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这个声音的主人看来, 陶谦能够将徐州稳定下来,他是出了不少力气的。
广陵、下邳、彭城三郡能以最快的速度实现粮食的周转,民众也能从原本无秩序的状态变成“良民”,跟他在这一带发展佛教信仰密不可分。
笮融也并不觉得, 自己从中剥削出了数量可观的财富有什么问题。
陶谦给他的授意是, 让他将这三郡之中的民心向背控制在州府的手中,那么他以重礼款待僧侣, 以佛法普度百姓, 又在一场场盛大的宴请会场上让大家放开肚皮吃喝,以恢弘景象招募更多的佛教信徒,完全就是在遵照陶谦的指令做事。
他要想出那些让佛教在此地扎根发展、让民众顺应于他的口号与教义, 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若非如此, 这些愚民迟早还是要弄出乱子来, 而不是像如今这般沉浸在地上佛国的诱惑之中,依然保持着一番愚民做派。
这些人一边相信了那种信佛者免除徭役的说法,一边又自愿地加入了修建浮屠寺的队伍之中。
而后, 随着广陵佛寺大兴, 被引到他麾下的已不止是来自于他督办运粮的三郡, 还有琅琊、东海等郡的流民。
这让笮融越发觉得,自己对陶谦的辅佐作用不小。
那么他聚敛钱财、供给自己享乐, 也就更是理所当然之事!
但让笮融觉得并不太痛快的是, 陶谦似乎并没有让他成为一方要员的想法。
这广陵乃是大郡,又毗邻扬州, 直接与扬州的九江、丹阳和吴郡相连, 非厉害人物不能驻守此地,用来防备南边的孙策周瑜等人北上。
这样的地广民丰且位居要害的地方,若需有一太守, 合该是他笮融才对。
然而他让人往陶谦的所在之处打探,却无意间得知,陶谦非但没有让他成为广陵太守的想法,反而属意于鲁肃这个毛头小子。
他被陶谦启用也不过是短短一年多的时间,却在极短的时间内就被提拔到了主簿的位置上,又眼看着要得到这样的委任,简直是让笮融又急又气。
他看着自己眼前这些往来的佛教信徒。
这些人都将自己视为这个地上佛国的支柱,而不像是陶谦一样,只将他看做一个寻常的下属。
于是笮融忍不住发出了这样的疑问——
陶谦既然“苛待”于他,那么在他已经手握数千户郡民为信徒的情况下,他有没有这个可能取陶谦而代之呢?
若真要夺权的话,眼下无疑是最好的机会!
陶谦因为南北各自的争端局面而觉得此刻安全,笮融也是这么觉得的。
在所有人的目光都没有放在徐州地界上的时候,也恰恰是他行动的最好机会!
听到他说出这话的心腹手下自然是乐意跟着笮融干大事的,毕竟能跟着他混到现在的,怎么也应该算是臭味相投才对。
不过这人也不算没有脑子,他斟酌了一下说辞,朝着笮融回道:“陶恭祖非董仲颖啊。”
陶谦当然不是董卓。
他启用的陈登、赵昱、鲁肃等人都是按照真正合乎律法民生的方式在治理徐州的,这就让他绝不可能像是董卓一样失去民心。
他虽然打算以静制动,在观望天下局势的时候绝不做出什么冒进的举动,但和董卓那种有些丧失了心气的情况还是不太一样。
更何况,陶谦的夫人甘氏出自丹阳大户,在徐州境内也有些资产,让陶谦获得此地豪强的支持远比董卓在长安的情况容易得多。
有了以上的这些区别,笮融若是贸然做出什么挑衅陶谦、想要将其取而代之的举动,非但不能将陶谦给拿下,反而会将自己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给丢掉了。
所以他若真不打算改变那个取代的想法,就需要得到更多人的支持,务必确保一击即中!
这样才能让他想要将原本的广陵佛国变成徐州乐土!
他灌了口酒,眼中的贪婪算计之色,让他就算穿着僧袍也不像是个高人,反而更像是个屠夫。
见下属忐忑地等着他的回答,他摆了摆手:“你说得对,这件事急不来,陶谦不是个轻易可以被解决的人。”
但笮融一旦冒出了这种取而代之的想法,再看陶谦近来的表现就越来越不顺眼了。
若是他处在陶谦的位置上,他必定趁着孙策在扬州进取会稽郡的同时,将对孙策颇有微词的吴郡给拿下来。
孙策虽是猛虎,却也不是不能被按到死地上。
就像是他的父亲孙坚狼狈死于刘表之手一样,孙策也可以为他们徐州人所杀。
到了那个时候,徐州牧也就不再只是徐州牧,也是东南的一方霸主。
怎能像陶谦眼下这样逡巡不前!
