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3 243(二更) 还师长安……

刘协早年间过得最苦的日子, 便是被董卓胁迫裹挟前往长安,刚在关中落脚的那一段。

彼时的董卓只将他当做一个可以用来招募兵卒的幌子,而未曾真将他当做一个大汉天子。

当董卓自己都只能面对长安那一片废墟的时候, 也就更不会对刘协有什么吃饱穿暖的待遇。

好在也只是一个月后, 当时在华阴屯田的段煨很快给新起的朝廷提供了食物,又有卢植黄琬等人从洛阳而来, 支撑起了汉室的体面。

有了食粮, 董卓倒也未曾像是李傕后来对董卓的情况那样, 将类似于腐烂的牛骨这样的东西送给刘协吃。

但孩子的直觉是很敏锐的。

长时间生活在董卓的掌控之下,让刘协的神经始终处在一种紧绷的状态中, 更让他食不甘味。

反而是眼下的情况里,哪怕在他面前摆着的只是一碗不那么粘稠的米粥, 也让他觉得很是满足。

在他住在此地的第二个月, 他就已问清了他所在的具体位置, 而不只是知晓身在益州。

他此时在汉中郡偏东南方向的位置, 在大巴山的北麓。

这里有个格外雅致的名字, 叫做竹溪,附近的河流也叫这个名字。

此地位处于西城和上庸之间,因并不属于汉中平原的范围, 故而平日里少有闲人往来。

他的养父并不种田, 而是凭借着砍柴和打猎挣钱。

要刘协看来, 他可着实是个本事人。

哪怕是在去年冬雪封山的时候,他也能从林子里逮出点野味来, 到上庸去售卖,还会改装出一些好用的陷阱来进行捕猎,多得些猎物。

而他的养母平日里会做些针线活,只是按照她自己的说法, 益州这里有这等本事的人实在是太多了,着实不缺她这一个,所以更多的时候,她还是折腾些炮制草药的活计来补贴家用。

刚来此地的前两个月,刘协还在养着身上的伤势,又生怕会有董卓的人将他给抓捕回去,他只敢窝居在这个山中小院之中,根本不敢外出,便跟着养母学了不少。

这些东西对刘协来说,若是再往前推上两年,绝没有这个可能去接触。

但当他当真开始掌握这些基础生活技能的时候,又只觉这实在要比做个身不由己的皇帝幸福太多。

他一边想着往事,一边拿起了一旁的餐勺。

因益州气候的缘故,这里是可以种植水稻的,所以面前的粥不是北方的黍麦粥,而是稻米粥。

米还是买回来后刘协帮着一起舂的。

已经被煮到软烂的米粥上,飘着一层很是浅淡的油花,刘协翻了翻米粥,就发觉里面除了窝着的那个蛋之外,还加了一点点肉糜。

对于打猎为生的人家来说,肉确实没有那么少见,但放在饭菜之中自己吃用,对他们来说依然很奢侈。

刘协抬头问道:“今天怎么……”

“前几日看你的衣服又短了,想来是长身体的时候,总不能真一点油水也没有。”妇人说道,“明日再用你摘的笋烧些焖肉,好叫你跟那竹子一样拔高。先吃着,等你爹回来,听他给你说外头的趣事。”

刘协抿了抿唇,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该当说些什么才好,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面前的这碗粥,米和蛋都不是精挑细选过的,但对刘协来说,远比他在早年间吃过的任何一种山珍海味都要美味。

等到日头近午的时候,他那养父方才从外头回来。

正如养母所说,他出去打听消息的时候也顺带采买回来了不少东西。

他一边将两捆布递给了妻子,一边将装着米面盐卤等重物的筐子给搁置到了地上,转头就见刘协用欲言又止的目光看着他。

想到他今日和乔琰留下的人手接头所得到的嘱咐,他拾掇着东西的同时,和刘协说道:“犯不着担心外头的战祸,那位乐平侯得了朝廷的敕封,领大司马的位置,说是要与咱们那位益州牧大将军一道制服张鲁。结果刘益州还没到呢,乐平侯就把汉中平原全打下来了。”

“刘益州慌得很,不仅送粮送人,还把汉中送给了长安朝廷接管。”

他没去看刘协脸上一瞬间精彩起来的神色,只继续说道:“不过这跟咱们这些平头百姓没什么关系。听他们说,咱们这一片过阵子也要被陆续接管过去,想来也不必打,还能过安生日子。汉中平原要起军屯垦荒,要将早前跟随张鲁的送去开路,也跟我们没什么关系。”

刘协与真正的农户少有接触,根本没能意识到,倘若他这养父真是个寻常的农人,其实不应该知道这种会战之事。

顶多就是知道汉中易了主,刘焉还给此地送了东西。

他此时满脑子想的都是方才养父说的一句话——乐平侯领了朝廷敕封的大司马位置。

哪个朝廷给的敕封?

为什么会给她大司马的位置?

