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眠先前一直想找机会和两兄弟敞开心扉地聊聊, 但因他们拘谨抗拒的态度而再三搁置,并隐隐感觉自己热脸贴冷屁股,颇有些气馁。
挟恩图报的事儿她不屑于干, 如果两兄弟实在不愿与她同流, 那等他们成年之后, 便把人放出去得了。
道不同不相为谋嘛。
今日突然出声插入他们的谈论,不是故意想吓人, 而是在院门前意外听到的谈话内容让她品出了一丝转机。
终于知道兄弟俩对自己有意见的根结在哪——原来是在替小鲛打抱不平。
这墙角听得她是豁然开朗。
别的不说, 两个月的交情,就敢抨击小伙伴的恋爱脑,这份一点不怕引火烧身、敢于谏言的义气她还是很欣赏的。
先前之所以想要将两兄弟留在身边栽培,不就是因为看到兄弟之间的情谊深厚,在人性寡淡凉薄的魔域之中难得可贵么。
阮眠思量片刻, 略抬手,将庭院中的石灯皆数点亮。
走近的同时尽量放软了声音:“夜里学习, 怎么不多点几盏灯?”
……
小鲛的调和看着像是有效果的。
魔主不知是为了故意施恩于他还是真心偏疼,在他劝阻之后,竟然真的没有发火, 但脸上的笑意看得人心底发毛。
骆华朝骆年的身后躲了躲。
骆年拦在前头, 带着弟弟主动下跪,却沉默着,不提自己为何而下跪请罪。
阮眠看他们这如临大敌的模样,有些无奈道:“都别跪着了, 起来吧。我来是找你们谈心的, 不是找麻烦。正好我和小鲛之间的事即将有结果,也能说给你们听听。”
皎厌离在水中蛄蛹两下,瞬间窜到了她的身边:“真的?是能说的吗?”
阮眠爬上了他们温书的竹席, 整了整袖子:“他们愿与你为善,真心为你着想,可见是好孩子,我也没什么可瞒的了。”
骆年视线在两人之中往返几次,不敢发表言论,沉默地听着。
阮眠便道:“我不是魔主本尊。用魔域之人的话来说,接近于夺舍。”
她敢跟骆氏兄弟摊牌,一方面是相信他们是好孩子,另一方面,他们没有利益冲突。
甚至于骆氏兄弟的脾气秉性和原魔主的阵营太过于不相容,她说出自己不是魔主的事实,与他们相处反而更安全,不容易被背刺。
两兄弟听完没什么大反应。
这种猜想早就在魔域中传遍了,但始终没掀出什么风浪来。
骆华躲在骆年身后:“……夺舍是有痕迹的,高阶药师一探便知。”
这是他们刚学过的知识。
阮眠:“所以说是接近于。我并非主观愿意、也没那个能力夺舍魔主,我就是一个死了的孤魂野鬼,突然醒来,人就成魔主了。也许是因为她渡劫失败,而我恰好在周边徘徊吧。”
骆华眼皮跳了跳,大为震惊:“这是可能的吗?”
小鲛小小插了句嘴:“就是神迹!”
骆年沉默良久:“虽然很冒昧,也知道您没有必要同我们解释这些,但您竟然提了,我想知道您说的这一切,要如何自证呢?风荷魔主原就是个阴晴不定,极擅伪装的人,为达目的,她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阮眠:“我可以证明自己是某个人,却不能证明自己不是某个人。不过我同小鲛达成过协议,会在三个月之内杀掉风银。”
骆年没听懂:“什么?”
皎厌离得了当事人的准许,终于可以把知道的事说出口,连比带划地将三月之前合约和盘托出:“风银特被请来辅助风荷的族亲,若是风荷魔主本人,绝不会答应这个事。”
骆华听到风银这个人选是小鲛随机选的,神情从怀疑到震惊,捂住了嘴,可算明白为何小鲛对魔主会是当下这个态度了。
骆年还是谨慎,半信半疑:“按你们定下合约的时间,三个月快到了吧?”
阮眠:“是。”
骆年凝神想了想,又道:“那您是想要借刀杀人?借东城城主的刀?但以他的性格,绝不会真的杀了风银,顶多打断手脚。”
“咦?”
阮眠这会儿倒有些惊喜了,身体前倾,像捡着宝似地望着他:“看来马尧给你们上的课效果不错,你还知道这个?”
骆年被冷不丁夸了一嘴,绷着的小脸红了红:“我也是才想到的。您说想要对风银动手,风银长老又和东城城主走得过近,我便想您成废人的假消息,多半是您故意伪装,好让他私下传给梅若成听的,这才闹出后面那些事来。梅城主吃了亏,自然不会让他好过……但风银是您的族亲,他只怕不会越过您,自行处置风银。”
阮眠倒了杯茶,欣慰得连连点头:“说的不错。杀风银的另有其人,我无需梅城主来动手。可他只要与风银翻脸,便坐实了风银背叛我的事实,日后就算风银死了,风氏也会站在我这一边,风金长老更不会说什么。”
冲人招了招手,笑着,“过来喝茶~”
简单的“不错”一字,在少年的心底绽开了花。
骆年低着脑袋,犹豫片刻后,终于肯挪腾着坐到了她的身边。
十一没想到两兄弟之间,居然是哥哥骆年先缴械。
在她脑子里嘀嘀咕咕:“到底还是年纪小了些。虽然警戒心比另外两个强一些,但只要被人夸上一嘴,就容易卸下防备。当然了,这不怪他,怪大人们糖衣炮弹的手段太狡猾。”
阮眠翻了个白眼,没搭理他。
……
她趁热打铁,要将两个少年彻底笼络到自己的阵营,继续忽悠着道:“照你看,风荷在魔域兴风作浪的目的是什么?”
