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8章、擒贼先擒王

只带骑兵去东面与自己的儿子诺延达喇汇合,鄂尔多斯万户的战力能保存得最多。

但随后,将要冲破已经满是明军的丰州滩和大同北,还必须从大青山一带经过大明北征永谢布的大军侧翼。与此同时,鄂尔多斯万户的这么多族人,都只能被抛弃。

带着这边的族人走,儿子可以独自逃脱吗?

衮必里克没有花太多时间犹豫:“向阴山突围!”

明军不可能追他太久,诺延达喇渡过了黄河,明军必须分兵去围剿他。

衮必里克压着心中的悲痛大声高呼:“护住两翼,断好后路,鄂尔多斯不会亡!”

没有一个部族纯粹只是战士,必须要有族人。活下来的女人和孩子越多,部族将来的希望才越大。

随着号角和呼喊声,黄河边这广袤的方圆二三十里地进入最惨烈的状态。

“我们走不了了,快捆好帐篷,带好孩子!”

生存的本能与家族延续的本能在冲突,七八万的老幼妇孺如今已经减少了许多,而听到要往阴山突围的命令,许多老人取出了木矛,或者最后用来防身的弓箭。

他们也曾是部族的战士,只是已经老了。

现在,这里大概就是他们回归长生天怀抱的地方。

战场西面的阵中,唐顺之从望远镜里看着套虏营盘中冒出更多人拿着武器往两翼散开。他从这里看不见那些人的面孔,但看得出他们更矮小的、有些人很岣嵝着的身躯。

悲壮是很悲壮的,但唐顺之也没忘了这千百年来边境汉民的苦楚。

他沉静地发出命令:“鞑子有退意了,往东北方向再抵近五百步!”

攻破磴口时,他就已经见识过这一幕了。

眼下,无非规模再大一些。

从那里,他们获得了粮食的补充,也让被俘虏的鞑子先在宁夏那边赶去的边军的看押下开始修筑磴口城。

唐顺之不仅仅只是要击败套虏,还要在将来守稳河套、经营好河套。

所以,他需要更多俘虏。城池、隘口、寨堡,后面的河套,还有许多防御工程要完成。

“督台,鞑子太多了,镇安伯那边顶得住吗?”

张经看着乌泱泱向北移动的数万套虏,只感觉头皮发麻。

严春生纵然是神将,当真能拦得住这么多一心逃窜的鞑子吗?

唐顺之已经知道严春生的战绩,但他还是只能说道:“镇安伯非鲁莽之辈,廷彝无需担忧。”

严春生确实很难抵挡,纵然他麾下骑兵的总规模也超过三千。

可套虏的数量太多了,还有几乎数倍的牛、羊、马匹。

又像是当日朱麒遇到的情况一样,他们只能靠自己带的战马来打这一仗,但是套虏骑兵可以到营盘中换马。

而这一回,严春生不可能靠嘴炮让他们全部投降。

拼命的套虏,十分想要冲破北面这支顽强的大明骑兵。

但是他们的战法,也很奇特。

一直以来,他们大抵只是像颗铁钉一样定在原地,隔远攒射。可是其中大约两三成的人,箭的射程和准头让套虏骑兵也感到恐惧。一个冲锋从外围滑过时,又只是其中大约两三成的人会把马速提起来,抵近追击。

套虏需要回营换马时,他们也回去,和其他人换马,轮流休息着马力。

就是这样,他们才坚持到了现在。

但是,没办法再坚持下去了吧?

严春生也知道没办法再坚持多久了,带来的马匹口粮,已经耗完。

冬天的雪地下,也找不到草喂马。虽然人不是铁打的,中间也都会有一些默契的休兵时刻,可以让他们宰掉一些伤了的马,煮了吃肉,可是这样下去也不行了。

“动起来!全都动起来!赶羊!截断!绕圈!能留多少是多少,把他们往黄河边赶!”

严春生下达了命令:“把旗举起来!铜号吹起来!”

