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信算汉臣吗?
就连韩信之死都在其到底是否有谋反上存在着种种争议,曹操这话问得便实在很有意思。
以汉初府库之内留存的记录和太史公所留下的记载来看,韩信有谋反之心,是已经被盖章定论的。
有无实际的谋反之举,或者说他的那套商定出的动手办法到底能否执行姑且不论,起码有一点是可以明确的——
韩信依然保持着对战国年间裂土封王的认知,觉得凭借着自己的功劳坐在那个齐王的位置上分属应当。
他想做那个异姓王!
这便最终造成了他和汉廷之间的分歧。
曹操在问的,到底是乔琰有无僭越之心,还是在问,她已有攻占天下过半的战功,是否有效仿韩信当年索求封王的意思呢?
她是不该有这种想法的。
在大汉的记录中,韩信是谋反未遂的反贼,以夷灭族、告密者封侯两千户为结束,大汉对非刘姓不能封王的限制也随着汉初各王降格为侯或被诛杀,正式以白马之盟的形式落成。
除却吕后慑权期间、王莽乱政篡位、光武兴复之年,白马之盟都被严格恪守。
那么至于如今,会在乔琰的手下被撕毁吗?
曹操在问出这个问题后,认真地端详着乔琰的脸色,并未从其中看出任何一点异样的征兆。
她像是只在品鉴着面前的这杯水酒因为运输的缘故是否出现了些口味的混淆,便已开口回道:“只是一个多多益善的说法,便要让曹兖州抓着其由来不放,牵扯到我是否有效仿韩信之举上?”
“这倒也难怪公孙伯圭去岁身死被送往长安,我不过是将下属战功据实以告,便要被问询是否有伪造战功之事。”
“就此事看来,曹兖州倒是和王司徒有些共同话题,何不前往长安与之一叙,或许他要比我适合当你的同桌共饮之人。”
曹操笑道:“不过是对史书所载有些兴趣,想趁此良机询问一二,不必事事都牵扯到劝降上来。”
乔琰这等迂回避让这问题的回答,真是一点也没超乎曹操的意料。
若是她直接说什么“韩信谋逆,不能称汉臣,我无效仿他之意”、“大司马已是位极人臣,不必再多往前走出一步,让自己的声名一朝颠覆”的话,且不说此举是否是在曹操的面前露怯,就算她真这么说了,曹操也未必会相信她给出的结论。
反倒是她这从韩信扯到劝降,倒是个作为她大司马身份该当说出的话。
她甚至紧随其后地接了一句,“但曹兖州实在是说笑了,我何时说过非要劝降。攻占兖豫二州,令你无有容身之地,而后将你送到长安,同样是令你和王司徒会面之法。”
这句被她慢条斯理吐出的话里,蕴藏着绝不容人忽略的战意。
陈宫在前往邺城交代曹操前来会见乔琰的理由之时提到了一句,说的是兖州这边需要表现出足够强势的态度,以确保不会先成为被乔琰进攻的目标,成为踏上徐州后尘的一员,但以眼下的情况来看,曹操还未有拿出足够强势的态度,乔琰倒是已先一步展现出咄咄逼人态势了。
但曹操若是会因为她的这句约战之言失态,那他也就实在不是曹操了。
他反问道:“便如乔并州先前所说,今岁尤有天灾迹象,洛阳意图遍揽四海流民,倘若掀起司隶与兖州的战事,是否是与这活民期许有违?”