“自然是为权为名为敛财。”骆年沉声道,“她只为了一己私利,便以血腥手段开辟魔域与天元大陆的通道,为祸苍生,何其歹毒!”
阮眠道:“可不是,而我的目的和她恰恰相反。”
“我想要的是关闭这一条通道,封闭魔域,让所有有罪当罚之人,在这炼狱之中乖乖受罚,接受改造,不去打扰正常人的生活。”
皎厌离微吸了一口气。
魔域中人在航道开辟的这几年中已经尝到了甜头,海外运来的灵石是他们的命脉,就连当初反对航道开辟的西城城主许桑,后来都默许了风荷上位。
这船不是她现在想停就能停得了的,不说远了,一直对阮眠忠心耿耿的马夫子便始终盼着海外的来信,绝不可能配合。
骆年低头揪紧自己的衣袖。
骆华磕磕巴巴:“这、这很难。”
阮眠托着腮,淡淡:“难也要做啊。”
“你们都是风荷开辟航道的受害者,所以我想着能信任你们,可以栽培栽培。不过这个事风险太大,我不强制要求你们入伙,还得看你们意愿。毕竟我和小鲛都是对魔修有不共戴天之仇,至于你们……我刚听到的消息,梅安已经死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骆华已经信了九分,小声:“你和魔修有深仇大恨?”
小鲛代为回答:“她的弟弟被绑到魔域来,遇害了。”
骆年倒抽一口凉气。
骆华几乎要红了眼眶:“抱歉。”
随后自己主动地走到了阮眠的身边,小声:“如果航道关闭,就不会再有这样的悲剧发生了。只是我力弱,也没有哥哥聪明,不知道能不能帮上你。”
阮眠也给他倒了杯茶:“只要你有善心,一针一线也好,总会有作用的。”
她的眼底眉梢藏着七分的悲天悯人,三分负重前行的沉重,宛如被圣光笼罩的活佛在世,演技之精湛,让十一心里直呼救救孩子。
两个少年被忽悠得找不着北,捏着拳头承诺:“嗯!我们愿意跟着您!”
这可是两个天灵根的少年啊,辅之地阶法决,未来不可限量。
阮眠笑弯了眼:“好~”
……
心上重重的枷锁被卸下,再看满庭灯火,似乎多了几分名为“家”的温馨。
阮眠没有立马离开,而是和他们说起了自己小时候做散修的见闻。那是风荷魔主这样的出身,一辈子都经历不了的事。
前世尚未修行之前,她为了保护自己,会在遇见流民的时候往脸上擦涂幻革草的枝叶,让裸露在外的皮肤长满骇人的红疹。那些流浪汉怕她有什么传染病,又恶心可怖,才不会靠近。
虽然安全了,但浑身又痒又疼,极为难熬。
“这种草我也听说过!”骆华躺靠在骆年的膝盖上,抬起头,“哥哥你记得吗?我们在散修的城镇里面帮过一个女孩子,她便告知给我这个法子,说是别人教的!”
骆年点点头:“是。”
阮眠得意地抬了下下巴:“那可是我自己发现的。后来告知过一些小姑娘,也许你遇见的就是我认识的人吧。”
骆年:“世界可真小。”
骆华轻叹:“你好厉害,自己一个人,还懂那么多!啊,魔主你前世的时候多大年纪呀?”
阮眠:“死的时候,不足十八。”
皎厌离看过来,错愕之后,眼尾明显有了泪意:“怎么会?”
阮眠也没瞒着:“法决练杂了,没办法的事,散修嘛。”
“我活着的时候一直不敢来魔域,怕找不到弟弟,自己还有去无回。后来因为这个病,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才敢过来。可惜晚了这么多年,什么都于事无补,我走这一趟,只不过图一个心理慰藉,到最后能和他们死在一个地方……”
她笑了笑,摇摇头没再说下去,将卖惨的精髓留白发挥到极致。
“呜——”
月下一场交心的夜谈,以三个少年接连泪崩痛哭而结束。若不是男女有别,定然会与她抱成一团。
十一:叹为观止。
……
骆氏兄弟还好说,阮眠稍稍宽慰了一番,他俩便在凌晨之际,顶着两个核桃大的眼睛回屋去休息了。
小鲛的小珍珠撒了一地,怎么都哄不好。
阮眠怜惜地想,骆氏兄弟相依为命,对她说的手足情代入颇深,这情有可原,当初骆年也宁愿和骆华死在一起,不愿独自苟活。
他一只小鲛,鲛人皇族的嫡系独子,自小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居然没有被娇惯坏。共情能力如此之强,哭得比她这个当事人还悲伤。
她坐在池边,给他擦了擦脸:“别哭啦,都过去了,我现在不是还好好活着吗?”
“并不是只图一个心理慰藉。”
“什么?”
皎厌离的眸子湿漉漉地将她望着,眼尾通红:“你前世其实一直想救他们,是吗?”
他听马夫子说过,沿海岸聚集的散修们但凡有个筑基的修为便足够称王称霸,就算练杂了法决,也并不致死。
除非她强行凝金丹。
若是为了独自求生,她大可不必如此。
魔域闭塞,而她对魔域内消息之了解,刚穿过来就能和风金对上戏而不露马脚。
如此费心,怎会只是图一个心安?
只不过现实残酷,就算拼尽了全力,耗费了一条命,也只能够到魔域的港口,什么都做不了。
阮眠的脸上的神情淡下去。
十一沉默了。
良久,阮眠失笑着摸了摸他的脸,还是那样轻描淡写的态度,轻声:“啊,被你发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