眼高手低的笮融也不想想,孙策能从丧父后险些被刘表驱逐出境的穷寇,变成今日的扬州牧,到底需要多少本事。
这绝不是他这种人能体会的突破重围。
总之,在陶谦极有可能在一年内给广陵郡定上一个年轻太守的消息面前,笮融打定了主意开始行动。
说起来他在干这种叛逆之事上,就算是乔琰都得夸他一句雷厉风行。
因为笮融很快理清了他能够引为己用的人手。
首先就是他麾下的信徒。
这些人已经相信了他的佛教教义,跟在他这里也就是为一个有饭可吃,生活惬意。
这好办。
笮融依然担负着运粮的职务,而陶谦近来又没有什么动兵的计划,这样一来,他就算是在运粮的途中再多克扣下来一些粮食,用于他收买下属的需求,也完全不会被人发现。
这也是一支对他来说忠心不二的从属。
其二就是与广陵接壤的吴郡中人。
这其中既有祖郎这样的山越流窜分子,又有对孙策杀害了高岱王晟等人这事怀恨在心的吴郡士族。
若是笮融愿意相助他们一臂之力,他们也不会介意于对笮融先给出一些支持。
不过笮融很清楚地意识到,现在孙策已经有了扬州牧的正统之名,又曾经对吴郡士族做出过武力的打压,这种支持必然很有限,起码还不足以达成质变的效果。
否则他们还没从笮融这里得到什么回馈,就要先被孙策杀个回马枪了。
只能说是聊胜于无。
比起这些来自南面的支持,反而是北面寻找盟友的可能性更大。
笮融所想的这个北面盟友,说的可不是北到青州的袁绍,而是徐州靠北面一些的郡。
就像是鲁肃在没有人举荐的情况下再如何有才,也只是个当地豪强一样,这些地方多得是还没被放在高位上的人才,其中有没有可能存在能为他所用的呢?
再有,他既然都敢反对陶谦了,有没有可能再敢想一些,将另外一支没在陶谦这里担任要务的势力,拉拢到自己的手里?
“你说你想跟麋家交个朋友?”鲍鸿朝着笮融看来,上下打量了他好一会儿,像是在判断他这个交朋友之中的意义。
笮融先是问了他不少身在此地的体验,又跟他唠了一阵佛法,把鲍鸿的脑袋都给听晕乎了。
得亏这最后一句他听明白了——笮融想认识认识麋氏。
“不错,麋氏的新家主年少有为,我着实钦佩其统帅门客的本事。可惜因州牧之托,我不能擅离职守登门求见,近来又有数场道义宣讲之会与浴佛节之会,只能邀请麋子仲往广陵走一趟了,届时我必定扫榻相迎,也不会让东海麋氏吃亏的。”笮融气定神闲地回道。
他选中的另外一个盟友正是东海麋氏。
别看那如今被陶谦信任有加的鲁肃正是由麋竺举荐上去的,但笮融自己在陶谦麾下混着日子,他又怎么会看不出来,麋竺对陶谦的敷衍之意也不在少数。
只怕比起陶谦,麋竺还是更乐于和乔琰这样的权臣豪杰打交道。
从去年的十月里开始,麋竺便以棉衣赚钱为由,更加频繁地跟并州那边打起了交道。
这就是笮融选中他的原因。
麋竺可能也看不上他笮融,但这没有关系。
反正他所要的也只是从这种不同的立场之间谋求到一线机会而已。
越是如此,麋竺也就越不会想到,他笮融何止是要让人牵线搭桥跟他做个朋友,还是图谋甚大。
但他也不能这么直白地让人找上麋竺,以防被陶谦看出他有什么不恰当的想法,所以他还得迂回一些来。
他原本和麋竺也没有什么交情,这同样促使了他需要找一个合适的传话媒介。
他让人仔细地翻找自己下头的佛教信徒,竟还真翻出了个惊喜来——
这个人就是鲍鸿。
两年多前,鲍鸿按照乔琰的叮嘱,在将麋竺送回徐州后,作为屯扎在徐州境内的一支护卫势力。
一旦徐州有变,东海麋氏需要朝着并州方向转移,鲍鸿也就必须担负起这个拱卫的职责。
他麾下到底还有一部分当年北军五校的成员,让他所率领的这支队伍战斗力并不差。
别看他之前只是负责将汉灵帝那封清君侧的圣旨送到乔琰的手里,他也不是只能送个快递。
不过在到了徐州后因为暂时无事可做,麋竺又对外宣称鲍鸿对他有救命之恩,和寻常门客的待遇不同,这就导致鲍鸿出于好奇心作祟,一路闲逛到了广陵的地界上,混到了笮融的队伍里。
这里又有热闹看又有好酒好菜吃,可不要太有意思。
——在鲍鸿被笮融找上之前,他都是这么觉得的。
以笮融看来,鲍鸿这人早前的出身他虽然不知,但从他在广陵的种种表现看来,这人都不失为一个好拉拢的对象。
在吃喝玩乐的本事上,鲍鸿是着实不差,甚至还有一点小贪。
他自来到广陵到如今的时间里,都只跟那些聊得来的僧侣混在一处,从来没考虑过听听别的声音。
真是一点也没有对笮融寻根究底的想法。
这等毫无破绽的处事之法,让笮融将起先的一点怀疑都给打消了。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别人刻意送到他面前的?
