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大沽,海河在此入海。
这个时候,它还叫直沽河、大沽河。
它的最上游还一直在山西,又与运河北端相连,还临着海。
自从漕军改制,以遮洋总为骨干搭建起来了海运局,这天津大沽就成为了海运局总部所在。
再到后来,宝船监也在此设船厂。等到大明定下了要建北洋、东洋、南洋三大海师,北洋海师的总部也设在了这里。
同样,海上长城公司作为一个带有武装力量的特殊企业,它也不能离北京的控制太远。
如今的天津已经是北京重镇,大沽港的规模日益庞大。
随着蒸汽机的定型,良乡东北方向的重工园以外,天津这边也在开始建设新的工业园。不依赖于海河的水力,而是将以蒸汽机为动力。
在大沽港的旁边,早已建好的宝船监大沽船厂,这些年已经发展为不逊色于东莞、泉州、宁波的第四大海船制造厂。
这得益于边贸规模扩大之后,从朝鲜、从女真人那边采买来的巨木。
现在,大沽船厂那边领到的第一个准备工作,就是兴挖更大的船坞。
“按粗略推算,这船坞用工部定的新标准,长要在一百二十距以上,宽也要到三十距,这才能搭得起更大的滑轮吊。深也得有十五距,这新船坞只能新挖!”
“不错,其他船坞,海师和海上长城公司、海运局的船都占了。就算想合二为一,那同样得再挖深、挖长,不如重新挖一個!”
“要我说,既然要挖,不如就一次挖两个,万一只挖一个出了什么篓子呢?”
听着他们七嘴八舌的,大沽船厂的厂监忧心地问道:“沈总裁,挖这么大的船坞,耗工耗银不少,由厂里先垫吗?”
“无须忧虑,先开始做!新建,先建一个,筹备下一个!”
“……耗工耗银当真不少啊!”大沽船厂的厂监再次提醒。
“你不必担心,银子的事,我负责!”宝船监总裁沈啓看了一眼众人,“另外,赶造一片院落。陛下旨意,大沽船厂这边要设科学院船舶研究分院,六月里,诸位院士、博士和大匠都要过来。不止他们,宝金局、兵仗局、建设局、通驿局,都要在天津建新厂、新站。这蒸汽铁甲舰,乃陛下钦点之大国重器!”
被他喊来开会的人目瞪口呆。
“在造的船不能停,我已经传令各地,抽调一批大匠和熟工北上。”沈啓两眼生辉,“昔年大宝船,按如今新标准,不过七十距。百距大船若能建成,大明所向披靡!”
大家都震撼地看着他。
如今诸企业,其实绝大部分仍有勋臣担任总裁,但宝船监是个例外。
年方五十的沈啓,也算得上是中年才得志。
他是在科举改了考纲后才于嘉靖十一年考中进士的,那时候他已经四十多了。
原因就是:他这人很喜欢杂学。
中进士后,他就以进士身份进了宝船监,当时许多人不理解。
可四年之后,他一本《大明船纪》直达天听,从此平步青云。去年蒸汽机制成,大国策会议后他直接来到了宝船监总裁的位置上,这下大家都明白了:原来皇帝就是看中了他懂船。
这《大明船纪》,如今堪称大明造船业的最全面著述。凡四卷,一卷遍述了如今大明各类船只的造船用料规范和图纸,一卷遍述历朝造船工艺的沿革,一卷综述如今大明造船业官方职掌和民间船厂、造船工匠的行业状态,一卷详细注明造船流程的各种管理方法。
在历史上,沈啓四十八岁才于嘉靖十七年中了进士,第二年去工部龙江提举司之后,终于开始发力。龙江在南京城北,是大明一大船厂,郑和第七次下西洋时就从那里启航。
沈啓在五十岁时完成了《南船纪》一书,但这一次,他有了新的际遇。
大明的官办船厂统一整合成了宝船监,大明也有了新制式的船只和官方船舶造办管理体系。
此刻,同样刚过五十岁的沈啓已经处在大明造船业的顶端,他期待在他手上,能有超越大宝船的成就。
“这蒸汽铁甲舰,我亲自督办!”他环视着众人,“木铁并用,帆桨同行!铸铁龙骨,蒸汽机桨,搞得清楚这些问题,将来才是船业翘楚!陛下已经降旨,若能建成,下水之日,御驾亲临为贺!”
于是这天下午,宝船监就在附近的天津、静海、保定、文安、青县、沧州甚至山东的德州掀起了很大的阵势。
不仅宝船监,还有其他企业,也都在附近开始了招工大战。
即将大兴土木的天津大沽,自今年开始每年将有百万计的银两从那里花出去,这是何等机会?