她若真有收容洛阳民众多多益善的想法,就绝不可能有出兵得胜,将人押解回长安的机会。
有舍有得的道理,并不会因乔琰表现出的强势举动就有所改变,而是客观存在的道理。
曹操也不得不承认,乔琰麾下兵将精锐,可令各方均有戍守之人,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手中的物资能在攻守变化之间也能维持着这样全线出动的高消耗。
所以这何止是与“活民”的目标有违,也是一件她实打实难以完成之事。
但听到曹操这等客观的论断,她只是摇了摇头,回道:“你这话说得不全然对。我若要令兵卒在出征中有肉有菜,武器精良,伤药供给在侧,携必胜之势方才入侵敌方地界,那确实不够。”
“哪里只是今年不够,再积淀上数年也未必就能够。”
“可眼下时局里交战的方式日新月异,数年前我以蹶张弩在凉州地界上破敌,不过一年半载,袁本初和你曹孟德就已在麾下同样做出了这样的发展,而今我在扬州又拿出了这样的东西,即便是我也无法保证你们不会随之有所收获。”
听她提到扬州,曹操都茫然了一瞬。
那头似乎有了什么他所不知道的变化,但在此刻乔琰显然没有给他解惑的意思,而是已接着说了下去,“时不我待已是必然,若能牺牲小处成全大处,我并不会有所犹豫。”
“天下土地广袤,若将其一分作二,任何一方朝廷都不能称为天下之主,供给军队与朝臣的用度都需从那半边土地上产出,虽有减免税赋之心,也绝不能穷己以资敌。若付出些代价可令山河平定,无有内忧外患,民众可享长久的安乐太平,我又何乐不为呢?”
这话说的并没有错。
固然这和数年间乔琰的行事方略有些相悖,可若是让曹操站在她的立场上来做出这样的决断,他或许也会不吝于少数人的牺牲来换取一个从长远来看有利的战果。
在乔琰笃定的目光中,他也看到了一种不容转圜的对峙态度。
没有任何的交情可以阻碍她挥兵东进的计划。
也没有人可以试图让她做出服软的表现。
曹操便知道,其他的说辞他已不必拿出来了。
他只是在简短的几句关于天时和养民的经验交涉后结束了这场虎牢关下的对话。
不过在乔琰即将离去的时候,曹操并未忙于起身,而是依然保持着手握酒盏的动作,朝着乔琰开了口:“烨舒,我还想再问一次,你还算汉臣吗?”
这一句话变更了称呼,比起先前以代指韩信说出的方式,要更像是一句朋友之间的问询。
乔琰在这数年间南征北讨的举动,放在有些人的看法中是她在汉室孤掌难鸣之间不得不为之竭尽全力,可在有些人的看法里,势必有僭越的嫌疑。
民众或许会因为她所施加的恩惠觉得她是天下间首屈一指的忠臣良将,也是为民谋生的好官,可放在与她同样博弈于政治舞台上的人面前之时,她的种种举动里要被人拿出来挑刺的不在少数。
各州平乱之间来不及向天子定夺,不得不由她先斩后奏或许是一个理由,却不是能够说服所有人的理由。
这些累加在一起的不满和怀疑,迟早会在某个特定的契机之下爆发,让她即便拥有着远超过韩信的政治情商,也难保不会如他一般成为被清算的对象。
到了那个时候,乔琰是要走上韩信那个“狡兔死走狗烹”的老路,还是要选择顶风而起,让自己彻底走上与汉室决裂、只为保命的不归路呢?
乔琰的脚步停住了一瞬。
和她方才所说的答复并不相同的是,她开口说道:“昔年祖父因我聪慧,诫告于我,世道混乱,为己牟利乃是人之常情,可倘使大汉不负于我,我也绝不得做出对大汉有伤之举。十年间未有所变。”
“孟德兄若是以朋友的方式问询于我,那我只能说——”
“我希望是。”
她希望她是汉臣。
但倘若有人非要让她走向韩信的结局呢?