铜号早就有,唢呐就是一种。军中传声,如今新制也定了吹号冲锋,让友军知晓。

音色嘹亮的铜号,每个主将身边只有一支。

现在,严春生这边的冲锋号吹了起来。

衮必里克做出了决断,明军也要做出决断了。

没可能把他们全部留在这里,那么现在就必须制造最大的混乱,截断更多的人。

在冲锋号声之中,北部的大明骑兵再不节省马力,三千余人汇成一道洪流,径直往套虏营盘大队伍靠北的中间如同刀锋般切过去。

正如严春生所说的,赶羊。哪个方面的压力来了,人和动物都将如本能一般调整方向。

这是严春生在和朵颜部一起“迁徙”的时间里也学到的东西。

现在听到北面战场传来的铜号声,看到了他们行进的方向,唐顺之也毫不犹豫地下令:“徐千户,你的人留下阻击还未过河之敌。其余人,冲锋陷阵,分割套虏!”

西边战场的响动一起,东边战场的朱麒也顾不得了:“神威炮营继续轰击河面,沈千户,你留下护卫。其余人,刀牌手在前,鸟铳手居中,虎蹲炮在后,往西北面去合围!”

这份默契,是唐顺之对战局的判断,是严春生果断深入最危险的套虏大部队中央,是朱麒对严春生和唐顺之已经近乎盲目的信任。

无论如何,明军就这样尝试在套虏骑兵主力不曾崩溃的情况下,以三个方向总计万三之数向套虏军民近十万发起了合围。

出现在套虏两翼最外围的,竟是疯狂挥舞着木矛、劣弓、旧刀的老人,他们舍生忘死地扑过来。不求败敌,但求阻滞一下明军的脚步、消耗一点他们的箭矢和弹丸。

步卒的速度是赶不上骑兵的,但严春生一部所向披靡。他们先凿穿了套虏往西,然后又纵马绕了一个圈向东南,再次凿穿已经手无寸铁的妇孺之后却继续往北绕。

超过七成的套虏骑兵已经不再管后方的两翼,只留了少量去阻击唐顺之、朱麒的步卒。主力,只追着严春生麾下骑兵,希望彻底扫清部族北逃的路径。

严春生的身后,特战营之外的骑兵被射中坠马的速度加快了很多。

“特战营之外,直接去套虏妇孺的里面射杀、造乱!其他兄弟,擒贼先擒王,还是找头目!”

严春生改变了套路,套虏的妇孺族民队伍被凿穿了两次,本就已经有些乱了。现在大明骑兵在往北的路上分了一个岔,一支两千人往西南,一支七百余往西北。

在快速的交错中,找到虏骑的头目、点杀完成也有难度。

目前这种状况,就算杀了些头目,用处并不大。鞑子心里有两个清晰的目标:除去大明骑兵,北逃。

但是真点杀了一些头目,也许就有更多骑兵忘记其中一个目标,带着已经被严春生他们分割在北面的族人一心北逃。

这个时候,衮必里克及他的亲卫骑兵正从族民中间穿过,想要奔到北面。既是带出更明确的方向,也更加安全。

严春生沿着西北方向再次凿穿了更散乱的北面套虏、射杀了一轮西面虏骑之后,双方已经擦身而过。

他看了一眼,果然有两百余骑就此往北逃走了。那边嘈杂的呼喝声他听不清,想来有些人还会掉转马头再劫杀回来。

此时,南面的套虏群中乱声四起。

严春生的目光瞥过去,只看见黑压压的虏潮中,就仿佛一个黑潭出现了一团乱纹、三条线。

那团乱纹,是原先朱麒带来的骑兵,他们在套虏中央四处冲突、激起混乱。

而那三条线,自南而来。中间那条直奔明军骑兵,旁边两条则从侧翼包抄。他们行进的路上,套虏妇孺自动惊慌地为他们让开路。

以严春生的目力,看到了中间那条线前端的大纛,于是他眼睛一亮。

“快过去!要救太原镇的兄弟!把最后剩的手榴弹都拿出来,等一下听我号令,往南面丢!”

