,那么为何历代陈氏家主都是愿意为百姓牺牲自己、甚至一心为民的人?
难道五百年间、二十多位家主,从来没有一个是心中有自私情绪的么?
这符合常理么?
这不符合常理,更不符合人性。
二十多位家主、五百多年的时间,所有家主都不会为让家族的人、甚至是不会让自己因为所谓家族的利益而去做伤害百姓的事情。
那么唯一可能的原因便是“不伤害百姓”这件事情本身,已经成了陈氏的利益本身。
因为陈氏与天下百姓站在一起,所以就如同是与皇帝站在了一起。
因为皇帝最根本的利益是让天下稳定,除此之外的利益全都是次要的利益。
唯有天下稳定了,他的位置才能够坐得稳。
而只要皇帝的位置能够坐的稳,只要手中的权力依旧可以在,只要自己依旧可以至高无上,那么皇帝一定愿意扶持一个经过事实验证,一心只有百姓,从来没有自己家族利益、也几乎不和其他世家联姻的“陈氏”。
这便是陈氏这么多年来,历代家主从未曾有过“世家家主”品性的原因。
因为骨子里,他们便是世家家主。
只是因为他们的先祖将陈氏的基调已经奠定,而经过后世家主的不断查访,发现这个基调比其余任何的做法都要好。
无论换了哪一个皇帝,他们都会喜欢这样的陈氏,内心都不会想要与这样的陈氏为敌。
或者说
无论换了哪一个皇帝,陈氏最差的结果也是“嚣张”一把,然后回到官渡城中,保持自己天下第一世家的位置,静待时机。
这便是陈氏。
这便是皇帝。
这便是.天下利益。
当想清楚一切之后,陈朱楼再回头看自己父亲的一举一动,突然明白了其中的复杂与无力。
来长安城是必须的,哪怕知道长安城中或许有陷阱、有利用,哪怕知道只要来了长安,就一定会和其余世家对撞上,甚至有可能和那些奸佞对上,他也必须来。
因为只有这样做,陈氏才是那个“以天下苍生为心”的陈氏。
因为只有这样做,陈氏才依旧是那个大义凌然、凌驾于大义之上,绝对不能够被打压、消灭、针对的陈氏。
陈氏不能够破了自己的不灭金身。
所以,长安城必须来。
这是早在五百年前就注定了的事情。
桃花源中
陈野的一缕神魂飘散而出,望着陈成己父子二人的谈话瞬间,眼睛中也是带着些许无奈,但更多的则是些肃然的神情。
这便是为什么他最开始要为陈氏立下那样的祖训,甚至要让陈氏在最开始就有“为天下苍生立命”慷慨的原因,陈野可以保证自己的儿子、自己的孙子都是心怀天下百姓的,但他能够保证自己的后代全都是这样的么?
若有一代家主就是想要发展陈氏,将陈氏发展到最庞大的地步,甚至成为了天下第一世家还不满意,还想要当权臣弄权去呢?
那个时候,难道真的出手将自己的那个后人弄死?
开什么玩笑。
且不说这样对不对,且不说这样居高临下的对待后人,就像是对待一个玩具一样的态度对不对,只是单纯的说,这样的行为根本无法保证后代们全都能继续走在这一条以民为本的路途之上。
那么怎么办?
唯一的办法是将百姓的利益与陈氏的利益捆绑起来。
甚至将与皇帝的利益捆绑起来。
三者形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且是一个根本不可能被打破的平衡。
唯有如此,陈氏的后人才能够按照既定的轨迹去前行。
依旧是干涉后代,但陈野希望用这种“人”的手段去干涉自己的后代发展,而不是以一种“高高在上的神灵”的手段去干涉后代的发展。
陈氏想要成为千年世家,他不能够时时刻刻的看着。
也同样不能够依靠虚无缥缈的所谓“天命”。
这便是陈氏。
一个人的世家。
人心从来叵测,唯有利益可以保持恒久。
茶摊酒肆
刘备略微有些拘谨的坐在那里,等待着自己的两位好友而来。
不过随着两碗酒下肚,这些拘谨也就是没了。
他的老师是卢植,乃是当朝大儒,更是尚书台令,怎么可能是不知道朝中的消息?
