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缠上的第十六夜】

【被缠上的第十六夜】

【被缠上的第十六天】

赵乐俪觉得赵芷的问话,颇为奇诡,淡淡地问道:“是谁说我死了?”

晌晴的一缕鎏金日色,薄薄地淋照在女郎的周身,仿佛历经风浪洗练,衬得她仪姿澹泊,清冷而沈着,嗓音俨若清风冷月,清凌凌地敲入听者耳鼓。

赵芷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不叠用绣帕揩了揩泪渍,温温吞吞地道:“是丶是父亲,今晌父亲早朝回来,就说长姊死了,让我替嫁至东宫……”

一抹寒色拂掠过赵乐俪的眉眸,日色暖融融地映照在她身上,她却感知不到一丝一毫的暖意,只觉通体生寒。

赵乐俪蓦觉这一桩事体,是弥足荒唐的,若非赵闵亲口所述,否则,她绝对不会轻易信服。

这时候,岑氏亦是趋步而出,一双含怨衔泣的杏眼见着了她,面容上讶色难掩。

岑氏虽然不知晓,赵乐俪为何被谢圭璋掳掠而走,竟还能全须全尾地活着回来,更不知晓赵闵为何会说赵乐俪已死。但她出现在府内,无疑是一场及时雨,解决了岑氏心头一重大患。

岑氏收拢起心头的千思万绪,很快恢覆平静,换作一副热忱殷勤的笑颜,挡开懵懵懂懂的赵芷,迎上前去,嘘寒问暖道:“太子妃此番是受惊了罢,你失踪的这几日,老爷忧心含戚,四处遣人寻你的下落,我和芷姐儿亦是忧心得紧,唯恐你会遭遇什么不测……如今,你平安归来,我们也放心了——我现在吩咐厨房,给你烫一盅乌鸡红枣汤,补补气血,驱驱寒气。”

赵芷瞠目结舌地看着母亲,长姊失踪的这几日,她全然不是这种态度的。

岑氏窃自给赵芷递了一个眼色,道:“芷姐儿还楞着作甚么,还不快叫你父亲出来,太子妃平安回来了。”

赵乐俪眉心隐微地一皱,骤地想起,岑姨娘有一个贴身侍婢,名唤锦时,给她当了陪嫁丫鬟。出嫁那夜,帝君遭刺,她被谢圭璋掳掠走后,从艮岳园里逃了出来,遇到锦时,本以为是雪中患难,奈何,锦时却对她起了杀心。

当初,锦时为何要杀她,背后操局之人,是太子还是岑氏,赵乐俪已然不想去过多深究。

岑氏比寻常都要殷勤,遣人去夥房烧了热水,给她濯面沐发,伺候得无微不至,一行一止充满刻意讨好的意味。

赵乐俪委实有一些不太习惯,心中生出了一种疏离之情,简略地濯洗一番面容后,思及所拥有的时间极其有限,她遂直叙来意,道:“我目下有话要问父亲。”

赶巧地,也是在这样的一个时刻,赵闵大步赶来院中,绕过照壁,甫一入门槛,父女二人的视线在晨冬冻寒的空气之中,不偏不倚地对撞上了。

一鼎描银错金博山炉之上,袅袅升腾起了一缕乳白色蒸香,与漏窗外斜射而至的暖阳,徐缓地搅揉在一处,须臾,织成了一匹洗练的薄纱。赵乐俪纤立於明暗过渡地带,容色影影绰绰,姝美无双的五官,淡到几乎毫无波澜,无形之中,渗透着一种雍然的气势。

赵闵从未想过,自己还能再见到女儿,整个人有一种出乎本能的颤栗,尴尬丶焦灼等百般思绪,齐齐涌上了面孔。

数个时辰以前,他尚在为二女儿替嫁一事头疼不已,当时还挂念着大女儿到底人在何处。

大抵是承蒙上苍相济,在他与岑氏母女起了争执时,说曹操,曹操便到,赵乐俪平安无事地回至了伯府之中。

赵闵心中大喜,倏觉悬於颅顶之上的那一柄利刃,冥冥之中,被卸了下来。

赵闵急切地行近前去,问道:“这几日,素素到底发生了何事?快同父亲讲讲。”

赵乐俪不着痕迹地避开他的触碰,轻掀眼睑,淡淡看了侍守近旁的岑氏和赵芷一眼:“我有话要单独同父亲说。”

