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缠上的第十四夜】
【被缠上的第十四天】
赵乐俪一路疾奔回自己的厢房里,因是行得疾,差点绊了一跤。
她惊魂甫定地吹熄烛火,和衣卧躺於床榻之上,阖拢上眼眸,但睡意全无。
方才,玄衣客将她带入拾掇好的厢房,她辗转反侧,夜不能寐,覆又起身,行至茶室外,蛰藏於珠帘之后,好巧不巧,就将麓娘与谢圭璋的一段对谈,听了进去。
这一段话辞,就像是一块巨大的顽石,凭空抛掷入心潭,掀起了万丈波澜。
原来,是有人在背后斥巨资,委托谢圭璋暗渡她出宫,既是如此,这个人是谁?
目的何在?
赵乐俪自小到大,皆是在姑苏城同姨母一家寄住,交际弥足有限,除亲眷以外,所结识的人,屈指可数,她实在猜不着,那位雇主是何人。
其实,这还不是最要紧的。
目下,她已然决定去往郴州,只不过,临去之前,心中还有一结未解。
她必须回国公府一趟,有一些话,要亲自问赵闵,非得问个清清楚楚丶真真切切不可。
她一定要得到真相,方能毫无遗憾地离开。
赵乐俪本来想委托谢圭璋送她回府,如今,他已经完成了对她的委托,对她已然不再有任何保护的义务和责任了,自然,她也没有足够的财资,来委托他。
一个人,突逢骤变,亟需一些时间来静待消化。
所以……
翌日晨早,她得自己回去国公府一趟。
赵乐俪将身躯蜷拢入衾被之中,下半张脸都埋藏入昏晦的阴影之中,乌浓的眼睫低低地敛落下去。
她道不明自己的心,为何此刻有些发沈,就像有一块石头,藏在心腔深处,微微硌着她。
时局变化得如此之快,明明昨夜她还躺在冯氏医馆的暖榻上,今夜另换了栖迟之处。
枕垫茵褥,熏染了一阵好闻的檀木香气,她很快就入眠。
不知从何时起,赵乐俪开始做梦。
先是看到一个女子纤细清瘦的身影,她簪宝钗,绾高髻,着一席绮罗菱纹褙子,内衬鸢色雪缎襦裙,外罩萼绿色大袖衫,气质柔淡端华。
女子在一株粗约合抱的古桑之下抚弄琴弦,旁倚竹石书案,抚琴之时,琴声悠扬。
虽然,赵乐俪始终看不清那个女子的面容,但她可以笃定,女子是她的母亲慈氏。
最后一次见到慈氏,慈氏就在抚琴,慈氏抚琴毕,与赵闵前去参加宋熹帝的千岁宴,然后,就一去不覆返。
赵乐俪朝抚琴的女子疾奔而去。
可是,她与母亲之间的距离,是这般的遥远。
赵乐俪意欲唤她,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无法出声,喉咙似乎被什么堵住,道不出一言一语。
俄延少顷,场景倏忽一转,庭院换作古庙,她看到了四围寺院,燃起了绵延不断的火,浓烟滚滚,火光如剑,直矗云天。
不少栖歇在此处的宫人,跌跌撞撞搀扶着各自的主子,四散奔逃,恐慌感挤满空气,哀鸿遍野之声,不绝於耳。
赵乐俪看见自己立在人潮的中心位置,进退维谷。
她后知后觉,自己又开始做第二个梦,梦里的时间更加往前——假令她没记错,这是宫里那位贵人和端王遭罹火殛的那一夜。
她目下正身处於历史现场。
这个时候,她看到六岁的自己,被一些人狠狠挤倒在了地上,眼看要发生严重的踩踏,恍惚之间,被一个少年抓住了手,逃出慌乱的人潮。
她看不清少年的五官面容,也记不清楚他的衣饰,惟独还记着他掌心腹地的灼热温度,以及牵握住她手掌时,那强韧而有力量的力道。
赵乐俪觉得,自己应当是认识这个少年的,但使劲去追溯过往,脑袋只会更加疼痛。
某一瞬间,少年回过了首,看上去,是要对她说些什么。
赵乐俪目色下移,赶巧地,撞见他脖颈之下丶白襟之前的那一枚玉璜,剔透的瓷白色,细致地看上去,可以望见「在躬」二字。
漂亮大气的瘦金体,俨似惊鸿,扑入赵乐俪的眉眸。
她的眸心在晦暝火光之中慢慢瞠大,呢喃着这两个字。
她想要擡起首,细致地去看清少年的面容,哪承想,眼前的人和事,悉数化作了虚无泡影。
赵乐俪想要四处去寻,竟是遍寻无获。
这样的梦,她做过不止一回,场景不曾发生过变化,只是,梦中的少年,她是生平第一次看到。
她不止一次梦见自己,独自一人在大火现场,可这一回,一个少年出现,牵起了她,带她逃离困厄。
他到底是谁?
