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缠上的第二十二夜】
【被缠上的第二十二天】
话分两头,各表一枝。
谢圭璋在苏州会馆寄完信,便是沿途往回赶。
因为会馆距京城有十馀里的脚程,往返一趟,一个时辰耽搁过去了。
他尚未入南市,穹顶之上闷雷滚动,端的是一副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景致,不多时,落起了滂沱大雨。
浓密的雨水,打湿了谢圭璋身上的衣衫,寒意疯狂地往骨缝之中钻过去,他却感知不到半丝半毫的冷意,掌腹之间,一直萦绕着赵乐俪身上暖热的沈香,丝丝缕缕,沁入心脾。
目下夜雨正浓,已然是戍时牌分,适值宵禁,勾栏瓦舍陆陆续续打烊。
这个时辰,辗转於街衢四遭的,要么是巡检司,要么是守备衙门的禁卫。
他们高举油毡步裹就的火把,橘橙色的热焰,一举撬开雨夜之中的昏晦,布局与排阵格外缜密,足以确保不错漏一个漏网之鱼。
城门口的布告栏之上,所张贴的那两份通缉人像,教浓厚的雨水打湿了去,严丝合缝地贴抵於黑石墙上。
榜上,油墨尽褪,板纸之上的画像屡经洗涤,只馀下浅浅淡淡的轮廓线。
谢圭璋想,赵乐俪应当是乖乖地待於他的寝屋之中罢。
通抵百鬼阁,中山御街乃是必经之路,谢圭璋娴熟地避开各处岗哨的巡卫,折入暗巷之中,熟稔地抄近道行去。
眼看快要抵达百鬼阁,隔着重重雨幕,不经意间,谢圭璋看到一道纤细玲珑的身影,其人身披素白雪氅,首戴褦襶,撑一柄芝麻绿簟骨纸伞,朝着北市的方向亟亟行去。
她足蹬着一双镶绒绣鞋,履底碾踏於淤泥地上,奏出了一阵颇有节律的动响。
谢圭璋发现这个女郎的身影煞是熟稔,追踪上前数步,定了定神,细致地凝睇而去,发现此女像极了赵乐俪。
阴凉的雨水,悄然打湿谢圭璋冷白的面容,他薄唇噙起一丝饶有兴味的笑意,子夜将至,她这是要往何处去?做些什么事?
似乎每一次外出行动,她皆是不曾同他打过商量。
赵乐俪看上去温柔且乖巧,实则是一腔不逊的反骨。
谢圭璋眼尾勾敛出了一个深邃的弧度,不疾不徐地跟於女郎的身后,保持一丈开外的位置。
这个距离是非常微妙的,随时可能让赵乐俪发现他,偏偏他要的就是这种「发现」。
谢圭璋意欲试探一下赵乐俪,当她觉察到他已然发现她私自出行这一桩事体,如此,她会作何反应?
是会回到他的身边,主动认错,并交代她为何出行的事况原委?
还是说,她又想逃跑?
赵乐俪应当是很清楚的,论身手功夫,她是根本不能企及他。
甫思及此,谢圭璋可以预料的到,女郎觉察到他在跟踪她后,应当是会主动停下来。
哪承想,在昏晦的巷道之中,女郎倏然止住了步,褦襶微微朝左后侧,倾斜了一个极微小的弧度,似是朝后斜睇了他一眼,很快回首,继续兀自朝前走,步履的速度更甚以往。
一抹沈着的凝色,幽幽浮掠过谢圭璋的眉眸。
赵乐俪的反应有些不太对劲,数个时辰前,她才接受他护送她去郴州的事,怎的在这一刻,她又私自逃跑?
直觉告诉谢圭璋,亟需追上那个女郎,才能得到真正的答案。
堪堪绕过一条巷子,谢圭璋霍然发现她逾墙而跃,身影消弭於被大雨淋彻的一座民舍之中。
这个女郎,不仅反应机敏,身手亦是颇为敏捷,发现他要追逐她,她马上改变战术,混入民舍之中,意欲混淆视听。
谢圭璋适时止步,眸底掠过一番若有所思之色,眼周开始蘸染了一抹阴鸷的薄红。
他没有选择追上前去,而是避开民舍,绕了开去,身影一晃,消弭在雨幕之中。
女郎穿过民舍的农园与药圃,重出巷口,顺走谢圭璋的鬃马,朝着北市行去,此间莳植有一丛高大漂亮的芭蕉树,半个胳膊般大小的芭蕉叶上,蛰藏着一只喈喈交鸣的斑蛰。
这是一种极易受惊的夜虫,但凡听到什么声响,遂会即刻振翅飞走。
但是女郎惊怖地发现,谢圭璋修长峻挺的身影,就出现在芭蕉树的树前,修长峻穆的身量,庶几与树身融为一体。
女郎悉身血液,须臾之间,凝冻成了霜。
原来,谢圭璋早就预料到自己跌跌撞撞,必会出现在此!
好深的算计!
