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大将军与骠骑将军会猎汉中!
从字面上的意思来看, 这好像是让乔琰和刘焉进行一出对张鲁的联合围剿。
可这会猎汉中的猎物,到底是被乔琰称为不可赦免之徒的张鲁,还是那有不臣之心的刘焉, 在场之人大多不蠢, 怎么都能听出个潜在意味来。
自然还是刘焉!
可既打着是让大将军和骠骑将军一道发兵围剿的幌子, 起码在名义上, 他们还未曾和刘焉撕破了脸皮。
“会猎……”皇甫嵩将这个词在口中念了一遍, 忽而朗声笑道:“好啊!好一出会猎!”
上一次在乔琰口中出现会猎这个词, 还是她声称要与韩遂会猎于金城。
可她在彼时哪里给了韩遂以“会猎”的机会。
在她绕行陇西郡先取马腾后, 留给韩遂的就只剩下了一条四面合围的死路。
今日她话中咬字铿然,分明也是同样的傲然姿态。
虽是会猎,但到底谁在其中占据了主导, 好像并不是个难想到的情况。
这根本不是要和刘焉有商有量地一起将汉中的张鲁拿下。
而是要抢在刘焉收到长安发来的合围狩猎之言前, 就将关中的军队挺进汉中,给刘焉一个他们即将挥兵南下,而且无所不往的假象!
以便一口气将刘焉觊觎天子位置的气焰给打消。
然而——
就连司徒王允都在此时觉得,他们发起对刘焉的谴责和讨伐,乃是并不那么符合眼下局势的举动。
就连身为陛下的刘虞都对是否要问责于刘焉, 持有犹豫不决的态度。
那么刘焉本人又会怎么想呢?
他可想不到会迎来这样的一出迎头痛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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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刘焉确实是这么想的。
他一面让人检查起了益州州府府库的失火到底是意外还是人为,一面担心起了在董扶故居被焚烧后,其中到底有没有被那些长安来使所带走的切实证据。
但他心中转圜之间又意识到, 他其实是不必这么惊慌的。
就算他在早年间的那些算盘都被暴露在了刘虞和乔琰的面前, 在对方还有一个更加要紧对手的情况下, 他们难道能有这个机会无视邺城和幽州方向的威胁,无视刘表袁术等人在侧的观望,无视内部即将进行春耕的安排,肆无忌惮地侵入到益州境内吗?
他们只怕不能这么做!
现在至多就是将彼此之间的心志都给交代清楚了, 但该在明面上保持的友邻状态,并不会因为这出堪称变数的坦白而有任何的影响。
最起码也要等到他们和邺城朝廷之间分出一个高下来,才会有空余的时间来跟他们益州较量。
但想想公孙瓒和袁绍都不是什么好相与之辈,刘焉怎么看都觉得,这个过程起码需要五年以上的时间。
到了那个时候,凭借着他对益州人的分化和对东州士的扶持,他早已经将整个益州牢牢地掌握在了自己的手里,说不定还能有余力去将益州的板楯蛮等南蛮给进一步收归己用。
顶多就是,在如今的敌强我弱情况下,他还不能在言语上彻底将长安朝廷给惹怒了。
他头上顶着的大将军位置毕竟还是乔琰让出来的,这又是个年轻到让人不免怀疑她会意气用事的全胜之将。
考虑到被她势如破竹击败的韩遂和董卓之流,刘焉觉得自己最好不要步了他们的后尘,稍微给彼此之间留有一个缓冲的余地。
这就足够了。
他将这个想法说给麾下之人听的时候,身在此地的赵韪脸上不由流露出了几分喜色。
看来他做出的安排在此时已经奏效了。
他很想在此时开口建议刘焉,不如将大公子派遣往长安作为官员,以便将这种彼此心知肚明的情况给暂时翻篇。
若有这等举动,说不定还能迷惑住长安那边的人,以为刘焉也就是在刘虞并未于长安称帝之前才持有这样的想法而已,现在已是将这种算盘给打消了。
但这个幌子丢出去后,之后到底是要当君还是要当臣,还不是一件根据情势发展而决断的事情!
主导权也在他们益州自己的手中!