特战营剩下的近七百骑再次提速,从西北的方向径直往东南方而去。看势头,是另一次凿穿。

相隔过于遥远,朱麒在东南面看不清,唐顺之也一时不曾注意到。

但他们都看到了套虏在加速北逃,不论是留下阻击的骑兵,还是妇孺族民。

“越过去!加快脚步,加把劲,抬炮的也跑起来!”

在他们脚下,已经是一片炼狱,不知有多少套虏老人倒在了这一片区域。

虎蹲炮很重,但眼下到了决胜时刻,他们也只能留心脚下,不至于摔了,榨干身体里的劲勉强跟着军阵突进。

整个战场,只有北面已经仅剩下两千余的大明骑兵在尝试减缓他们北逃的脚步。

陡然之间,轰隆隆的声响不绝于耳。

特战局从西侧再次凿入套虏大部队之后,一片火光中夹杂着血光,在一片区域密集地爆开,直如人间炼狱。

衮必里克在阵中往西边看了看,瞳仁收缩。

骑兵身上,怎么还会有这么厉害的火器?

“济农小心!”

部将只来得及提醒他一下,从这中线也分出了一队骑兵往西北拦截。

然而严春生的麾下如同杀神,从那个方向径直往这里冲了过来,毫不在乎中间有多少妇孺、勒勒车等杂物阻挡着。

衮必里克分在西面想要包抄的那队骑兵已经被炸懵,他们附近的族人更是恐惧痛哭中成了没方向的行尸走肉,整片区域乱作一团。

但挡在严春生前面的套虏妇孺看得清他们身上的甲衣、看得清他们的面孔。他们没有武器,只会本能地让开。

有勒勒车,有牛羊,有障碍,对特战营来说已经不是事,都凿穿过几次了。

严春生的眼里只有那大纛。

五百步,他搜寻着目标,一手扣着缰绳调整方向避过障碍,一手攥着弓。

“我后三十步,前一百三十步,抛射!”

对老大的声音,特战营的部下已经十分敏感。命令一出,严春生身后三十步内的数骑,立刻下意识地张弓撘箭举高抛射出去。

在行进中,箭雨落下时,最近的箭距离严春生已经不足五十步。

“再射!后五十步,前一百五十步!”

四百步,衮必里克胆寒地看着西北面那一支用箭开道的骑兵。如此多的族人乱阵中,他们速度不减。

严春生出了手,迅如闪电间,前方冲出来护卫的虏骑将领面门中箭,被马又带出十几步才坠地。

“后八十步,前一百八十步,再射!”

这次是更大规模的抛射,最后方不在严春生命令范围内的兵卒,各自点射着旁边人。而命令范围内的特战营兵卒,都咬着牙,一心把弓拉得满满的。

很危险了,力道不够的话,最后面的箭落下时就可能插在老大的天灵盖上。

那可不是闹的。

嗡嗡的弓弦声催着人命,严春生看到了前方的异动。箭矢从他前方仅十余步的地方一直散到六七十步的地方,钉死了一些人,也有一些插在地上。

但经过了这三轮,前面的妇孺已经彻底散开了。有些人舍不得家资,也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劲,把勒勒车都拉开了一些。

惊慌的牛羊四处冲撞,严春生看见了下意识往东北方向让的大纛,还有重新分叉来阻截他的护卫骑兵。

差不多够了。

严春生深吸一口气。

这次不比镇安堡外,他窥伺在侧。

这次他在敌阵中,在马上飞驰。

但是,机会同样只有这么一次。

马撑不住了,他的兄弟也撑不住了。

这一次,奔袭过程中仅出了一箭的严春生臂力尚在,他箭出连珠。

第一箭,衮必里克的大纛断了顶上的绳。

第二箭,一个大纛下下意识抬头望的卫兵脑洞大开。

第三箭,听到身边卫兵惨叫的衮必里克下意识地回了头,看向严春生时张了张嘴。

他身旁其实还有卫兵,但是又倒下一个。

“后一百步!前两百步!射!”

调整了方向的严春生最后喊道,回应他的,是震耳欲聋的嘶吼:“杀!”