这个答案并没有从乔琰的话中说出。
曹操也无法凭借着彼时的局势来判断出来。
刘虞这位天子长居长安,甚少能为外人所见,更不可能被曹操这位邺城朝廷的兖州牧见到。
他并不像是此刻身处长安的刘备一样清楚地感受到在刘虞身上面临的两难处境和内耗,更不能知道,一度在乔琰话中提到的王允何止是对她给下属确立战功深觉不满,还已在暗中和刘扬有了联系,对于铲除乔琰有了越发深重的执念。
他只是在望着乔琰离去的背影之时越发清晰地意识到了一个事实。
中平四年在洛阳城中的那场延熹里会面,早已在今日变得物是人非。
他心中怅然了片刻,这才重新振作起精神,策马朝着东面回返。
他刚行到下属面前便见曹纯长舒了一口气。
显然,就算有两边的队伍都对着中间随时可以做出支援,曹纯也依然担心以乔琰眼下只剩为数不多对手的情况下,会选择对着曹操直接出手。
“府君和那位大司马毕竟是对手,她若是来上一出擒贼先擒王,而后趁着兖州群龙无首之际行大举进攻之事,就算真会引发什么诟病,也不过是兴复天下的不得不做。”曹纯一边将曹操送上回返的车驾,一边说道:“若下次还有这等邀约,府君还是慎重些好。”
“不会有下次了,”曹操回道,“下一次再见,必定在对决疆场之时。”
从乔琰已放弃对他做出什么劝降的举动,在此番会面中只字未提曹丕,又在这等对待进入洛阳的流民上寸步不让的表现,曹操已不难确定,除非他选择在此刻就倒向乔琰,带着兖州和豫州并入长安朝廷的治下,否则他们只有开战一种结果。
正如乔琰所说,长痛不如短痛,这种合二为一的进程不会被她拖得太久了。
可此番会面里,她关于大汉的未来给出的这个答复,其实并不能让曹操感到满意。
在他并未如同历史上一般体会到奉天子在手的不易,和真正权倾天下的地位之时,炎汉四百年的认知依然扎根在他的脑海中,让他对于乔琰此刻的行事和她可能做出的选择,依然抱有不解的情绪。
不过让曹操有点意外的是,当他回返到兖州东郡境内后不久,他就收到了一封从成皋虎牢关方向送来的信件。
写下这封来信的不是别人,正是乔琰本人。
在信中她写道,洛阳已非都城,确实不宜多多益善,她会在月末到五六月间限制进入洛阳的民众数量,曹操能留下多少人,权看他的本事了。
曹操拿着这封信沉思了许久。
洛阳负载民众过多容易生乱的问题,在乔琰于虎牢关会面中始终强势的态度面前,没有任何一点可能被曹操看出的征兆。
在那场会面后的第日,他又因郭图在从扬州回返邺城途径兖州带来的消息,得知了那江边小楼轰炸之事,如此一看,乔琰所说的兵器改革也显然确有其事。
这便看起来不是乔琰在能力上有所不足,这才做出了这样的让步,而或许是因为——
“府君是觉得,这是乔烨舒因您所说的提醒,决定在洛阳地界上的行动稍有收敛,这才有了这样的来信?”
刚从邺城回返的陈宫被曹操叫到了面前问询此事,他瞧了瞧曹操的面色,开口问道。
曹操回问道:“以公台看来,是否确实有这样的可能呢?”
一次以对手身份的发问和一次以朋友身份的关切,是否有这个可能让乔琰本欲在洛阳鲸吞四方的态度做出适当的收敛?
或许曹操的话也促使了她想到过世的祖父。毕竟乔玄在死前留下的心愿便是安葬于边疆,永保大汉边境安定。
在这份传承面前,她此时已然越界的举动,被往回框定几分,好像并不是一件不能得到解释的情况。
陈宫想了想,回道:“那就要看看她下一步的举动是什么了。”
倘若这只是为了迷惑曹操的判断而做出的诓骗,她下一步的动作里总能看出些征兆来。
但在数日后曹操和陈宫收到的消息却是——
乔琰在洛阳做出了一番校查走访后,动身折返回到了长安。
无论是因为要对徐扬二州战况亲自对刘虞做出一番汇报,还是因为她确实已经在离开长安有了一段太长的时间,摆在他们面前的都是一个结果。
大司马回京。
“或许,这确实是她对您做出的让步?”陈宫都有点琢磨不透乔琰的意思了。
不过无论她到底是否是被曹操的警告点醒,另外的一个现实也已摆在了他们的面前,让他们无暇考虑乔琰的举动中是否还藏匿着什么其他深意。
春旱已到。
身负二州在手的曹操若想留住地盘上的民众,此时已无给他分心的机会!
在这毫无留情之意的天时面前,谁也没有被得到特殊的优待。
只能竭尽全力搏出一条生路!
当乔琰所乘坐的车队进入长安地界的时候,正见潼关前作为其中一道险阻的渭水入河口,水流正在以一种比之去年还要缓慢数倍的速度流动。
这月的尾声里并无春意繁盛的喜气,只有她所支撑着的这个日暮西山的王朝,正在以一种艰难的方式,又进行着一次呼吸吞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