自去年八月到如今,已经有半年的时间了,刘协始终没有问过长安的情况。

最开始的时候,这或许是因为他既然装作了失忆就得装得彻底一些,当然不该过问什么太容易暴露身份的东西。

可到了后来,很难说他的这种表现是不是出于逃避的心态。

现在骤然听到乔琰拿下汉中的消息,他却不得不问了。

他原本以为,在他失踪之后,剩在邺城的刘辩就会成为唯一的正统。

这样一来,汉室就可以从原本二分的情况下归为一统。

这对天下庶民来说无疑是一件好事。

但倘若事情是按照这样发展的话,好像不应该同时出现乔琰担任大司马而刘焉担任大将军的情况,甚至还是乔琰出兵汉中。

这是什么奇怪的发展!

刘协斟酌了一番说辞,问道:“您说,大司马?”

“你不会觉得这是什么养马的职业吧?”男人爽朗地笑了笑,“听说那是天子之下最高的位置,现在是由乐平侯担任着,因为她在前天子失踪后扶持了刘幽州继任天子,又有剿灭董卓乱贼的功劳,自然是该当有高位重赏的嘛。”

“说到那董卓老贼可真是气人,”他接着说道,“要不是因为他,也不会有这么多长安的民众跑到咱们益州来了。这些人没有土地,也就只能先干着樵夫渔民之类的活,可跟我抢了不少生意。不过反正他死了。”

听到董卓已死,刘协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

但他这口气才松到一半又陡然意识到,这不对啊!

按照养父所说,长安城中的董卓已经没了,他刘协也在同时失踪了,被他父亲委托为托孤之臣的乔琰居然没有选择转而支持刘辩,而是扶持了刘虞登基?

那岂不是天下还是有两个天子,也还得继续生乱下去?

刘协的脸色变了又变,竟不知道自己的失踪对于天下来说到底是不是一件好事。

他的这个神情变化,被养父给看了个清清楚楚。

男人旋即说道:“要我说这也挺好。那刘幽州的美名,就算是我们这些益州人也有听闻过,幽州是什么苦寒之地也不消说了,他居然能在幽州让粮价稳定在每石米三十钱。”

刘协闻言瞪大了眼睛。

这种事情,在他还在董卓掌控之下的时候,是绝不会有人告知于他的。

他只知道长安城中的粮价高得惊人,就算是有他强行下令让董卓放粮赈灾,也没能让此地的情况有太多的好转。

但刘虞居然能让粮价稳定在这个数额,那他的治下是何种场面似也可以想象得出了。

会有美名传到益州来,穿过了重山万水的阻隔,好像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情况。

刘协又听男人说道:“再说那乐平侯,逢战必胜,又看重民生,将并州的亩产增加了不少。这一对君臣配合,许是民众之福呢?”

他话刚说到这里,就听一旁的妻子说道:“你都说了,这跟我们汉中地界没多大关系,你管人家是不是好君臣。”

“那还是有些关系的,”他回道:“人家上来便说了,汉中的征税往后跟着关中来,亩税是肯定不收的,刍稿税自今年起减半,因并州的农耕之法并不一定适合于汉中,所以先在军屯中做试验,若今年出了成果,明年就能在这里教授。要这么说,我都想去买地来种了。”

“但好在,我还从那里打听到了个新活计,那北面钖县上游一点的位置要起个船坞,大概将会有个新镇子,我多走些路,把野味和柴火挑到那里去售卖,说不定也能多赚点,等到年末可以给你们多买两块好布。”

刘协怔怔地听着父母商量。

养母问道,既然这样的话,要不要干脆往那边再搬得近一些,可惜他们实在舍不得这一片的生活环境,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又听养父说到,听说现如今的长安城已经在短短半年的时间里,成为了周遭人口聚拢而去的地方,早年间还是人从长安外流往益州,现在却成了益州的人往长安去。

这个在长安重新建立的朝廷,将今年的年号定为建安,可真是定对了。

刘协从未见过邺城的情况,不知道身在那里的刘辩和袁绍又是何种配合的模式。

但很奇怪的是,他有一种直觉,要达到养父口中的黔首聚众而往,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养父说到这里的时候摸了摸他的脸。

刘协脸上那条伤疤,因为民间所用的药物在消除痕迹上的效果不佳,最后还是残留了下来。

男人感慨道:“若是你的脸尚好,看你这个聪明的样子,说不定我们过上两年积攒些钱财,还能将你送到关中或者并州就读,学些好本事。”

“我今日还听人说,那位大司马在并州开办的乐平书院延请到了当世的数名大儒,又在关中设立了弘文馆招揽天下英才,益州也有不少名士前去。虽听来不是我们能奢望的,但若有机会总是要试一试的。”

现在便算了。

刘协的脸上有伤,在绝大多数的情况下,他应当是无法走正常做官路子的。

但对刘协来说,他一面遗憾于自己没能亲眼看到此刻的关中是何种景象,一面只觉万分庆幸。

若他真去了长安,纵然脸上有这一道疤痕,也难保就会被熟悉他的老臣给认出来。

可在这个时候,他到底为何要去长安,又为何要让人找到呢?