女郎声辞温柔,却含着一股坚定的力道。

岑氏有些尴尬地笑了笑,道:“太子妃有什么话,不能在这里说?我和你的妹妹又不是什么外人。”

赵乐俪款款坐於梨花木金丝圈椅之上,宁谧地望向近前案上的那一只花瓶,这是炉钧釉瓶,瓶中斜矗着一枝二月兰,许是长时间没有浇水了,兰瓣花萼在她不在的时日之中,慢慢雕敝了去。

赵乐俪拈起了花枝,一瓣一瓣地将花枝上的蕊瓣,缓缓拈下来,轻巧地置放於桌案之上。

女郎姝容娴淡,颦笑温柔,并不言语,那一举一止,却是教众人不寒而栗。

赵乐俪并未应承岑氏所言,岑氏看着她拈拨花枝的动作,不知为何,感觉充溢着一种冷锐的压迫感,被撕裂开去的,仿佛不是花瓣,而是她自己。

一时之间,氛围变得有一丝诡异与滞重。

赵闵感觉,赵乐俪此番回来,与以往那一股娇弱柔媚的形象,竟是有一些不太一致,眉宇之前,添了一份柔韧的质感。大女儿还是原来的面目,但在举手投足之间,越来越肖似她的母亲慈氏了。

思绪逐渐归拢,赵闵掩唇轻轻咳嗽一声,对岑氏凝声道:“你带赵芷先出去罢。”

岑氏眉心一蹙,心有不甘,道:“老爷……”

赵闵重申一遍,道:“你们先出去,我们父女之间,要叙叙话。”

岑氏弥足担忧赵乐俪是发现了什么端倪,回来同赵闵坦言,说自己不愿意继续当太子妃了,赵闵常有恻隐之心,耳根子软,看在赵乐俪又是县主嫡女的身份上,临时改变主意也不无可能。

可如今,赵乐俪相安无事地回了来,那势必跑也跑不掉了,岑氏一定不会让赵芷替嫁的。

如此给自己注入了一剂定心丸,岑氏稍稍镇定心神,告了告礼,拉着赵芷离开。

离了院子,岑氏并未即刻离去,而是避藏於门帘之外,窥听耳墙。

这厢,偌大的屋宇之中,只馀下父女二人。

“素素,快告诉父亲,你这几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赵乐俪顿住了拈花枝的动作,擡起眸,淡淡望定赵闵一眼,不答反问:“方才赵芷所说的那一席话,是何意?”

赵闵心中一紧,道:“芷姐儿可是说了什么?”

赵乐俪重覆一回赵芷方才见她时说的第一段话,迩后,莞尔道:“可以解释一下吗?”

赵闵道:“你不知道,今昼我去了一趟东宫,太子说昨晌夤夜时分,收到了一只锦匣,匣内纳藏着一具头颅,太子说,那是你……”

赵乐俪似乎是听到了一桩笑闻,道:“只听太子一家之言,父亲就认定我死了么?”

赵闵有些无法直视女儿的灼灼眼神,掌心隐微地渗出了一丝薄薄的细汗,底气略有不足,说道:“太子所言,岂容有半分虚妄,我焉能不信?“

赵闵看着赵乐俪:“目下,你已然平安回了来,那我就放心了。素素,你且好生在此处待着,我目下即刻书信一封,速去通禀东宫,延请太子接你回宫……”

话未毕,赵乐俪倏然截断了他的话辞,一字一顿地问道:“父亲难道不问我,出嫁那夜,我到底看到什么,遭遇了什么吗?”

赵闵眼皮猛地一跳,他最不希望赵乐俪问这种问题,这让他根本无法直接作答。

但此情此景,他根本无法回避大女儿的问题,只好硬起头皮,一晌斟酌着措辞,一晌目露关切地问道:“父亲听闻你在东宫那夜,正好撞见谢圭璋刺君的一幕,本是要逃,却遭这一个魔头遭掳了去,我委实忧心得紧,谢魔头没伤着素素哪里罢?若是素素身上有伤,我这就延请郎中来……”

听着赵闵这般话辞,赵乐俪的心,在一寸一寸地沈坠了下去,道:“太子刺杀宋熹帝,父亲与太子同属一党的吗?”

