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苑这句话是没说错的。
哪怕是已经投靠到自己手底下的谋臣武将, 也未必就能在其掌控情报组织的时候,完全放心去信任。
可乔岚和乔亭这对姐妹不太一样。
姓氏和性别的两重限制,让她们只有在乔琰掌权的环境下,才有可能得到真正公平公正的待遇, 靠着自己的头脑与能力, 而不是靠着美貌出头。
乔蕤战死于袁术和刘备的交战之中, 更是让她们身上少掉了一层从父辈这里带来的桎梏。
而归根到底,哪怕袁术被迫退守到豫州是因为乔琰干扰荆州战局的连锁反应,又哪怕袁术会与袁绍翻脸交手是乔琰推波助澜下的结果, 乔蕤之死也不应当归罪到她身上。
恰恰相反,收容是恩,栽培是恩,能拥有独立的人格而不是作为什么人的附庸,也同样是乔琰对乔氏姐妹的恩。
这已经足够作为挑选的理由了。
不过这是个相对来说比较危险的工作, 等到各州混战之际,商人遭到打劫、被胁迫送交财货的情况多有发生,民生多艰之际的流寇横行也不少见, 再怎么安排了随行的武装保镖, 还是有出事的可能性。
同时,兼任情报头目的身份, 和与各方势力虚与委蛇打交道的处境,也让身份一旦暴露,面对的就是送命的风险。
除非,那时候乔琰手中所掌握的力量,已经要到各州都为之忌惮的地步。
到那种局面下,只要乔氏姐妹的身上打着她乔琰自己人的印记,都没人敢动她们。
乔琰沉思着其中利弊风险, 有一阵子并未开口。
但陆苑从她的脸上看得出来,对于这个人选她其实是满意的。
就算是启用外人放在这个职位上,也需要有这些关于忠诚和人身安全的权衡,相较而言,乔氏姐妹已算是风险最小的了。
“先让她们在书院内就读半年,适应其中的生活,等长安事毕,我便将此事问询于她们。”乔琰拍板做出了决定。“如若愿意接手此事,她们所要学习的课程就得改一改了。”
光是靠着她们在选择投奔并州时候的这些表现,还不足以让她们从容接手这样特殊的职位。
从言谈举止的仪态,说话的口音,评判情报的眼力,应对危机的技法等等,都需要做专门的培训。
为了确保她们来到乐平书院后又消失,去执行那个走南闯北的业务,不会引起书院中学子的注意,乔琰到时候也需要做好准备。
好在最有机会就位的人选已经有了,其他的事情都是后续的补充而已。
在此之前,先让那位出自黑山军的郭大贤从事商务铺开的工作。
乔琰深知,要令这份生意买卖在短时间内不会与她扯上关系,最妥善的方式不是和并州毫无瓜葛,而是有过贸易的情况下,核心产业并不是并州出产的特殊商品。
所以在见到了郭大贤后她发出的第一道委派是:让他往蜀地走一趟。
以携带的钱财采购蜀锦,销往并州、冀州和徐州。
而后乔琰又见了见孙乾。
这位北海的孙公佑若单论学识深造的能力,在郑玄所教授的弟子中水准绝对不是一流的,起码他确实不是按照深造经学的方向去发展的。
但对乔琰来说,像是孙乾这种和国渊一样的实干型人才,在这种乱世当前,对她来说的意义更大。
孙乾对出仕于乔琰麾下并无什么抵触心态,不过乔琰也不能人才到手就给委派个过高的职位。
她思忖再,将孙乾先安排在了治中从事属吏的位置上,负责协助戏志才做事。
并州方面接收各地传来的消息,是汇总在戏志才这里的。
所以对孙乾的这个委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得算是给戏志才减负了。
“君侯到底是在让我有个得力的助手,还是在让我对他在庶务上的能力进行一番评判?”戏志才好笑地问道。
这好像既是减负又是增负。
乔琰回道:“以志才先生的头脑,自然是减负。若不会让下属多做些事情,先生以治中代行州牧之职,岂不是要将自己给累死。”
多派些活,才更能看出对方的水平。
这是多么明显的道理。
戏志才说道:“我怎么听着君侯这话像是在说自己?”