刘焉毕竟有四个儿子在身边,长子去了京中其实也没有那么可惜。
倘若不考虑到刘焉早年间受到的箭伤,他本人的年龄也还正处在对一个为政者来说最春秋鼎盛的时候,根本不需担心长子不在身边会出现什么意外。
只是赵韪怕自己表现得太积极,让平衡益州势力格外敏锐的刘焉发现他的异常,进而联想到州府失火的事情上去,不得不在此时先保持了沉默。
可让赵韪意想不到的是,刘焉居然会在此时说道:“你们觉得,若是将我的幼子送往长安进学,可否算作是缓和关系的筹码?”
赵韪:“……”
等等!这,这跟他想好的情况不一样啊?
按照正常人的思考逻辑,在此时是该当出现递进的发展的。
如果先前刘焉就已经和长安那边达成了协定,通过送质刘璋来换取那个大将军的位置,他现在说的就不应该是这句话!
在这电光石火之间,赵韪做出了个让他觉得有些匪夷所思的判断——
他先前得到的刘焉要将刘璋送去长安的消息,很有可能是假的,是那前来长安的使者放出来的假消息!
但如若真是这样的话,他之前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为了改变刘焉将刘璋送去司隶作为人质的决定,他将刘焉的小算盘和他们益州内部的派系之斗,连带着刘焉的继承人选择可能存在问题这件事情,都一股脑地呈现在了长安的使者面前。
然而事实上,刘焉好像根本就没有过这样的考虑!
赵韪之前都只是在凭借着从使者那里得到的只言片语,做出了一个单方面的推测而已。
因对方揣带着敕封刘焉为大将军的圣旨而来,也因他们大概率并不知道刘焉入主益州的隐情,赵韪一点也没怀疑过他们会进行这样的假消息制造。
事实上,如果不是他往坑里跳了进去,对方这个假消息在他们离开益州后就会被揭穿。
可现在……
并不是使者的故弄玄虚成为益州内部的笑柄,而是他赵韪做出了一个绝不利于益州的举动,甚至以为自己的所为,只是在为他们益州人谋求到足够的利益!
这种极有可能出现的可怕推测,让赵韪的面色一变。
偏偏在此时他根本不能跟刘焉去说这件事,反而要按捺下自己的表情变化。
别看他将刘焉怀有谋逆之心的证据都给消除了,可这依然是一出未曾知会刘焉后就擅自进行的越界举动。
谁知道会不会因为他的举动,让刘焉有了对益州士进行第三次清洗的机会!
赵韪心中警觉之下,当即做出了决定。
他绝不会将此事是他做的宣之于口!
哪怕心知自己是掉进了长安来使的陷阱里,他也只能当做从来没做过这种自己坑自己的举动。
但大概他更不会想到的是,在他的这种倾力相助之下,并不只是刘焉的野心被袒露在了长安的君臣面前,让乔琰有了这个提出会猎汉中计划的机会。
也正是因为刘焉这位“大将军”的不臣,让抢先出兵汉中的战略被敲定了之后,长安的朝廷中还考虑起了另外一个对乔琰来说极有利的问题。
所谓会猎,当然是由身份更高的人发起对身份更低者的号召调度。
以目前的情况来看,他们也绝不可能让刘焉对乔琰发起节制。
若真如此的话,这就跟他们“会猎汉中”的意愿有些不符了。
奈何在当今的官职制度下,大将军是位列三公之上的。
倘若保持着他们和刘焉之间未曾撕破脸皮的现状,恐怕要让刘虞本人御驾亲征才能够达成这个目的了。
但刘虞亲自作战的本事,已经在和公孙瓒的对垒中得到了充分的证明。
能统兵,但打不赢。
所以御驾亲征显然不可行。
在好不容易让长安民生有所安定的情况下,也不适合让刘虞出行,而应当继续保持天子坐镇中央的状态。
有什么办法改变这个局面呢?
倒还真的有!
将乔琰的地位提拔到刘焉之上就是了。
但在大将军之上,天子之下,在方今唯有一个位置而已。
大司马。
这个位置原本是刘焉顶着的,在刘虞即位后将其撤换了下来,现在若是兜兜转转落到了本该担任大将军位置的乔琰身上……
因刘焉的觊觎天子位置之心,众人竟然并没有人觉得这其中有什么问题。
何况,早前他们觉得乔琰可以担任大将军的位置,其实也就已经将她放在众人之上了。
只是让她再往前进一步,上到大司马的位置,以对刘焉这位不太安全的大汉宗亲形成节制,分明也只是势在必行而已!