诱人的前景吸引着一些青壮,也吸引着运河上的商人。
而在京城,百姓们等着看榜。
二月十五,会试刚刚结束,榜还没出来,但《明报》上刊登了新的消息。
殿试改制、自选方向、再开制科、两个新伯爵的消息不胫而走。
应试举子们晕头转向。
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殿试下个月初就举办。
现在结果还没出来,但如果入了正榜,现在就要考虑选择什么方向。
王崇古十分纠结。
按他以往的观点,王家本就是山西大商,今后最需要的是在官场扎下根来。
可是如今皇帝要将进士分成官府、企业、科学院三个方向,其用意也相当明显。
大察工商在前,成立天下大同党在中,进士分类在后,陛下对于身居官位者招抚自家有关联的生意这件事是不满的。
当官有三种,一种是去官府当官,为陛下“服务百姓”;一种是去企业当官,为陛下和朝廷赚钱、稳住经济命脉;一种是去科学院和文教方向当官,为大明播种未来。
王崇古要做官的本意,就是为了照拂王家生意。
从这一点来考虑的话,选择企业方向,只怕是更好的。
以他家学渊源从小耳濡目染学到的本领,甚至未尝不能去望一望那经世济民科的魁首。
王崇古左思右想了数天,榜终于放了出来。
没有意外,他确实名列正榜。
有了这个身份,他终于可以吩咐下去:“备上两份厚礼,我要去拜访唐国务和杨首席。”
一个是与他王家本就关系不浅的唐顺之,一个是同为山西人的御书房首席杨博,王崇古以新科贡士的身份,现在可以去拜访二人了。
对未来的道路,也需要探问一下他们的建议。
和王崇古一样,所有名列正榜的贡士都必须面对这个问题。
将来的路怎么选?
此刻,朱厚熜也在御书房里看着新科贡士的名单,还有他们的分数。
呈给皇帝的,是更加细致的分析。
如今的会试,考纲已经有所改变,增加了一些算学、常识题目,在最终的实务策题里也搞了类似“附加题”这样的可选题目。
把科举从最初的只考理学改到如今,朱厚熜也只能用这样的办法遴选一些可能不一样的人才。
譬如当年的沈啓,他之所以直接去了宝船监,未尝没有朱厚熜提点严嵩让他对沈啓点了点的原因。
要不然惯性底下,大家当然还是选择去官府任职。
殿试的题目都已经出完了,二十多年来,朱厚熜头一次这么期待殿试的结果。
这一次,自然也得引导一些人跨出大胆的一步,选择别的方向。
“制科毕竟只是两个魁首封伯。”朱厚熜一边看着分析,一边在一些名字旁画着圈圈或者打着勾勾,“去企业,沾钱很多,管得却仍如做官一样严,实权还不如地方官,只是薪俸更高一点。去科学院和诸学校,更是显得清贫。但有些人是可能的苗子,该劝上一劝。”
朱厚熜抬头看了一眼,在他面前,唐顺之、杨博、严嵩、黄佐等数个重臣在这里,胡宗宪和沈炼也有份。
“你们都是熟悉朕的重臣,既然放了榜,必定是拜帖不断。”朱厚熜把名单交给他们,“这些人,你们可以试着提点一番。朕设企业,非为垄断各行各业,只是国家需要集中力量办一些大事,办一些长远才看得到回报的事。以企业为枢纽,只要奉公守法,朕倒乐于见到民商也发展得越来越好。”
“至于办文教、做科学,那恐怕确实需要些热情。但是名誉上、地位上、薪俸待遇上,朕绝对会给足。待第一批院士选定,诸节慰问,春节国宴,子女恩荫,都不会缺。”
朱厚熜微微叹了一口气:“朕也快四十了,从此精力自然是渐渐要往下走的。但科学院的重要,许多官员和士子、百姓不重要,朕是对你们讲过一遍又一遍了。物理大道上后继要有人,便要从今日始。去吧,除了泄题,你们这次都是奉旨指路。”
严嵩笑着弯腰:“臣等都明白陛下一片苦心。”
国企那边仍有勋臣主导,能有更多读书出身的文臣过去,自然是好事,只要他们肯。
至于勋臣们大概有些不乐意,那也不打紧。等日本的事情办完了,大概有一批可以安置过去。
盘子是在越做越大嘛。
等唐顺之他们离开了,朱厚熜问杨博:“用修还是每天板着脸?”