“嗡!”一篷更大的弓弦声后,箭雨在空中滑过一道弧线,往正在胡乱飘荡的大纛周围钉过去。

求生的本能让已经听过数次这种嗡嗡声的兵卒们试图藏身马侧躲开,衮必里克也同样如此。

但他已经暴露了出来,他与严春生之间已无遮挡。

严春生没法瞄准他躲在马脖子侧边的头,但是,人只要在骑马,屁股和腿,总有一大半要搁在马背上。

最后三箭搭在一起射出,严春生立刻大声用蒙古语大喊:“衮必里克已被生擒,降者不杀!”

特战营的兄弟们知道老大喜欢听什么,也知道这时适合喊什么。

“先杀博迪,再擒衮必里克!镇安伯威武!”

“先杀博迪,再擒衮必里克!镇安伯威武!”

几百人的声音在嘈乱的套虏哭喊和呼啸声中不算什么,但是仅仅的百余步再不算远。

屁股和左腿惨中三箭的衮必里克坠了马,他身边的卫兵忙着将他抢起来,严春生及身边最近的明军这下可以更从容地点杀。

以他们的本事,以这个时刻再次立下奇功的肾上腺素飙升,人人都仿佛不可战胜。

严春生最先赶到时,甚至飞身夺了一匹已经无主的马,然后弯腰把衮必里克从旁边已经喉间中箭的卫兵胳膊里抢了过来,就这么在马上单臂将衮必里克举了起来挡在身前,纵马原地回转。

“下马!降!”

他另一只手从腰间拔出短匕,左右一划,就已经断了衮必里克两手的手筋。

眨眼间,特战营的将卒们也不跑了,围着严春生绕成一个圈。

“降不降!”严春生撇断衮必里克身上的三根箭杆,将他提溜到了自己身前坐下,匕首横在他喉间。

屁股和腿上还有箭簇,现在严春生如此粗暴,衮必里克已经惨呼不已。喉间的森寒之下,衮必里克还有什么念想?

“降!降!”

“喊出来!”

“我!鄂尔多斯的领主,汗庭济农衮必里克命令你们,放下武器,下马投降!”

“让伱的亲卫一起喊!”

东西两面,唐顺之和朱麒还远在五六里外,只听见北面响起了嘈杂但显得悲愤的声音。

然后,他们看得到的套虏大部队后半部分的妇孺们渐次跪了下来,像是草原上起了波浪。而许多骑兵,有的亡命北逃,有的则下了马。

特战营和朱麒带来的骑兵,一共已经只剩下不到两千。

但是他们已经很熟练了,先是特战营迅速夺了衮必里克亲卫骑兵的马,然后也教朱麒的麾下这么干。

然后,他们分出三百多人护卫在严春生旁边,其余人则开始去圈、去赶了。

南部的套虏不知所措,北部的套虏并不关心身后发生了什么。

巨大的混乱之中,唐顺之和朱麒带领的步卒在逼近。

严春生胆子奇大地挟持着衮必里克:“你东边的三万族人都降了老子,你降了,活得下去。你的崽子若还想救你,就看是老子的刀快不快,箭准不准!”

他的箭有多准,衮必里克已经深刻感受到了。

性命捏在他手上,衮必里克老泪纵横,悔不该这么晚渡河。

“博迪……也是你杀的……”

“废什么话?”严春生一夹马腹,“一边走,一边喊,让你的部下和族人都跪下!”

屁股中箭的衮必里克骑着颠颠马,只想快点结束这场噩梦。

俺答口中贪图享乐的他,多久没吃过这份苦了?

一千多夺了敌马的明军骑兵正警惕地收拢着已经投降的衮必里克亲卫兵的武器,严春生只押着衮必里克在套虏妇孺族民的阵中行走。

还想逃的,截不住了。

能留下多少是多少吧。

唐顺之和朱麒等人赶到时,见到的就是严春生扣押着半死不活的衮必里克到处招降的情景。

知道他猛,但人不能猛到这种程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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