为了确保自己不会累死,所以把各项事务往下属头上塞,这还真是乔琰的拿手好戏。
恰好这还是个总能想出些新想法的上司。
得亏她现在手下的人足够多,才让她有这种造作的资本。
乔琰朝着戏志才举杯,回道:“先生懂我。想想我等还有如此多的未竟之事,便觉任重而道远。”
言外之意,可得让自己活得久一点。
她是如此,戏志才也是如此。
但戏志才看了看乔琰手中的杯子,真的很想吐槽,在这种情况下,她是不是应该在杯中放茶或者酒,而不是这个用牛乳和茶混做一处,还加了石蜜,被她称为奶茶的东西?
这东西甚至在端上桌之前还拿去凌阴冰镇了。
可若是让乔琰自己说,夏天喝冰奶茶,就跟她现在冬天能盖上棉被一样,这种精神满足是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取代的。
这怎么就不是一种延寿手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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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乔琰最后巡视了并州一圈 ,确认连新抵达此地的这些人都已适应了并州的生活,转道回返凉州的时候,转入七月的天气已经越发炎热。
好在乔琰当先抵达的金城郡军屯,若是按照现代计算温度的方式,其实也没超过十度。
在向程昱问询她离开凉州期间情况的时候,她瞧了瞧窗外的情况,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可能是来避暑的。
比起现在还在收拢州郡势力、讨逆平叛的那几位,乔琰现在所处的环境无疑是最舒坦的。
可也不能否认的是,气温环境的舒适并不代表着她所面对的危机就会少多少。
比如程昱此刻说的就是:“君侯只怕要注意一下汉阳四姓了。”
比起被她作为警告凉州豪族所杀的“鸡”,汉阳四姓在她这里的待遇绝对得算好的。
何况,乔琰将凉州军屯民屯基本集中在了金城郡、武威郡和安定郡这处,对汉阳的管控还是交给了原本的张太守,这样一来,汉阳四姓的自由度也就更上了一个台阶。
在他们看来,乔琰要对他们表现出这种态度是理所应当的。
汉阳姜氏的姜冏陪同盖勋前往并州,而在乔琰举兵进攻陇西郡的过程中,军队穿汉阳而过,他们也提供了不少帮助。
所以并州军的到来,非但不是对他们的麻烦,反而是他们趁机再铲除些绊脚石的机会。
程昱继续说道:“六月末,我按照君侯所说,因收拢麾下的羌人渐多,向州中招募人手,其中汉阳有一贤才,名为薛夏,问郡中之人都说此人可用,可惜出自贫户,与汉阳四姓之间不仅没有联系,还屡屡拒绝于他们的招揽,在当地的名声也越发响亮。”1
“汉阳四姓子弟对其深恶痛绝,更担心此人在效力于君侯后,会对他们产生什么不利的影响,所以商议在君侯未回返凉州之前,将他给治办了。”
“君侯在凉州的威名在军事而不在政务,对汉阳四姓也算是恩厚有加,甚至将他们族中的子弟送到了并州去,以郑玄弟子的身份进学,薛宣声唯恐君侯与四姓实为沆瀣一气,预备连夜逃离,好在先被我给请回金城郡来了。”
乔琰闻言,神情不由有些凝重。
凉州百年间所形成的生态,注定了不只是羌人容易出现对大汉降而后叛的情况,这些凉州豪强也极容易出现意图抱团而后割据的情况。
在这些势力尚存的情况下造成的上升渠道闭塞,受害者绝不只是一个薛夏而已。
薛夏还可以靠着其名望和学识,让这种风声传到程昱的耳中,但其他人呢?
比起并州这些面对关外胡人威胁而相对收敛的豪强世家,凉州的这些,便当真是将规则之外的为所欲为写在脸上了。
也或许在他们看来,这就是规则。
所以要想彻底让凉州纳入她的掌控之中,这些不太安定的因素只能全部打碎重建。
“对于此事,我有个想法想听听仲德先生的意见。”乔琰的指尖在桌案上有节律地叩击,听来平静的语气中却暗藏着几分杀机。
这种口吻中,程昱不难听出,她所说的“此事”,显然并不只是薛夏受到了不公正待遇的事。
果然听乔琰说道:“有文和先生在长安谋划,不管是董卓本人还是其部将,秋收之前必有一军进攻凉州,以求破局,而辅进攻凉州的要冲正在汉阳。”
“我想以汉阳四姓勾结董卓为名,锁拿扫平四姓,而后出兵长安,这一仗——”
“务必做到天下皆惊,凉州俯首!”