她旋即翻身上马,骎骎冲往巷口,殊不知,谢圭璋速度更甚数筹,他并未出招,慢条斯理地吹下数声短促的唿哨。
那鬃马,乃系受过专业训练的军中骏马,甫一听到唿哨声响,当下认了主心骨,即刻踅回归去。
这一出变故,全然出乎女郎的意料之外,她尚未反应过来,鬃马已然疾驰至谢圭璋的近前。
女郎刚要扯住缰绳,头顶鬓发处,陡地一凉。
褦襶被一举揭了开去,露出真实的面容。
谢圭璋见之,眸色笑意深深,但潜藏在眸底之下的弑意与冷戾,沈重得可以掐出水来。
褦襶之下,是一副男子的面容。
穿着却是赵乐俪一模一样的常服。
此人形体瘦小,在雨夜的修饰之下,男扮女装,遂是能够以假乱真。
男子见身份败露,二话不说,摸出纳藏在袖侧的长剑,朝谢圭璋刺去。
一招一式,皆是训练有素。
谢圭璋见招拆招之时,很快就辩认出来了,此则宋谟麾下勇士营的死士。
勇士营与皇城禁卫全然不一样,前者全然是见不得光的私兵,但因受过高度严苛的训练,战斗力之强悍,是禁军所不能并论的。
谢圭璋很清楚宋谟的秉性。
太子潜龙时期,就在豢养勇士营,但一直不曾动用这一股势力。
如今突然发动勇士营的精锐,这让谢圭璋心中生出一种颇为不好的预感。
这个死士,故意穿着赵乐俪的衣裙,招摇过市,行李代桃僵之勾当,如此,真正的赵乐俪人在何处?
谢圭璋彻底失去与对方斡旋的兴致,当下扳住对方的肩膊,将其从马鞍之上粗暴地扯下来,趁着对方未回神,直截了当撂起一足,不偏不倚地狠踹在对方的胸口大穴上。
这个死士见敌不过谢圭璋,意欲服毒自尽,哪承想,这个魔头根本不按常理出牌。
他胸部深深挨了一脚,整个人陷入一片钝痛而冗长的窒息之中,眼前覆上一片绵长的眩晕,端的是胸闷气短。
那一枚毒针,未来得及吞入口中,下一息,被震荡出了喉舌之中,整个人四肢僵麻无力,痛不欲生地瘫软於湿泞的雨地之上。
死士死又死不成,在目下的光景里,连反驳的气力也痛失了。
一种恐惧攀上了他的面容,心中生出惧退之意,要夺回长剑,谢圭璋快他数步,劈手夺过长剑,紧接着,一举将此人的手深深扎於泥地上。
死士痛喊叠声,手上肌肤露出好大一条豁口,情状鲜血淋漓。
幽冷的空气之中,翛忽之间,撞入一阵粘稠的稠血气息。
两人缠斗发出了不少动响,但邻里街坊皆是不敢启户探看。
谢圭璋浅笑了一声,慢条斯理地扭动着剑柄,问道:“赵乐俪人在何处?”
他扭动剑柄,剑身的尖锐部分,就会牵扯出死士的伤口,教他庶几是痛不欲生。
死士简直是生不如死,求生的欲.望最终胜过对权势的服从,告饶道:“太子殿下邀太子妃於子夜时分,在钟鼓楼相见……”
一抹翳色淡入了谢圭璋的邃眸,他寥寥然地扯扯削薄的唇角,鼻腔发出了一记极淡的「嗤」音,似乎对此事感到极为的不屑,与荒唐。
谢圭璋轻然一笑,笑意变得诡谲,道:“邀相见的理由是什么?”
死士有一些迟疑,谢圭璋不动声色地施动掌劲,血刃扎得愈深,死士再也经受不住这种磋磨,只好将自己所知晓的事情,悉数招供。
听闻宋谟是以「赵闵知晓慈氏下落」作饵,延引赵乐俪去钟鼓楼,谢圭璋慢慢红了眼眸,唇畔衔着一枚阴鸷的笑。
谢圭璋面容上的情绪,顷刻之间,淡到几乎毫无波澜。
那死士继续招供道:“殿下吩咐卑职穿与太子妃一模一样的衣裳,本意是在於拖延时间,好让太子妃能够顺遂地抵达钟鼓楼……”
谢圭璋的眼尾,蘸染着斑斑血渍,眼梢高高地吊了起来,眼尾噙着一抹笑,在昏暝的雨色映衬之下,显得格外妖冶,鬼魅如魔。
死士还想要说些什么,但接下来,疾然被谢圭璋一刀封喉。
——“阿俪,你不乖啊。”
子夜时分,钟鼓楼。
钟鼓楼安设於大内宫城以南偏东的地方,楼外毗邻有一条通明河,适值暮冬初春的时节,河面冻结有冷硬寒韧的一层薄冰,河堤以前,枯木丛生,数只寒鸦震翮掠过,鸦声阵阵。
一片瓢泼婆娑的夜雨声里,传了一阵幽隐空旷的钟声。
赵乐俪撑着一柄簟骨伞,迎着杂糅着霜寒与漉雨的一阵风,踩一片幽渺的钟声,缓缓上了钟楼。
平常皆会有值夜的守钟人在此,此一刻,却是杳然无踪。
赵乐俪颇感纳罕,举目四望,发现这一座钟楼空荡荡的,并无人烟,俨若一座荒芜萧索的坟茔。
偌大的钟楼之中,除了雨丝砸叩於楼道里的声响,只剩下她绣鞋黏跺於地的声响。
赵乐俪心中煞是些忐忑,冥冥之中,总感觉有一双寒泠泠的眼眸,在冷冽地直直盯着她。
赵乐俪沿着濡湿的雨阶,缓步而上,一路攀行至钟楼的最顶端。
甫一抵达了顶楼,迎面刮来一阵风,吹走了她的簟竹伞。
赵乐俪拈不住伞,就在那一柄伞要被掀翻之时,一只温实修匀的手,适时摁住了她的伞骨。
赵乐俪顺着那一只手的方向看过去,视域之中,出现了一个男子,着一身浅绣裘冕,仪姿霁月华章,
眉眸温熙清隽,俨若松间明月。
两人的视线,在濡湿的空气之中碰触上了。
这是赵乐俪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见到了自己名义上的夫君。
赵乐俪眼前一片恍惚,克制住心中涌动的异绪,颔首见礼,道:“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