一语掀起千风浪。

整一座内室,恍若被钳扼住了咽喉,霍然沈陷入一片僵冷的死寂之中,赵闵的心律,跟随着支摘窗之外的鹅绒絮雪,偕同震落。

外处窥听墙角的岑氏,听得惊心动魄,袖裾之下的指尖,微微陷入掌心腹地里。

她有预感赵乐俪可能知晓内情,本以为她会问得婉转一些,哪承想,她居然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赵闵太阳穴突突直跳,额角处青筋狰突,面上涨红,道不清是被揭穿了事实,心中发虚,亦或是赵乐俪越来越脱离他的掌控之中,他顿时感到一阵无厘的愠气,沈声说道:“是谁同你说了这些大逆不道的话?太子忠君耿直,怎么可能刺君?——可是谢魔头同你说了这些话,让你回来质询我的么?”

一枝二月兰,被赵乐俪拈得格外敝秃,她将花枝搁在案首,擡眸直视赵闵,道:“初入东宫那夜,大殿之中空无一人,我唤锦时,锦时杳然无踪,我出了大殿,却遭到追杀,父亲知道要杀我的人是谁吗?是太子府少詹士杨隐,他是太子的心腹之一,若无太子授意,杨隐怎么可能对我刀剑相向?”

在赵闵怔忪地注视之下,赵乐俪从圈椅之上从容起身;“凭情势推断,杨隐是以为我发现太子刺君了,想要灭口,但没有料到谢圭璋会带走我。”

“谢圭璋不曾同我说任何事,是我自己亲耳听到丶见到他们论议刺君的事,若非谢圭璋护我,我怕是不能活着回来,亲自寻父亲问明两桩事体。“

赵闵眉心骤凛,甚至攒起一丝翳色:“你要问什么事?”

赵乐俪淡声问道:

“其一,成为太子妃,必定难逃死劫,是以,当初天子赐婚时,你推我出去顶缸,意在保住仕途和赵芷,是也不是?”

“其二,父亲是不是已有了谋逆之心?”

赵闵紧紧绷着脸,赵乐俪当真是敏锐得紧,每一个问题,俱是深切肯綮。

饶是他想要揣着糊涂装明白,亦是难以为继。

赵闵深呼吸一口气,只好咬咬牙承认此事,并试图安抚住赵乐俪的情绪:“素素,我知晓没事先同你说内情,你受了委屈……只是,为了太子的社稷大业,我不得不从权处置,一俟太子得登大宝,你不再是太子妃,而是一国之母了,这是无数女子都享受不到的身份和尊贵,你怎的就想不通透呢?”

赵乐俪摇摇首,哂笑了一下,陡觉眼前这个男子不可理喻。

这是一个被权焰蒙蔽了双眼的男子,势利丶刚愎且精明,母亲当初怎么会选择这样一个人?

赵乐俪的心绪如坠冰窟之中,寒声道:“这个太子妃,我不会当了,东宫,我也更不可能回去。”

见赵乐俪挑明自己的立场,赵闵面色铁青,当下思及了什么,直直盯着他问道:“你不愿意回东宫,可是你这几日,委身给了谢魔头?”

此一句质问,俨若虿池里的一只毒蝎,重重蛰了赵乐俪一下。

赵闵这一声刻薄至极的诘问,教赵乐俪感到一阵畏寒。

赵乐俪像是生平第一回看清眼前这个男子,忽然觉得,没有再与之叙话的必要了。

赵乐俪拢了拢袖裾,寥寥然行了一个告礼,作势离开。

赵闵意识到自己方才气急攻心,有些失态了,拦住赵乐俪的去路:“我方才所言确乎有失妥当,素素,你就好生待在此处,等你想通了,我再送你回东宫,东宫目下守卫森严,不可能再容贼人入内的。”

赵乐俪擡眸,淡声道:“我今日之所以回来,不过是要讨回一个真相丶一个交代,如今我已经清楚一切,断不可能再留下来。”

赵闵嗅出一丝不对劲,有些警惕地道:“国公府就是你的家,你不好生待在此处,还能待在何处?”

赵乐俪眼神变得凛冽:“我今后要去何处丶所做何事,与你再无相关。”

父女之间的氛围,俨若凝结成了一片寒霜。

赵闵从未听过大女儿道出如此冷寒的话辞,当下寒了心,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可是一直还在生我的气,因为我纳岑氏为妾,从而冷落了你?”