他笮融也没这个被人如此算计的必要。
可笮融又怎么会想到,鲍鸿这人这样的做派,完全就是在洛阳做校尉的时候熏陶出来的。
当然,他现在不叫鲍鸿。
为了防止有人认出他的身份,他现在改了个假名,叫做鲍成,顶着麋氏上宾的身份。
听到笮融的这番话,鲍鸿想都不想地问道:“浴佛节不是在四月初八已经办过了吗?”
笮融被鲍鸿这话给梗在了当场。
这人到底是怎么做到,在他说出的这么多个字里,只捕捉到浴佛节这三个字的?
这是此时应该关注的重点吗?
笮融沉默了半晌,才回道:“新教众渐多,需要让他们更加明晓教义,再举办一次浴佛节,佛祖不会怪责于我们的,此为传教之必需。”
鲍鸿点了点头,“这话说的也对,但这与麋氏有何关系?”
笮融道:“这浴佛香火,浮屠建材,佛宗典籍的刻印,桩桩件件都不算是小买卖,我想与东海麋氏合作,以让各项筹备都趋于完善,以显示我对佛祖的诚心响应。”
他又生怕这话被鲍鸿传递到麋竺耳中的时候来上了一出精简,到时候麋竺只当这是一出营生,随便选了个得用的下属前来办事,那就和笮融所想起到的效果大相径庭了。
所以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此外,我与麋子仲还有一桩要紧生意要谈,请他务必亲自前来一趟。”
这个“要紧”二字,被笮融专门强调着念了出来。
鲍鸿本还觉得没甚问题,也不过是给一个供给吃喝的金主传讯给另一个供给吃喝的金主罢了。
可当他行在回返东海郡的路上,再一琢磨笮融这个话,又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等等!
笮融那家伙话中所透露的意思,怎么好像是要跟乔侯抢部下?
鲍鸿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
笮融要找麋竺做什么,以他这个不太顶用的头脑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的,要不然他这两年里也不会真觉得,这广陵郡的佛教盛行之处,可算是另一种风味的乐土。
好在,他有一点还是很聪明的。
他很清楚,他这会儿还能安享自在,得了这么一份舒坦的差事,明显不是因为他得到了佛祖的保佑,而是因为他得到了乔琰的照拂。
若是要让他从这个看起来无所不能的佛祖与乔琰之间做出一个选择的话,鲍鸿选的一定是乔琰。
这样一比,他就忍不住在心中犯起嘀咕了——
笮融他糊涂啊!这眼瞅着也不像是要干好事的样子。
那这不行,得知会乔侯一声才好。
鲍鸿不是个喜欢为难自己的人,所以别看他想不明白这里面的窍门,他也只是一边想着浴佛节上的庆典热闹,一边也没手软地朝着乔琰留在徐州的情报点送出了消息,让这只飞鸽快速飞往了关中。
做完了这一步,他才施施然地回返到了东海郡,将这句话转达到了麋竺这里。
“与我有要紧事相谈?”麋竺狐疑地重复了一遍,琢磨着这笮融是不是想给自己争取广陵太守的位置,这才找上了他。
但在几日后收到了消息的乔琰,却不敢只将此事当做广陵太守位置之争。
笮融是个实打实的祸害,也有着远比他的本事更大的胃口。
在他的佛教僧团发展之中,没少借着龌龊低劣的手段聚敛财富,这才让徐州佛寺成为一时之盛。
不止如此,在背信弃义这件事上,历史上的笮融所做的,可要远比吕布还可怕得多。
曹操攻伐徐州之时,笮融完全没管自己在几年间的放肆举动消耗了陶谦多少粮草,在得到这个徐州有难的消息后带人就跑,直接丢下了陶谦。
在他逃到赵昱手下后,又羡慕对方这里财物丰厚,将赵昱杀害,将财货劫掠一空,南下投奔了秣陵的薛礼。
薛礼也遭到了和赵昱一样的厄运,随后遭殃的则是豫章郡的朱皓。
朱皓之死激怒了当时的扬州刺史刘繇,这才让笮融在被迫逃入深山后为自己的部下所杀,结束了这一出荒唐至极的接连杀戮吞并。
即便这一切都还未曾发生,但身在长安的乔琰丝毫也不敢小看笮融此人的胃口。
他借着宗教幌子给自己包裹上了一层佛光,却是实实在在的狼子野心之辈!
乔琰捏着这封信报又看了好一会儿,觉得自己对笮融的目标,或许可以做出一个更加大胆的猜测。
笮融要的根本不是广陵郡,而是徐州!
她想到这里,匆匆提笔写下了一封信,让人朝着并州的方向送了出去。
在她原本的安排里,乔岚和乔亭应当要到秋日再进行正式的工作,在此之前还是以跟着贾诩李儒学习为主,但现在徐州似乎有变,她们的计划就可以改一改了。
不如让这姐妹二人先替她往徐州走一趟!