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孚敬浑身上下的每一滴血都是热的,但他的每一根神经也都是紧绷、忐忑的。
以区区正五品户部广东清吏司郎中成为钦差,以御书房行走的名头佩天子“赐剑”,他去广东带着的是三品以下抗命即斩的威权。
但真那么容易吗?这只说明广东那里恐怕是一张大网,一张致命的大网!
张孚敬怕死,可他更怕辜负圣望。
看着能让满朝公卿见之便提醒吊胆的锦衣卫北镇抚使,张孚敬肃然说道:“王镇抚,你我奉皇命,抵达广州府之前应当无虞。广东只要不是谋逆大事,此去广东便不致路遇有心盗匪!如今,首要却是屯门海战生还官兵之安危。既奉圣命,汪鋐便是钦犯,拜托王镇抚了!”
王佐之前和善的笑容中多了一分真诚,凝视了他片刻就说道:“自当领命!张行走勿忧,汪鋐奏报刚进宫,陛下就命北镇抚司旗校先快马南下了。”
张孚敬心头凛然:那是他接旨的前一日。
还有更早派往广东的锦衣卫岭南行走……这局棋,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布下的?
他回望北方,只觉得那个许他以殊恩的皇帝似乎正用深邃的目光也遥望着南方,但看得应该比他张孚敬更远。
不知何时起,陛下就一直在看着南洋之滨!
“当日何故犹自苦辩不肯退避?”杨廷和府上书房中,杨慎再度低头听训。
杨廷和难得显露出焦躁不安地踱来踱去:“维之不曾举荐你,十五人之中,有四人定然没有举荐你。我早就告诉伱了,蒋冕、王琼等恐怕会蓄意捧杀你。以你性情,以陛下与为父如今之情势,你须万事谨慎,学学刘龙!陛下不问,不说!严惟中、王伯安若有排挤,忍!”
他停下脚步看着儿子,担忧急切地嘱咐着:“忍!忍!忍!切记!切记!”
杨慎也不是完全傻,肃然答应:“儿子知道了。屯门大败,两广似已糜烂多年,陛下震怒。张孚敬携天子赐剑南下,北镇抚使随行听候调遣,此非常之时。”
杨廷和欲言又止,更多的分析他不敢对儿子讲。
吓着他是小事,但他现在天天都得去皇帝身边听差,万一陛下套出什么话来呢?
这一次,杨廷和是真的被朱厚熜惊得不浅。
当日刑部大堂上,皇帝的临场应变只是符合他快刀斩乱麻议定大礼时所表现的才华,梁储、袁宗皋、严嵩、蒋冕等人的表现也都是因皇权圣眷而为己身谋。
随后的十八张交椅、心学理学之辩则展露了他能用阳谋的智计。
但现在呢?只是礼部主客司郎中聂仕平与南京四夷馆主客司主事梁焯把正德十五年就上过几次的奏疏再向新君上一次。
到底是哪个点让皇帝集中全力针对这件事展开了思索和布置?
还是说,目前每天呈入宫中的奏疏,别看他已经放了不少权到下面,但每一道奏疏都会做出相应的思索和布置?
百思不得其解,因此杨廷和胆寒。
这个疑惑,他只怕要带到棺材里。
严嵩以为是自己对那道奏疏多发表了一些意见,所以皇帝才重视起来。
但他不敢居功。
他说的真不多。
所以更显得皇帝心中谋算能力的恐怖。
“爹,你看我练得怎么样?”严世蕃打了一套拳,一只眼睛黯然无光、另一只眼睛却熠熠生辉。
严嵩回过神来,看着他无奈地说道:“能文能武,不是说要习武强身,你倒不如多读读兵书。在锦衣卫舍人的官学里学的?”
“陆哥教我的。爹您这么说不对!连陛下都跑步强身,我当然也要练练武。现在陆哥教我练武,我教他学问!兵法自然也要学,到时我还可以跟陆哥一起切磋!”
严嵩笑了笑,温和地问他:“在那边怎么样?有没有人欺负你?”
“没有!都知道爹是陛下身边的大红人了,谁还敢欺负我?有人欺负陆哥,也都是我护着他!”
严嵩惊了:“还有人欺负陆……炳?”
严世蕃独目灼灼:“陆哥偷偷跟我说的,只有骆指挥和王镇抚知道他是陛下的乳兄弟。王镇抚之前在南镇抚司时还到官学里看了看,找茬揍了陆哥一顿……”
严嵩一时无语。
“陛下对陆哥期许颇高!我把道理跟他讲明白了,他才跟我好好用功学问。将来我跟陆哥,必是陛下左膀右臂,爹您就等着享福吧!等我长大了,也有手执利剑和陆哥一起奉旨大杀奸贼的那天!”
小小的庆儿有大大的志向,严嵩忽然觉得:莫非陛下也知道自己这儿子打小就这么聪明,不愿他因残了一目就埋没其才?
科举之途走不通,但如果是走武举之路,未尝没有因功得爵的那天。
严嵩忽然泪目。
刑部大堂里的那一跪,值得。
乾清宫门口,魏彬已经在那里跪了两个时辰。
皇帝一直没宣他觐见。
那他就只能一直跪着。
高忠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跑来跪着求见,只是隐隐猜测可能与钦差南下有关。
连北镇抚使都一起跟着去了,何等大事?
莫非魏彬牵涉其中?
东暖阁里,朱厚熜知道魏彬在外面跪着。
继续晾着。
六百七十三人捐躯,袁耀和他父亲袁光一样,同样身死葡萄牙人枪炮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