勾结董卓?
这对汉阳四姓来说当然是莫须有的罪名。
可他们经略凉州多年,所祸害的人也不是用两个可以计数的了。
在程昱朝着乔琰提交过来的另一份记录里,借着经营四姓送出土地的机会,他们的人在汉阳郡内考证了不知多少豪强恶行。
比起先前被乔琰作为头一批打击对象的汉阳杨氏,姜、阎、任、赵四姓的危害要大太多了。
所以这种对他们来说的残忍,未尝不是一种对凉州百姓的福音。
乔琰也必须在进驻关中之前,让凉州人、尤其是凉州剩余的豪强世家知道,这地方现在到底是跟谁姓的!
至于铲除凉州四姓之后可能引发的反扑,正如乔琰所说,只要她能让这进攻长安之战造成为人震悚的局面,这些反抗再短时间内就掀不起什么风浪。
而等真能造成什么影响的时候,取代他们作为凉州骨架支撑的力量,也早该在乔琰的手底下成型了。
所以——能杀!
程昱对这些凉州世家的蠹虫之态心知肚明,也因为其本身便是出自普通小户的背景,与对方没什么势力上的联系,更能清楚地看到势力联结之后的弊病。
这种手段残忍吗?
或许残忍,但比起凉州那些根深蒂固的弊病反复,成为拖累乔琰的存在,还不如快刀斩乱麻。
他顶多在此时,出于谋臣的理性想法斟酌了一番乔琰话中的可行性,在评判过后方才回道:“此事可行。”
“不过该杀何人,该活何人,还需做个权衡。”
杀得太多,就不是在自己的土地上刨出个坑,留给其他的作物生长了,而分明是直接将田地给挖穿了。
人为求活命,大概也不会在乎自己所对上的到底是个什么对手。
反正反抗和不反抗都只有死,还不如死个痛快。
所以这一番行动中的先轻后重,必须恰到好处。
乔琰和程昱这一对视,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意味深长。
她回道:“我心中有数。”
有了程昱的这句认同,乔琰也就更敢放手一做了。
现在就希望,董卓这边的人也能配合一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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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出借刀杀人之前,第二次前往贵霜的徐荣和马腾也返回了武威郡。
上一次他们往贵霜的那一趟,在往天竺进货棉花上耽搁了不少的时间,而这一次,一来是在路途上已经有了经验,二来他们真正的目标是大宛,比起上一次的来回更快。
他们是在月末出发的,回来的时候还未到七月的中旬。
可这一次回返带回来的东西更多。
当乔琰听闻他们回来的消息抵达武威与张掖交界之处的时候,远远就看到伴随商队回归而来的大批大宛骏马。
在七月的日光之下,这些以汗血宝马之称闻名的奇骏浩荡而来,让与乔琰同来迎接的颜俊不由面色一变。
这等数目的大宛名驹是不可能对外倾销的,也不可能凭借着他们携带的这些钱财完成采购,所以只有可能是抢来的!
然而当他朝着乔琰看去的时候,在对方的脸上并没有看到任何的讶然神情,反而只有一派说不出的理直气壮。
这让他陡然意识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
第二趟丝路之行的根本目的正在于此,从来就没有什么进货石蜜之说!
但他此时才意识到这一点,并没有什么用处。
人已经回来了,马匹也已经回来了,就连被他以为是遭到了乔琰嫌弃的徐荣和马腾都已经在她面前行礼,俨然一副幸不辱命的表现。
再想想武威郡屯田的情况吧……
七月的田地情况已经不难判断出八/九月间的收获数额。
别说是那些被收归到屯田区内的卢水羌人,就连颜俊自己看着军屯民屯内的长势,都佩服得五体投地,恨不得将自己所拥有的私田交给乔琰来处置。
种种事实和迹象都在表明,与她为敌,是一个只要还有脑子就不该做出的选择。
一想到这里,颜俊下意识地抹了一把头上的汗。
“你很热吗?”乔琰朝着他看去问道。
颜俊本想指头顶烈日的,却发觉自己的上方,赫然是一块油纸铺开的遮阳板,并没有让太阳晒到他的脸上。
“……”
他现在只希望一件事。
他那些参与到丝路贸易的下属最好能聪明点,还没来得及对马腾发起拉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