赵闵哀恸的口吻,只让赵乐俪觉得滑稽且可笑:“畴昔,我一直尊你敬你,因为你有生养之恩,但现在我发现,你不配——你配不上我的母亲。”

“你!”赵闵气得面色铁青,赵乐俪之所言,完全是戳中了他的脊梁骨,想要扬起手。

院外,岑氏再也窥听不下去,一鼓作气冲入屋宇之中。

一晌急急拦住赵闵的掌势,一晌劝赵乐俪道:

“大小姐,你父亲哪一点亏待过你?纵使不接纳我们母女俩,但你至少不能不管你父亲的官途,你看看,你过去十七年以来,吃穿住行,但凡只消要用钱财时,你父亲哪一点苛待过你?如今,父亲要你做一些本分内的事情,你就觉得委屈了?”

赵乐俪一错不错地看着岑氏,道:“这国公府上下,哪一处不是用我母亲的嫁妆置换而来的,你和赵芷一切的吃穿用度,都是从我母亲的嫁妆里匀出来的,不是吗?”

岑氏瞠目结舌,被反驳得道不出一字一句。

赵乐俪道:“我没有夺回母亲的家产,是我不愿去争,我不同你们计较,也希望你们莫要挡着我的道。”

言讫,袖了袖手,即将离去。

赵闵气得胸.膛剧烈起伏一下。

父女关系破裂事小,但他的仕途和项上人首,看要就要不保!

赵闵当下斥道:“来人呐,将这逆女捉起来,关在屋中面壁思过!”

宅院之中的家丁,面面相觑,一阵无言。

赵闵又命令了一句,岑氏在旁煽风点火道:“太子妃要逃婚,你们一个一个楞着作甚,若是太子责咎下来,你们要不要负责?

家丁觳觫一滞,悉数冲了上去。

赵乐俪全然没预料到赵闵竟会拘禁自己,她回过神的时候,自己的双臂猝然被反剪在背,家丁力道之粗莽,教她丝毫动弹不得。

赵乐俪看着赵闵和岑氏母女,嘲讽地笑了一笑,赵闵吩咐家丁把赵乐俪禁押在屋中,为了防止她逃离,他特地吩咐仆役在每一扇窗扃之上,钉上硬韧厚实的木板。

外院加派数十位人力,彻夜监守。

赵闵道:“素素,我给你一夜的时间考虑清楚,翌日我会请奏太子,将你接回东宫!”

言讫,扬长而去。

赵乐俪此时被困在了自己的寝屋之中,屋中并未燃烛,唯二的两扇支摘窗,被木板从外部钉死,洒落进来的日光,被切割成了均匀的数缕,薄薄地覆照於她周身,俨如数柄冷锐的寒刀,架在她瘦削孱弱的身上。

日色稀薄昏晦,将屋内装缀成了一座精致装潢的牢狱。

赵乐俪看了一眼墙角处的更漏,玄衣客原本要在巳时正刻带她出城,目下已经超出两刻钟。

也不知玄衣客是否觉察到,她偷跑回国公府。

觉察到的话,会放弃送她出城的打算吗?

赵乐俪思绪有一丝芜乱,思及袖裾之中且藏有一柄青玉短剑,那是谢圭璋馈赠予她的,她可以用来削断木板,乘夜逃出去。

赵乐俪枯坐在圈椅上,这个时候,也不知谢圭璋在做什么,他会不会看到她那份信?

会来救她吗?

还是会……无动於衷?

这晌,玄衣客本是在等赵乐俪买甜水回来,等了整整一刻钟,却迟迟不曾见到人影,他在周遭的巷弄里搜寻,始终不曾寻觅,心下一凛,这才知晓被她摆了一道。

再匆匆回至马车前,发现车辕前,停泊着一道修长冷戾的人影。

玄衣客没料到谢圭璋会出现在此处,恭敬地行了礼:“谢大人。”

“她呢?”谢圭璋眸下蘸染着一抹薄红,笑意温然。

玄衣客将事情始末讲述一回,叩首认罪,说会去追寻。

哪承想,谢圭璋一副若有所思之色,淡笑道:“不用你追。”

从袖裾之中递出一封信给他,“内容念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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