黄琬并不打算替他那表兄辩解,反而只想着跟他形成解绑的想法,出于这种考虑,让他在此时当先提出了这个建议。
由天子下诏,在这会猎汉中的旨意下达同时,让乔琰晋位大司马!
让她那骠骑将军之前只能叫做加官的“大司马”称号,成为真正作为人臣之极的那个大司马!
“此事……”不可。
乔琰的话还未曾说完就已经被卢植给率先打断了,“烨舒难道是想看到刘焉这位大将军在我等奔袭汉中之后,虽败尤胜,也有对你发难问责的名头吗?”
“还是说烨舒是想要看到邺城朝廷对我等敌友不分的处事方式做出质疑,成为对方的笑柄?”
“又或者是想要看到,刘焉此人正如你所想的那样,在益州这等险塞庇护,沃野千里之地休养生息,成为我等背后的一根芒刺?”
卢植这三句反问后,又朝着刘虞说道:“望陛下考虑此议,大司马之名并非僭越,而是有能者居之,令武将服膺,文臣效法,令黠吏不匿情,邪人不挠法,令民生康泰,振旅生威而已。”
在压制益州这一面的隐患面前,乔琰的晋升无疑是他们能拿出的最好解决之法,也能让这出会猎变成大司马邀大将军狩猎张鲁贼子,覆灭敌首后笑谈震慑。
卢植明白这个道理。
刘虞又如何会不明白呢?
他早在乔琰将那个大将军的位置谦让给刘焉的时候,就觉得很是对不住她为大汉基业做出的努力,这才有了那假节钺,加大司马号,与准允以骠骑将军之名开府的加增权柄。
如今能名正言顺地让她领大司马号,反倒是让刘虞心中那点负罪感彻底消失了。
合该如此的!
何况,若是王莽霍光之流,在担任大司马的时候才要让人觉得是对皇权的凌慑,可乔琰呢?
在场中绝无一人敢说,她不是个大汉忠臣!
若自黄巾之乱开始算起,这八年间她为大汉奔走所做出的贡献,比起旁人数十年间所为,也有过之而无不及,那又为何就不能让她的地位对得上她所为之事?
在不可能去考虑她取汉室而代之的情况下,大司马就是那个最合适的位置!
于是长安的百姓在两日后听到了一个特殊的擂鼓宣诏之言。
因乐平侯乔琰为汉室尽忠职守,竭诚复兴之道,故而在三公与大将军上重启大司马之位,总摄军政之权。
百姓是不太明白这个从大司马骠骑将军到大司马的意味的,甚至还得有人觉得,少了四个字岂不是还当算是减了点东西。
不过是听着宣称中这是对那位平定长安的并州牧的升官,想到他们这小半年间的生活转变,不免拍手叫好。
但这个去掉四个字的册封,对乔琰的意义绝不止如此。
在此时的紫宸殿内,她已身着官服,聆听起了上首的圣旨宣读。
“应天顺时,受兹受命。”
“建安元年二月……制诏并州牧骠骑将军乐平侯乔琰。”
“卿自中平年间领州牧名,统辟元戎,折冲绥远,虽有胡戎寇边,人多刚悍,然亦有被甲於塞,星夜追驰,斩单于于野,自是以德命官,匪躬成节。”1
“中平之末董贼为患,卿以持正衣冠汉节之表率,举兵讨贼,引白羽肃兵,旌旗荡寇,迫贼首西逃。”
“又驱长车曜戟,至于西凉,鹰扬奋节,以平羌乱。”
“光熹年间,玉壶冰心不改,忠勇令德常在,威足关中,明察秋毫,掌卫居庸,声浃九夷……”
“朕持褒德赏才之心,念汝宿卫忠正,宣德明恩,守节乘谊,以安社稷2,特加汝为大司马,敬之哉!”
在最后一个字落定的尾音里,乔琰抬手,小心地自大鸿胪陈纪的手中接过了这一道圣旨。
刘虞登基之日,她就已经从刘虞的手里接过了他的佩剑,一如汉初天子即位中,武将从天子手中接下高祖斩蛇剑的意思一样,要为朝廷开辟前路,征讨四方。
而如今在这加封大司马的典仪上,她在刘虞手中又接过了旄羽节杖,以示威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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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道大司马的敕封一下——
自今日起,她就是天子之下,从名分到权柄的第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