若是长安并没有天子,那些大汉的臣子在铲除董卓后依然在四处寻访他的下落,让关中处在秩序凌乱的状态,他或许会立刻向养父坦白身份,立刻返回长安去。

在解除了董卓所带来的威胁之后,在那几位辅政臣子的协助下,他必然会做好一个天子。

可现在的情形不同。

有仁君之相的刘虞居于中央,数日之内夺汉中的乔琰为大司马,民众身上的税赋压力忽然一减,又有四方的仁人志士前去投效,或许——

比起让刘辩继承皇位,刘虞的在位更是个合适的选择。

他若是出现了,刚登基两个月的刘虞岂不是很尴尬?

届时这天下甚至不只是两个天子,而是三个天子!

这说起来是件何其可笑的事情!

那么与其让刚刚恢复秩序的长安恢复动乱,还不如干脆保持着现在的样子。

就当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了刘协这个人,只有王安吧。

“愣着做什么呢。”男人忽而朝着刘协喊到。

刘协转头就看到他已经没站在自己面前了,而是从筐子里取出了一个包裹得严实的东西。

“今日的集市上有人在卖熏肉,那调制出来的口味真是一绝,我用打来的野山鸡跟他换了,今天给你加餐。”

他话刚说到一半,见妻子看向了他,连忙说道:“你可别说我在花冤枉钱啊!那野山鸡是自己往我手里跳的,熏肉是我以物换物弄来的,没花钱。”

他一边拆开纸包一边嘀咕:“人家的盐和酱用得比你足多了,总得给孩子尝个鲜的。”

眼见这一幕,刘协忍不住笑了出来。

汉中易主也并未让这对益州的夫妇在生活上发生波折,反而像是在朝着更好的方向发展了。

谁又能说这不是一种好结果呢?

他也实在舍不得失去现在这样的生活。

虽然平凡又朴实,却比任何时候都要让他有安全感。

他也正好以一个汉中平民的身份去看看,在刘虞和乔琰联手之下经营的天下,到底会是何种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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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刘协吃上了春笋熏肉拌饭的时候,乔琰也已经回到了关中。

任谁也不会觉得这是出征万人回一半。

目之所及间,行在从郿坞到长安之间官道上的士卒押送着数量惊人的粮车,脸上的神情分明是凯旋的傲然。

经由秦岭山中一行,也分毫没让他们有何种疲累的模样,而是个个挺着胸膛,朝着长安城的方向进发。

他们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同样的想法——

这可是在建安元年发起的第一战!

他们不仅赢下了这场战争,夺下了汉中,还带回来了这样多的战利品,正是对君侯堪配那大司马之名做出的最好诠释!

若说在此战之前,刘焉还有安坐汉中的想法,到如今他就绝不敢有了。

又若说在此战之前,还有人敢说乔琰太过年轻,不该授予大司马的位置,到如今也同样不该有了。

要知道,从乔琰出兵汉中到如今才只有三十多天的时间而已。

这其中往来于秦岭所消耗的,就已经占了一半以上。

将消息送到成都,让刘焉赶来,以及他回返后筹备粮食犒军,这里面又有十余日。

所以他们真正作战的时间也只有五六日而已。

谁若自觉有这个取乔琰而代之的想法,大可以去试试,在此时进军汉中到底会面临多少艰难险阻!

但此时看到这支队伍的人,大概第一个想法并不是这是一支悍师劲旅,而是——

好多粮啊!

“你说这些粮车得载着多少粮?”一人在路边停下了脚步,朝着自己的同伴问道。

“五十万石总是有的吧……”另一人不太确定地说道。

这些人曾经见过董卓执掌期间和益州方面做的买卖,当时的队伍比起眼前所见的,可着实要差得太远了。

粮车之中装载的到底是粮还是什么别的东西,大家也都能看个清楚明白。

此间数目不由得人不为之咋舌。

前一人摇了摇头,回道:“我看不止,怎么也得有将近百万石了。”

别管这些粮食到底是送到长安府库之中就此存放起来,还是要将其倾入长安市集之中平抑粮价,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都是——

当有了这样的一笔粮食抵达长安之后,长安民众对朝廷的信心必然大幅增加。

现在还只是三月,关中平原的农耕刚起,任何的展望都只是未知数。

但即便今年突发灾厄,眼下有了这笔粮食在手,他们也就有了转圜的余地。

如果说他们之前只是因为刘虞的登基以及长安乱象的平定来到这里,又或是没进一步外逃,那么现在,他们可以暂时遵照着朝廷的指导安心耕作了。

不过显然他们看到的并不是全部。

在乔琰领兵出斜谷道来到郿县的时候,就已经先让哨骑快马往长安去进行通报了。

身在长安的刘虞和臣子早就做好了个准备,乔琰的这番会猎起码要持续到四月尾声,但让他们万万没想到的是,她居然在三月里就回返了,还是带着……

“一百万石的粮食?”

闻听哨骑的这话,就连格外支持乔琰出战的皇甫嵩都被吓了一跳。

他连忙问道:“她不是直接去把刘益州给砍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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