昨日下朝之后,他便从师兄的口中知道了安国王世子与曹都尉似乎相识,而且这两人全都担任了八校尉的事情。
以他的聪慧自然而然的能够猜测到,自己昨日的那位好友也不是寻常身份。
三猜两捉摸的,就知道那俩人一个是曹都尉、哦,如今是曹校尉了,另外一位则是安国王世子、兼任上军校尉,统帅西园新军,仅仅在天子之下。
这俩人还会赴约么?
刘备不知道。
但他依旧来了。
因为他便是这样的一个人。
一个难得的“好人”。
“呼——这个天真的热死了。”
正在刘备思考问题的时候,陈朱楼一屁股坐在了他的身边,抹了一把汗,然后端起来面前早已经是放置好的酒一饮而尽,而后惊讶的说道:“咦,此处竟然也有这种酒?”
刘备倒是没有对陈朱楼的行为感觉到奇怪,只是一如昨日般的回答道:“前些年从陈氏传出来的方子,这酿酒方子几乎传遍了长安城的酒肆。”
“天下人对陈氏还是十分信任的,但能够以酿这种酒的并不多,所以只有在长安城的某些酒肆才能尝到。”
他含笑指着这茶摊酒肆说道:“能在西城开酒肆的,怎么可能是寻常人呢?”
这个时候曹操也是到了,笑嘻嘻的说道:“可不是说么,寻常人家在这开酒肆,早就被人挤兑走了。”
“虽然我当长安尉的时候从来不徇私枉法,也为民办事,但这种挤兑可不是我能干涉的手段。”
曹操打了个哈欠,坐在那,一脸没有睡醒的样子。
“两位仁兄,别来无恙啊。”
陈朱楼也没有掩饰的准备,只是调侃儿道:“昨日朝堂上,不还见到了您这位胆大包天的曹都尉?算计人都算计到安国王头上了?”
“最后被警告了吧?”
曹操、刘备、陈朱楼三人嘿嘿一笑,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睛中看到了结交的意思。
一碗酒下肚,也具都暖了身子,于是干脆讨论起来这天下局势来了。
三人各抒己见,一时之间周围倒也都是安静了下来,身边的人都悄悄的听着这三个胆大包天的人议论朝政。
忽而,一道极其细微的声音响起:“长安尉来了!来抓议论朝政的人了!”
曹操三人一顿,而后瞬间起身,而后朝着远处的方向一同跑去。
一边跑,一边大笑。
曹操本就是做过长安都尉,知道这种“抓”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警告,让人议论的别太过分,只要你跑了就行,他们就不管你了。
而刘备则是十分了解如今的政策,所以也不担心。
三人跑到一个拐角,看着对方身上的汗水,忽然大笑。
如此狼狈的样子,的确极其少见。
光和四年的春天很快的就到了,当春光落在大地之上的时候,万物复苏,而被当今天子以及那些昏庸的奸佞宦官所剥削的百姓,似乎也迎来了一些喘息的机会。
光和四年,春,二月。
就像是太阳照射在地面上,让那些黑暗全都消失了一样。
在安国王主政的第一年,十常侍即刻传书给了那些仗着自己权势为非作歹的亲族,告诉他们不想死,就赶紧把吃下去的吐出来,否则他们也保不住他。
并且直接给那些地方的官员说了,让他们秉公执法,才是帮助自己,否则休怪他们不客气。
而世家们也收敛了很多。
一时之间,这波兰汹涌的大汉竟然变得平静了起来。
有些政治清明的味道了。
然则,唯有站在这一潭池水中的人才知道,这并不是什么真的政治清明,而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兆。
世上总有蠢笨不堪的人,就如同这个世界上总有贪婪的人一样。
贪婪又蠢笨的也大有人在。
一些站在了风口上的人便是这样的,比如当朝权贵十常侍张让的某位叔父。
张泽便是这样一个愚蠢而又贪婪的人。
此时此刻,他正在威胁面前的人,让他说自己已经将土地还给了他。
为自己做伪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