是端王吗?
还是旁的人?
赵乐俪醒来时,才堪堪是寅时初刻,夜色还很深,她往自己面容上一抚,发现一片濡湿。
冥冥之中,她感受到了什么,擡眸朝着支摘窗的方向凝睇而去,发现谢圭璋雍然地斜倚在窗槛前,左手搭放在支起的左膝,右手闲散地把玩着一枚飘叶。
那一对狭长的邃眸,低低地敛着,皎洁的清辉在他的瞳仁游弋而过,不曾浮泛起一丝风澜。
视线的落点,不偏不倚,落在了她身上。
显然可见,他来了有好一会儿。
谢圭璋立在月色的暗面,面容上的神态,影影绰绰,难窥真态。
赵乐俪不着痕迹地将面容上的狼藉,擦拭干净,淡声问道:“你来此处做什么?”
许是刚刚醒来,赵乐俪的嗓音显得有些沙哑。
谢圭璋一晌行至床榻前,一晌道:“方才外出办了一桩事,回来时,听到阿俪的厢房有动静,就来看看——”
他顿住话茬,俯近身躯,粗粝的指腹,摩挲着她眼周处的肌肤,触指是一片溽热。
谢圭璋指腹在唇畔处碰蹭一番,轻轻舔.舐,舌苔上,是一片咸湿的气息。
他心中确证一桩事体,赵乐俪方才又哭了。
谢圭璋拈起她的下颔,与她平视,道:“方才梦见什么,可是做噩梦了?”
赵乐俪不太自然地别开面容,避开他的触碰,鼻翼很轻地翕动了一下,平寂地道:“没有什么。”
她是否做噩梦,也不关他的事。
赵乐俪掩饰住心中的思绪,淡声道:“对了,谢谢你为我调查玉璜的下落,比及我抵达郴州,我会想办法,去钱庄取钱,交还予你。”
一掬清辉偏略地斜射而至,覆照在女郎纤细的身量,她侧对着他,鬓角处的发丝静谧地垂落在伶仃的肩膊上,露出一截光洁如瓷的天鹅颈,肌肤朦胧得庶几洇染出一片光来。
空气有一瞬的停滞。
须臾,谢圭璋眼尾牵起一丝笑意,笑得有些寒毵毵:“阿俪突然与我这般客气作甚?”
赵乐俪道:“你替我调查玉璜的下落,这本不在你的职责范围内,如今,你对我有恩,我自当要酬答。”
谢圭璋笑意愈深,低垂着眼睑,眸色晦暗,道:“原来你都听到了,所以,现在打算与我两清?”
被一语道破真实目的,赵乐俪耳根微微烫热,容色仍旧镇定泰然:“你每一次救我,这些恩泽,我无以为报,只能等到合适的时机,再逐一偿还。”
她一行一止,明显变得疏离且生分。
谢圭璋笑意更为柔和,但笑意之中的温度,一点一点坠落下去:“阿俪不需要我陪你去护国公府?”
赵乐俪勾勒出一个很从容的笑,淡淡道:“嗯,不需要了。”
——她会自己去。
谢圭璋在赵乐俪近在咫尺的距离坐着,月色淋漓在他的鸦黑睫羽之上,髹染上了一层薄而凛冽的银霜。
盘亘於二人之间的气氛,渐渐僵冻了住,本是暖和的厢房,一时之间,凝结成霜。
对於赵乐俪的这种回应,他似乎并不感到意外。
就像是,原本一直有一只手,轻轻拨动着他的水面,轻掀微澜,他即将适应这种节奏,那只手的主人忽然擅自离开。
谢圭璋垂着眼睑,薄唇泛起了一抹哂笑,掩藏在袖袍之下的手,半攥成拳,青筋虬结而起,以大开大阖之势,一径地蜿蜒入袖裾深处。
赵乐俪原以为他会生出愠气,甚至是会对她做出一些强势的举止。
讵料,出乎她意料地是,他只是静静地与她对视片刻,眼神紧劲而有力,似乎要从她身上掘出什么东西出来。
赵乐俪自始自终,都很平静。
在长达十秒的对视之后,他点了点首,轻笑一声,道:“好,那就听阿俪的。”
赵乐俪怔然了一下。
他……这么快就应承了?