杨博笑了笑:“杨总辅虽然心里不痛快,但既然诸国务都商定了,他还是会用心的。”
朱厚熜也微笑了起来。
加总辅在内共九个国务,上面还有个皇帝。总辅权力虽然大,但如果总辅本身的能耐、格局不够大,那么实则就是共同决策的局面。
杨慎这家伙啊,格局确实不够大,眼光也不长远。
也不知道他落魄时,那种缅怀古往今来、写出“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的气概哪里来的。
难道说只是伤春悲秋时能有暇追忆古今,真到办实事时视野又小了?
朱厚熜倒也不怪他,杨慎考虑的也有道理。大明如今本身就是领先的,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就是事倍功半,毕竟要自己先趟出路来。
再说了,钱的问题,从国家的层面自然有不少解决办法,不至于为此束手束脚。
说精力从此要渐渐往下走的皇帝,现在显然并不是这样。
最近这几个月,他明显步子更快了。不仅是国事上,也是身体上。
入夜以后,他快步往林清萍宫里走。
五个新嫔的宝册已授,其实从他们入宫开始就已经算是朱厚熜的女人了,自然已经染指。
宫里进了新人,从过年前后,朱厚熜其实就尽量开始保持比较规律的作息。
处置国事是一方面,如今蒸汽机有了,大明进入了新阶段,他也要有养生意识。
活久一点,就能多保证大明的路子走得更宽阔一点。
所以如今诸宫反倒能见皇帝更多了,至少皇帝每天都开始不在养心殿过夜,总会在某宫留宿。
说会闲话,是安抚。
听听琴,赏赏舞,是喜爱。
如果再到床上打打架,更是恩宠。
在哪里醒来,那就不消说了。
皇帝用另一种“精力”调和着后宫的安定,但最近这段时间显然付出极多。
黄锦有点怕他吃不消。
所以到了林清萍那边,滋补养生大餐早已备好。
皇宫里能缺啥?
好药材、好食材、好方子,全都不缺。
再说了,人逢喜事精神爽,新人当前更新鲜。
见皇帝吃完了之后拉着她还要去里间,林清萍顿住了脚。
“陛下,臣妾今日有些不妥,陛下去和嫔那里便是。”
朱厚熜不禁看了看她。
林清萍微微笑了笑:“臣妾与淑贵妃都是识大体的,皇后入宫之前、入宫之后,臣妾二人都会帮着陛下约束好众人的。倒是陛下,龙体要紧,不必为了担心后宫如此奔波。”
朱厚熜略尴尬,难道最近有点不像话了?
林清萍拥了拥他:“臣妾和陛下的儿子都长大了,臣妾知足的。”
朱厚熜想起了在云南的大儿子,抚了抚她的背:“他来信,倒说在昆明很自在。”
“王妃有孕,臣妾更是欢喜,盼着她平安生子。”
朱厚熜有点恍惚:四十没到,要有孙辈了?
“有孕在身,不宜奔波。等孩子生下来了,明年宣他回京一趟,一家人团聚一下。”
“嗯!”
林清萍松开了他,笑着用那种“我还不知道你”的眼神推了推他,“去吧。陛下若是想雨露均沾呢,臣妾回头伺候陛下安寝便是。二十多年了,在臣妾身边,陛下睡得是最踏实的。”
朱厚熜想着刚进宫时她和黄锦轮流守夜的旧事,心头只觉最难消受美人恩。
但他的身体还是诚实的。
说罢开了句玩笑:“什么龙体要紧,难道朕现在大不如前了?伱且等着!”
林清萍保持着笑容目送他去偏殿,随后才幽幽地坐了下来。
她倒没说什么违心的话,但新人胜旧人,终归有些怅惋。
只不过呢,细细想想,皇帝也有些令人感动。
虽然谈不上身体大不如前,虽然可以说是为了后宫安宁,那毕竟也是“殚精竭力”地照顾妃嫔们的内心感受。
对子女们有妥善安排,还会怕她们心生哀怨,身为妃嫔,遇到这样的皇帝,那又有什么好埋怨的呢?
善妒?让他只专情一人?
大明上一个像这样的人,如今幽居仁寿宫多年了。
起了别样心思的端嫔,如今三个女儿都惶恐不已。
林清萍叹了一口气,心想等着皇帝回来了,要跟他提一提这件事。
端嫔自作自受也就罢了,但三位公主,着实该好好考虑一下了。
新科进士出来,静嫔生的大公主和端嫔生的二公主,是不是该选个驸马了?
她又犹豫起来,皇后不久之后就要入宫了,她现在提这件事,会不会让皇后认为她是在行后宫之主之实?
想了想之后,她又觉得算了。
陛下英明神武,应当是都有主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