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缠上的第二夜】

【被缠上的第二夜】

【被缠上的第二夜】

男子嗓音清清泠泠,近似沈金寒玉,一丝不扣地敲入女郎的耳屏之中。

在幽晦的烛火之中,赵乐俪慢慢瞠住雾眸,胸线起伏不定:“游戏?”

她感到匪夷所思,人儿惶惶无措地僵伏在地。

男子一晌替她细细捋平起了褶的宫裙,一晌唇畔扬起净如新雪的笑容,道:“娘娘有兴致吗?”

两人挨得极尽,她能嗅到他身上的气息,是凉冽清郁的沈檀香,香气由远及近,迤逦至她周身,将她毛躁的心绪,熨平而去。

如此杀伐阴戾的人,身上却是不染一丝一毫的腥气,委实是罕见的。

赵乐俪绷紧的心神,微微松弛,整个人逐渐冷静下来。

她不知他是谁,什么身份,更何况,他似乎还在殿中做了一桩穷凶极恶的事。一霎地,赵乐俪想起数个时辰前宫人掩掩藏藏的对话,顷之,她再擡眸凝视眼前人。

男子面容带着若即若离的笑,狭长的眼睑噙着深邃的弧度,幽渺的一丛琉璃灯火,拂掠而过,在他沈渊般的瞳仁洒入一丝浮碎的柔光,衬得他仪姿暖如春风,芝兰玉树。

直觉告诉赵乐俪,这个看上去光风霁月的人,非常危险,

也许,与蛰伏在殿门之外的杀手别无二致。

也许,他更为危险,根本没有救她的打算,只不过,她脆弱的行相教他生出一丝玩味,所谓的施救,不过是男子手指之间,施舍出来的一分慈悲。

殿门之内,是遭了刺的帝王,生死未卜。殿门之外,是身份不明的杀手,咄咄紧逼。

赵乐俪垂下眸,掩藏在云袖之下的手,指尖拢紧,关节泛着一丝白。今番嫁入东宫,宫廷波诡云谲,自己姿态是如此被动,根本毫无转圜的馀地。

男子将赵乐俪的纠结与挣扎纳入眸中,敛了敛眸,似是耐心渐失,笑意一寸一寸淡下去,道:“看来,娘娘是无甚兴致的了。”

男子起身跨过血泊的窸窣声响,撞碎了赵乐俪芜乱的心绪,她血液凉透了,深呼吸一口凉气,提裙起身,硬起心肠,嗓音微微的颤:“你想怎么玩?”

男子隐约带笑,没有转身,维持着长伫玉立的雍容姿态。

“很简单。”

他接下来一席话,让赵乐俪面容上的血色,悉数褪尽。

“十秒内,娘娘拣一处地方藏好,十秒后,谢某来找娘娘。若是娘娘藏得好,谢某寻不到,谢某便救你。若是,谢某寻着了娘娘——”

男子尾音显着上扬,口吻蕴蓄着浓厚的期待,语气里藏有叵测的祸心:“那娘娘只能自认无福了。”

赵乐俪没来得及反应,男子开始数数。

“十。”

“九。”

“八。”

赵乐俪面色苍白若纸,男子似笑非笑的倒数声,俨如绵细的雪丝,织成密不透风的蛛网,困得她几近窒息。又犹若刻漏,一滴一滴夺魂催命。

她缓回神,男子已经倒数至“五”。

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赵乐俪屏住声息,薄唇崩抿成一条细线,牵起繁覆的裙裾,径直朝内殿疾奔而去。途经乌木垂花梨木长案,她馀光瞥到生死未卜的宋熹帝。帝王胸口中剑,稠血汩汩流淌,这一副惨凄的造相,让她感到一片彻骨的畏寒,腿部筋骨忍不住抽搐一下。赵乐俪竭力控制住重心,才不让自己瘫软下去。

她匆促地敛回视线,不敢多望,绕过楠木雕丝长轴屏风,步入里殿,眼前掠过戗金填漆的宝贵物具,大殿如此宽敞,却似乎没有让她真正藏身的所在。

男子的嗓音猝然响在她身后不远处,空灵且幽渺,隔着一截距离,赵乐俪依稀能听到他数到“三”。

他是跟着她过来吗?