谢圭璋散淡地起身,后撤数步,与她保持合适的距离。
赵乐俪眼睁睁地目送他离去。
男子冷白瘦削的面容,沈浸於月色的暗面,面容看起来,寂寥且单薄。
与寻常她所见到的轻狂冷戾的面目,有些不太一致。
听到厢房轴门被阖上的声响,赵乐俪发觉内心有些空荡,一些超出理智的思绪,在心腔里滋长出来。
……这会是一种依赖感吗?
她对着心中突然冒出的念头,感到匪夷所思。
不可能,她不可能有依赖。
赵乐俪攥紧了纳藏於袖裾之中的玉璜,此番上京,所图为何,她清清楚楚。
明确了自己的规划,赵乐俪覆和衣躺下。
只不过,下半夜,整个人再难以入眠。
今夜的临安城,注定与往常不太一样。
东宫。
御林军俞昌捎着一只锦匣觐见时,太子宋谟正在书案前,手执朱笔,批阅奏折。
前夜,宋熹帝被强送入璇玑宫以后,宣政殿内一切政务,均被移送至东宫,宋谟亲力亲为批阅审核,就连每日早朝,亦是由他代为听政。
官家罹患癫痫癔症,龙体欠安,太子妃遭谢魔头掳掠而去,生死未卜,百官宰执人心惶惶,端的是群龙无首。
宋谟代行其政,无异於是在这乱成一锅粥的局势之中,布下了一道定海神针,镇定军心。
朝野上下,无人对宋谟代政之举,存有疑虑,只当他赴难济危,替宋熹帝分忧。
此番,见着俞昌突然冒雪而至,面容之上一片冷灼之色,宋谟觉察到一丝端倪,搁放下朱笔,只听俞昌凛声道:“方才卑职在外城巡守,倏然发现此物出现在殿门外,行踪可疑,故交呈给殿下。”
宋谟面色温煦,并未有显着的波澜,温然笑道:“不妨打开看看罢。”
俞昌一剑挑开了匣盖。
突闻「砰」的一声,一块重物从箱箧内,幽幽滑落而出,重重跌坠在地,滚了几滚,顷之,滚落至雕龙纹,撞出了一阵滞重的闷响。
一股浓稠的血腥气息,猝然撞入空气之中。
侍候於左右两侧的宫娥,目睹此物,怵得瑟瑟发抖,失声尖叫出来。
此物不是旁的,正是少詹士杨隐的头颅。
夜雪凛冽吹拂而至,宫灯不安地扭来扭去,橘橙色火光照在杨隐死不瞑目的面容上,可见其临死前何其畏惧,死相又是何其惨凄。
空气之中充溢着诡谲而紧张的气息。
一众肃穆震悚的面容之中,只有宋谟波澜不惊,不过是眉心凝了一下,似是对这种局况早有预料。
前夜,他与谢圭璋商榷合盟之事,谢圭璋杀遍禁卫,血洗御道,目下又取下杨隐首级,特此来交还予他。
不可不谓之狂徒。
俞昌气得容色铁青,说:“谢魔头好大的胆子,竟然敢挑衅皇权!此番,他应当是尚未走远,卑职这便带一百精锐,非诛了他不可!”
“事已至此,俞督爷淡定些为好。”宋谟行至杨隐近前,将下属那一双未暝的双眸,轻轻阖上。
他一晌从袖裾里摸出雪帕,掩罩住颅首,一晌温声道,“诛灭谢圭璋,孤自有安排,不急於这一刻。”
“目下,传护国公入宫一趟罢,孤想问问,他到底让庶女替嫁——”
宋谟嗓音阴冷到了极致。
“还是想看着赵乐俪替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