赵乐俪喉腔冷涩,胸腔之中充溢着浓重的不安,视线囫囵扫过床具,最终,视线定格在窗槛之上,她趋步过去,亟亟推开窗扇,发现这是一座扇形的镂空漏窗。

深冬之时,宫人常会烧炭火,炭火会催生暖气,不过,为让内殿保持空气流畅,会特地在一隅修葺一处通风的所在。

男子并没有说,她不能躲在外边去。

赵乐俪咬了咬牙,推来一张杌凳,踮足上去,胳膊肘撑於略微窄仄的窗畔处,纵身一钻。得益於自己苗条纤瘦的身量,以及玲珑细小的体型,赵乐俪利索地钻出漏窗。

外处是一条名曰金水的内城河,它横跨数座宫殿,鸿德殿便是其中之一。

出嫁前,宫嬷有同赵乐俪交代过宫廷建筑的大致结构,金水河以北,是皇后的坤宁宫与太后的延福宫,以南便是太子所在的东宫。

凭借大致记忆,赵乐俪沿着金水河一路往南跑,雪意寒沁沁的,此刻却如烈火,烧灼着她的足心,她生怕自己跑不快。

宫殿银装素裹,长夜黯淡晦暝,女郎素白的衣影成为了唯一流动的亮色。

谢圭璋静伫在外殿与内殿的游廊上,目色从漏窗处收拢回来,眼尾的一抹胭脂色,细微地勾起一丝浅弧,是一副若有所思之色。

他回至外殿,笑望着那一道不请自来的大红衣影。

“我出现在此,可是扰了殿下今夜弑君的雅兴?”

雪霰重重,赵乐俪奔回东宫,似乎出於自己的错觉,原是清冷孤寂的宫殿,此刻有了灯火与人烟。宫外有一丛精锐巡守,宫内捧灯的宫娥垂侍两侧,白玉骨瓷里燃着淡淡的安神香,一切如常。

御林军的都统俞昌,撞见太子妃出现在东宫之外,面上露出一抹异色,正待问询。

赵乐俪沈声道:“快去救驾,圣上遇刺了,就在鸿德殿!”

事发紧急,俞昌没有细问,速速派遣一批兵力前去鸿德殿,临行前,将剩下一批精锐留下守在东宫,以捍卫赵乐俪的安危。

兵卒紧促的奔走声,须臾,惊破了寂寥冷隽的雪夜。

“娘娘方才去了何处,可教奴婢好找。”锦时有些焦灼地守在宫里,见着主子平安无事地回来,忍不住红了眼眶,急切道,“娘娘的面上,怎的有血?是哪里伤着了?”

赵乐俪惊魂甫定,碍於隔墙有耳,先是吩咐锦时打了一盆温水来。

屏退宫娥,赵乐俪接过锦时递呈而来的蚕丝帨巾,将面靥上的腥血拭净,醇热的水逐渐温暖了她沁凉的身躯,她恢覆了惯常的冷静。

赵乐俪不欲回忆方才在鸿德殿的经历,感觉自己做了一场混沌的梦,目下,她从混沌之中醒转而至,觉得自己安全了。

赵乐俪平定吐息,道:“太子殿下呢?”

锦时怔然了一番,道:“今夜,太子临时被官家召去鸿德殿,说是北边战事吃紧,边陲地方官的折子接踵而至,官家龙体欠安,亟需太子帮忙处理政务。”

一抹深凝之色浮掠过赵乐俪的眉庭,她回溯起帝王身披剑伤的一幕,偌大的殿宇,不见太子身影,仅有那一位身份莫测的男子。

还有,那一个在身后追逐她的人,他在她进入鸿德殿的时候,没再追上去了。她从厚殿处离开,也没再感受到那一道视线的重压。

今夜所生发的种种,无论怎么想,都不太对劲,太诡异了。

锦时捧来炭火,说道:“娘娘今夜受惊了罢,早些歇息,奴婢在这儿守着您。”

赵乐俪沈静地凝视她:“一个时辰前,你去了何处?”

锦时没料到赵乐俪会突然这般问,眼神躲闪一下,道:“奴婢一直在东宫之中,不曾去过别的地方。”

赵乐俪将侍婢的踯躅之色纳藏入眸底,抿了抿薄唇:“为何我之前唤你时,你并不在?”

锦时垂下眼,袖了袖手,规规矩矩跪了下来:“奴婢一直守在外殿,没听到娘娘唤,那是奴婢玩忽职守了,请娘娘降罪。”

赵乐俪面容淡到毫无起伏,轻轻反问:“真的是这样吗?”

女郎的嗓音添了一丝锐意,气势俨如深冬霜雪。她是一副弱不胜衣的造相,在这一刻,锦时却感到脊梁骨上添了一重寒意。

她心中催生一丝动摇,但很快,她点了点首:“奴婢不敢有半句虚言。“

赵乐俪揉了揉额庭,历经一夜的惊吓与奔逃,目下已然身心俱疲,没有过多精力揣测人心。

锦时退下后,赵乐俪换上簇新的宫裙,出於一种经年累月的习惯,她下意识摸向右手袖侧,发现空空如也。

她心猝然漏跳一节,自己的玉璜不见了。

那是离开临安之前,姨母郑重交给她的东西,这是意义重大的信物,也是她此番进宫的真正意义。

赵乐俪在寝殿内翻找一回,遍寻无获。

她明晰地记得,自己闯入鸿德殿的时候,玉璜分明还在。

莫不会是遗漏在金水河河畔处了?

因她奔逃得急促,途中无暇他顾,玉璜就不慎滑坠出去了?

烛火盈煌,雪白的山水纹画屏之上,薄薄地映照出美人离去的倩影,赵乐俪不假思索地转身出了外殿。

她必须回去找。

夜色幽隐,融雪皑皑,听闻太子妃要回至金水河畔,侍卫们面面相觑,态度出现一丝迟疑,按照宫规,他们不允许太子妃离开未央宫。加之鸿德殿出现了帝王遭刺一事,兹事俨如一折泄了火的诏书,焚遍整座皇城,闹得人心惶惶。

局势是如此微妙,他们又怎的可能让太子妃离开东宫?

对峙之间,一个文士扮相的青年撑着油纸雪伞,腰佩黄穗长剑,徐徐行来,问:“娘娘是有什么要事要嘱托?”

赵乐俪虽然初入宫城,但认得此人,他名唤杨隐,官拜少詹士,属太子身边的幕僚。今昼行册封礼时,她见过他一面。

赵乐俪说自己有一重要物事落在金水河畔,杨隐凝眉忖量片刻,迩后道:“今夜宫中形势并不太平,娘娘一人去寻,过於危险了,不若让臣与御林军,陪同娘娘去寻罢。”

赵乐俪同意了这个折衷的建议。

一座安置有雪幛的轿辇,适时擡了过来,赵乐俪稳稳上轿,行於宫道上时,不知为何,她再度感受到那一道毛毵毵的视线,沈冷而压迫,视线的落点聚焦在她的后背处,让她感到寒冷。

赵乐俪忍不住回望,不偏不倚,她看到了跟随在辇后的杨隐。

那一份毛骨悚然的压迫感,与这个看似忠心耿耿的宰执,对契上了。

一股荒唐的心念,悄然浮上了赵乐俪的心头。

这一夜,太子自始至终都不曾露面,而他的幕僚赶巧出现,明面上是保护她的安危,实质上,是在监视她的一举一动?

她感觉自己身处在一个迷局里,周围的人,不论言行还是举止,俱是掩藏於一团迷雾之中,半真半假。

一粒晶莹剔透的雪丝,坠落於赵乐俪的后颈处,她攥紧了手。

轿辇很快到了金水门,赵乐俪沿着河畔一路找寻下去,杨隐和侍卫们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赵乐俪沿着来时路找寻好一会儿,仍旧无获,没多久,远处响起催促的声响,她按捺住灼意与黯然,搴起裙裾,行将返回走。

“娘娘是在寻这个么?”

倏忽之间,一道似笑非笑的凉冽嗓音,自她身后幽幽响起,嗓音质地空渺,回荡在风雪之中,并不那么真切。

赵乐俪听到这个嗓音,不知为何,腿筋总会不受控制地发软。

是出现在鸿德殿里,那个身份不明的男子。

她回过身,看到男子斜倚於一株参天的古桑之下,身影昏黑,身后飘扬的墨发与投落下去的树荫糅合在一起,是以,杨隐和那些侍卫并没有发现他。

赵乐俪的目光定格在男子掌心把玩的东西处,悉身一僵。

她行前进去,但到底谨慎,在一丈之外的距离止步:“将玉璜还我。”

“好啊。”男子慢条斯理地点了点首,将玉璜递至她眼前,柔和一笑,“过来拿。”

赵乐俪觉得这有些古怪,但没有多想,言了谢,行近前去,拂袖抻腕,作势要取。

但男子忽然擡高了手掌,赵乐俪的手遂扑了空。

男子眸色碎光明灭,笑意深深道:“来拿啊。”

他的口吻像是逗弄一只狸猫。

有那么一瞬,赵乐俪觉得自己被戏弄了。

她咬了咬嘴唇,拿了好几回,每一回,男子总是调换手势,把玉璜举在半空,都是她拿不到的位置。

时而久之,赵乐俪失了耐心,她攥握住男子的袖裾,朝自己的方向轻轻一扯,用细软的口吻,央求道:“能不能把这一枚玉璜还给我,它对我很重要。”

女郎静立於男子的近前,身量仅抵男子的胸.膛,高大修长的身量衬得她玲珑娇小。

谢圭璋忽然笑了下,微微俯身,视线与她平行,将玉璜递呈至她眼前。

这一回,赵乐俪动作很快,顺利取回了玉璜。

只不过,她取回物什的那一刻,男子的气场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娘娘输了,知道吗?”

赵乐俪眸睫颤了一颤,很快反应过来他所指何事。

她后撤了一段距离,凝声道:“谢公子在鸿德殿的仗义搭救,我铭记於心,来日必会报答。至於谢公子口中的游戏,真要计较的话,我离开鸿德殿,并未让你寻到。”

谢圭璋专注地听着她的话,予以肯定,“娘娘所言在理。但是——”

他话锋一转,笑色淬了一层霾意:“谢某也没说,游戏何时结束。

“目下,娘娘主动出现在谢某面前,输了呢。”

赵乐俪蓦觉胸口一滞:“你!”

——无赖!

谢圭璋的嗓音蘸染了几分兴致,如冰凉的游蛇,蔓延在她的后颈与耳畔处。

“谢某如何惩罚娘娘好,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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